如果你在不遠(yuǎn)處，打量她站在自家門口石坎上一動不動的樣子，——她呆望著從石坎下來來往往的行人，雙臂彎著抱住那根齊肩高的長滿疙瘩的木棍，小風(fēng)亦不吹動她蓬松潦亂的白發(fā)——你會“咦”一聲，蠻以為誰在瞬息間從收租院里移來了那尊討飯老嫗的泥塑。是看花了眼？揉揉再看時，她才還原為一個活人：臉頰皺紋重重疊疊，縱橫交錯，刀刻般深峻；一雙充血的眼眸里卻是空的，抑或不像眼眸，倒像兩顆磨去光澤的琉璃珠；衣裳打滿補丁，大補丁上重疊小補丁，針腳稀疏潦亂，就像勉強(qiáng)撿塊破布糊弄到她身上一樣。

就這樣，只要她不上街去買菜，也不沿街搜集廣告廢紙檢，又犯了咳累病在家待著時，便這樣抱著木棍泥塑木雕般地半天半天的站著看街：看寥寥可數(shù)的路人；看收廢品的扯著嗓子喊“收廢品——破銅爛鐵拿來賣”——背著大背篼蝸牛似的在坎下走過的姿勢；看一只流浪狗在巷里怯生生地夾著尾巴遛達(dá)；看陽光照到巷街一邊陰暗一邊明亮的情景。難道沒有街坊四鄰跟她說上句把話，沒有；難道住在巷對門二樓上的兒子——陽臺還臨街，每天都在樓下擺個大水盆將批發(fā)來的十多條飼料魚當(dāng)河魚賣——也沒有跟她聊幾句家常話，沒有；難道嗓音又尖又脆帶點娘娘腔的小兒子很少在家，是的；難道她的三個嫁出去的住市中區(qū)的女兒也不?；丶铱纯?，不會；那，這就怪了。

其實一點也不必驚詫。因為只要生活在這條偏街陋巷看熟了她那兇神惡煞臉嘴和佝僂身影的人都曉得，她是鼎鼎有名的“罵婆”，是惹不得的，貓抓搖糍粑脫不了爪爪，麻煩。

但是，現(xiàn)在罵婆死了，事情就值得巷里人回頭去研究、關(guān)注一下了。

——凌晨三點，熟睡的街坊四鄰猛地聽到一陣“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像突然撲打到瓦房上的暴雨，全被震醒了。此刻，興許所有聽到鞭炮聲的巷里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吐出口長期憋悶在心里的濁氣，渾身一下就通泰了，抑或像搬掉了一塊長期壓在心頭的無形的石頭，倏然舒坦起來；尤其是知根知底的老街坊都在想——這下好了，巷里終于得清靜了。歸納起來還有一個要點：不知她的兒女們這次發(fā)喪不？只有不解內(nèi)情的路人，沒法鉆進(jìn)巷里人的心里去勘察過究竟的路人，才會問：為啥死了個普普通通的老嫗，巷里街坊上竟像解除了鼠疫令一樣，頓生獲得解放的喜悅呢？

——因為罵婆二十五年前就死過一次了。而今已八十八歲，是該死了。

二十五年前罵婆惡雖惡，愛罵架，萬事不饒人，但巷里人稱她趙婆婆。

二十五年前的一個早晨，趙婆婆人剛落氣，尸骨未寒，她的大兒和小兒便立馬卸下塊門板把趙婆婆停到了門板上，下面點盞火焰一伸一縮的長明燈，并迫不及待地為她籠上一套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黑色喪衣，電話里風(fēng)風(fēng)火火喊來三個姊妹就立馬商議起后事來：

大兒是兄長，先發(fā)言：你們說，發(fā)喪不，辦不辦喜喪酒？見姊妹們有些猶豫，又說：我看還是辦好?，F(xiàn)在都興辦喜喪酒，收幾個份子錢也好噻。大兒子生怕姊妹們鬧不懂或意見不同，又伸出手做大拇指捻二拇指狀，演繹數(shù)鈔票的手勢。

三個女兒及小兒子一致舉手表決：要得要得！總得賺幾個嘛。

那就每人先湊五百作開支，完后細(xì)算。大女兒說。

于是大兒才點燃罵婆落氣后用于軀邪避鬼剩下的一串鞭炮，向巷里鄰居正式表示——我們的母親升天啦！我們要為母親辦喪事。

趙婆婆的身軀雖僵硬如一段枯木，耳朵卻聽得見，——按醫(yī)學(xué)界的說法，是假死；按封建迷信的說法，是陽壽未盡，怪無常二爺抓錯了魂——她朦朦朧朧中聽見兒女們商量是否發(fā)喪辦喜喪酒賺錢的事時，肺都快氣炸了，動了動手腳表示憤懣，因渾身軟塌無力便停止了動彈，兒女們沒注意到她在停尸板上的動靜；須臾間又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才徹底震醒了趙婆婆。趙婆婆突然在停尸板上撐起身來，睜開兇光四射的眼睛，大吼道：吔——老娘死了、沒聽到那個兒女哭一聲，反倒想拿老娘賺份子錢！賺**個逼的錢，老娘偏不死！全跟老娘跪下！

見母親死而復(fù)生，兒女們驚駭萬狀，又自覺虧理，便都怔怔地跪了下來。小兒子機(jī)靈一些，趕緊為母親三刨兩爪扒掉喪衣，抱她去床上躺下，又忙去為母親沖藕粉；大兒子和三個女兒也一下?lián)纹鹕韥?，朝門外看稀奇的六七個半大小子吆喝：散開散開！看啥看！這丑事才暫時被掩蓋過去。但關(guān)于為趙婆婆活過來斥罵子女們下跪的奇聞卻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遍整條巷街。所以，這次巷里人特別對“是否發(fā)喪辦喜喪酒”的事特感興趣。因為趙婆婆又活了二十五年的這段歲月，她與兒女們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更為戲劇化的演變，故很值得研究和關(guān)注。

2

趙婆婆是十七歲出的嫁。一九五九年男人死時，趙婆婆才三十多歲。雖然生下了兩男三女，解放前畢竟是讀過幾年私熟的保長家的女子，夫家又是大綢緞莊老板，吃的好，穿的好，過著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所以三十多歲尚不到殘花敗柳的年齡，走路的姿勢仍舊一扭一扭的，腰不粗，臀不肥，很惹人眼。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上門來南談北談無話找話的男人倒不少，無非是想打她主意，想沾點姿色和腥氣的窮漢。正二八經(jīng)托媒上門說親的事也有三五次?？墒勤w婆婆一概婉拒，一個也瞧不上，一眼看透那些托媒說親的都是些沒根沒底的被命運擇剩的窮漢，不是解放前開小面館的死了婆娘的所謂老板，就是原早搞點針頭麻線批發(fā)的小商販，甚至是整鎖配鑰匙的小手藝人，卻沒有一個是穿四個兜的正二八經(jīng)的工作干部或國營工廠的工人，何苦丟了原早的大商婦面子又撈不到實惠呢？再者，也怕拖兒帶女嫁過去受人家的嫌氣。于是索性變賣了家產(chǎn)—— 一套小獨院及金銀首飾，買下石坎上這幾間舊瓦房維系生存。五個孩子大的大、小的小，天天張著嘴巴要吃，自然很快便坐吃山空了，便參加搬運站做起拉板車的女工，俗話說的“七十二行，板車為王，腳肚拉細(xì)，脖子拉長”，就成了她的苦力職業(yè)。搬運工全是些水牛沙壩來的野騷騷的角色，是一群靠吆呀兒呀的吶喊掙苦汗錢的男人，她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的細(xì)皮嫩肉咋經(jīng)得住受這胼手胝足的折騰，幾個月下來，白凈皮膚變得蒼黃粗糙，人都磨脫一層皮，還掙不下幾個錢。平常不是這個男人色迷迷地靠上來借開玩笑摸上一把，就是那個男人上來嬉皮笑臉獻(xiàn)假殷勤，趙大娘不知背地流了多少淚，苦熬了幾年下來才嬗變成在粗魯或顢頇的男人中歷練得刀掄不入的女強(qiáng)人：喝一斤燒酒不會醉，哪個男人惹惱了她，她能邀幾個婆娘把那騷男人丟下河去當(dāng)眾出丑；趙大娘杠一百八十斤一袋的大米過跳板上船，背不駝，腿不軟，走得“噔噔”響，早己革掉了解放前當(dāng)大綢緞莊太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習(xí)性，裂變成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德性，才含血噴淚地拖大了二兒三女。她個性燥辣，日媽倒娘罵臟話當(dāng)然是小菜一碟。

早些年，趙婆婆一家都擠在石坎上這間破敗的瓦房里住。三個女兒先后嫁人后一直就住城中區(qū)，家里僅母子三人及大兒媳婦。那時的趙婆婆雖很難伺候，看不慣大兒媳婦那大手大腳拋灑東西的脾氣和那張沒有笑容的木臉，成天這不是那不對的挑剔個沒完沒了，大兒子硬著頭皮拖疲了，罵的風(fēng)吹過，打的鐵心貨，成天一聲不吭。后來大兒子忍無可忍，寧肯花錢租下斜對門二樓一套單元房，也不同母親住一起了。

趙婆婆自從去陰曹地府走了一圈回來，居然精神大振，更徹底地洞穿了兒女們的市利和無情無義，更像變了個人似的，罵人的兇狠和罵人的套路更為變本加厲。趙婆婆一個人沒事時愛思前想后，愛鉆牛角尖，想呀想，想呀想，越想越鬼火冒，便無事生非將三女兩兒對不起她的舊事翻出來大罵一通。首當(dāng)其沖的、是挑釁躲到對門二樓上住的大兒子：你狗日以前是小偷，關(guān)監(jiān)那次不是老娘拿錢去搭救你，早死得硬翹翹的了。你還不改占人便宜的惡習(xí)，把喂激素飼料的魚當(dāng)野生河魚賣，賺人家黑心錢，不得好死。其次，罵住市中區(qū)的大女兒：你狗日的是個莽女子，一天到黑垮著張馬臉，笑都不會，胸口又是扁的，奶奶像個蔫茄子，要你的男人肯定是他媽個睜眼瞎。接下來再罵二女兒：哪個不曉得你是只鐵公雞，休想下你一根毛、咹，老娘一輩子沒吃你一顆水果糖，過一陣的年，才跟老娘拿了幾個中秋節(jié)吃剩的爛月餅，都生毛毬了。接下來再罵三女：你個喪門星的命，嫁一個克死一個，你還想害哪個男人，缺德。最后罵小兒子：變個男人真是羞死先人板板、咹，說話娘娘腔，雞巴那樣短，像他媽的一條蠶子，沒毬得用，婆娘偷人也不管，沒一點出血。你跟老娘住一起，還不是圖個不開房錢。如此從大到小的罵，常把家里陳古八百年的丑事翻出來曬太陽，罵得自己一家人像打破了的大糞缸，流了一巷街的糞，無人不掩鼻塞耳。有時罵到天黑，沒人接招，才悻悻然進(jìn)屋做飯。

于是從不敢頂嘴的大兒媳婦，暗地里為她臭名昭著的婆婆取下個“罵婆”的綽號，真是恰如其分。

3

光陰似箭，一晃二十多年，大兒子已六十多歲了。

自從罵婆滿過了八十，排山倒海般的罵聲遂增加了大兒子原本聽起老趼的耳朵的趼的厚度，又經(jīng)久歷練，對罵婆的罵聲早有了抵擋功能，隨她怎樣罵權(quán)當(dāng)耳邊風(fēng)，照舊賣他的魚，喝他的酒，當(dāng)她是外人。而半男半女的小兒子，就得天天面對了。他做不了掙錢多一些的體力活，一直在社會上鬼混，怎么鬼混的也沒人曉得，后來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娶了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沒處躲避才只好賴在家。由于經(jīng)濟(jì)的原因，自然成了罵婆每天的出氣筒。時間一久，小兒子服不住罵婆撕皮剔骨般的辱罵了，因為罵的深度和方式都在升級，是可忍，孰不可忍視，便發(fā)展成母子之間相互謾罵的戰(zhàn)爭。正因為小兒子半兒男半女的生理特征，與罵婆對罵起來就像一老嫗與一婦女的罵仗，瞧他那兩手叉腰，硬著脖子，扯開娘娘腔一套一套的罵法簡直是冰生于水而寒于水。首先他繼承了罵婆的永遠(yuǎn)不啞的好嗓門，又占著他的年輕氣盛，罵起來嗓音清脆手腳并用的優(yōu)勢，更勝過已近耄耋之年的罵婆一籌。若如現(xiàn)場錄下他們母子二人對罵的架勢和罵法，完全可以寫成一本謾罵專著。盡管太不雅，但卻時有發(fā)生。

罵婆：早曉你狗日的是男是女都弄不清楚，老娘當(dāng)年就該生你龜兒子在河頭。你龜兒子毬錢找不到一個，還有逼臉來剮老娘這點社保金。把你八輩子先人的臉都丟盡了。得，羞羞羞，你這個挨刀砍腦殼的陰陽貨……

小兒罵：你也曉得羞哇，得得！狗刨屁股——臊臭！先屙攤尿照照自己是啥子?xùn)|西、敢來羞我。你這個老逼，你這個沒人弄的老逼，克死了老漢你還不反省。

如此不堪入耳母子對罵的架勢，若編入“民間罵人寶典”中沒人不同意吧，就不再寫在紙上污濁人眼睛爛人耳朵了，阿彌陀佛?？傊?，這種三天兩頭重演的丑劇，無休無止的重復(fù)的罵仗，實在太傷風(fēng)雅，聽得巷里人直擺頭。而大兒子聽到時，仿佛與他無關(guān)，蹲在他的魚盆邊，嘴上叼顆煙，幸災(zāi)樂禍地默笑著。而罵婆與大兒對罵時，小兒子也端根凳子安在石坎上，蹺起二郎腿聽，像欣賞相聲一樣安閑自若。

偏偏這是一條遠(yuǎn)離鬧市區(qū)的明末清初的偏僻小巷，七彎八拐坡度陡，巷面僅三四步寬，白天清靜行人稀少，亱里更顯其死寂，仿佛室內(nèi)爬過一只蟑螂也聽得到窸窣聲的死寂，掉一根針在地上也會震動巷里人的死寂，怎能忍受這聲嘶力竭經(jīng)久不息的謾罵聲？尤其是罵婆在半夜里睡不著或真有點毛病時就發(fā)出“哎唷喂——哎唷喂——”的呻吟，躺床上呼叫斜對門樓上的大兒扶她去看病的聲音，——火燒火急，直如涌來一陣大潮——估計大兒子認(rèn)為罵婆有意夸大其病情，好引起街坊四鄰對他的責(zé)備，喊死也不應(yīng)時，罵婆便突然停止呻吟，轉(zhuǎn)化為通霄達(dá)旦的惡罵，房里罵不過癮，索性打開門站到石坎上來對著巷對門樓上罵，不怕夜漆黑，不懼寒風(fēng)吹，宛如催枯拉朽之聲一直灌進(jìn)大兒的臥室。這時便是滿巷人最受活罪的時刻。她每罵一字，巷里人的心臟便顫抖一下，折騰得左鄰右舍的居民全部失眠，只好塞住耳朵，鉆進(jìn)被窩里忍受災(zāi)難，尤其是那些有學(xué)生娃娃的人家，聽著驚抓抓的罵聲，娃娃哪里還有心去復(fù)習(xí)功課，更是叫苦不迭，但誰都敢怒而不敢言，借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去捅這個馬蜂窩呀！

奇怪的是，罵婆越罵人精神越好，連罵三天三夜嗓音完好如初，音不啞，喉不痛。白日罵。夜也罵。罵得小兒子成天心情不好，不滿四十就得癌癥死了。小兒媳婦趕緊改嫁走人，騰出一間住房來出租。但是罵婆沒有罵的對相，就沒有了精神生活似的，于是轉(zhuǎn)而罵房客。怪怨房客天天夜歸喊門驚了她的瞌睡，——而她又從不跟房客大門鑰匙——說東西遭偷了，你那幾個狗卵子房租陪不起。罵走了一撥傷了心的房客，不知情的房客又相繼來租住，罵走了一撥又一撥。巷里人心里汕笑：天吶，也不事先秤二兩棉花紡一紡（訪），罵婆的房子咋租得呀！白住也不該來。

小兒子死后，罵婆罵的范圍更寬乏了：有時罵天，“老是哭喪著臉下雨，害得老娘不能上街揀廢紙，你就安逸了”；有時罵太陽，“毒日當(dāng)頭，盯著曬，窮人買不起空調(diào)，只得受活罪” ；有時罵巷口多看了她幾眼的小攤販，“看看看！你們看個毬哇！看不慣老娘敢把我背去丟河里不嘛”并將手中的木棍在地上戳得篤篤篤的響，再加一副兇狠相，就誰也不敢吱聲了……總之，世間上的萬事萬物都在她的詈罵之例，且罵出新局面：在巷口做生意的所有小販都不敢惹她，連正眼都不看她一下，權(quán)當(dāng)她是個老妖怪；酒醉鬼也不惹她，酒醉心明白，怕她拼老命；善良的老者老嫗原本見她如避虎狼，近而便遠(yuǎn)遠(yuǎn)避讓；巷里的幾個慣偷，也不愿光顧她家——即使她夜不閉戶；巷里有幾個吸毒，原本是天不怕地不怕活一日算一日的橫蠻人，也不與她較量，犯不著在敢于動輒拚命的老嫗面前逞威，避而遠(yuǎn)之的好。

于是，罵婆仿佛走上一條黔驢技窮的絕路，一年四季在巷里來來回回幾百上千次，碰不到一雙迎著她的眼晴，看不到一張向她示笑的臉龐，她是一個絕對的孤獨者，一具暫且存放在石坎上破瓦房里的活尸。

不愧是惡名廣播的大名鼎鼎的罵婆，沒人聽她罵，便又創(chuàng)建了另一絕招——哭訴。

她獨自站在石坎上當(dāng)街哭訴的內(nèi)容沒完沒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哭她早死的丈夫，哭她養(yǎng)兒盤女的經(jīng)歷，哭她當(dāng)搬運工時累得吐血、所受的欺凌、所受的艱苦，哭她如今老了受眾人嫌棄……沒人聽她哭，她覺得不值，就發(fā)展成走下石梯坎來倒在冰硬的石街上繼續(xù)罵，繼續(xù)哭，直到逼迫大兒子或巷里人暗中報警，110車子開來，幾個警察哄的哄，勸的勸，拽的拽，攙扶她進(jìn)屋才收斂，——居然出現(xiàn)了奇跡，乖乖地進(jìn)屋睡了。有時她哭罵得精疲力歇，便仰叉八叉橫躺在巷里裝死，半天不動，硬逼迫她大兒子花錢叫來120車子來，拉她去社區(qū)醫(yī)院打吊針，才算了一小節(jié)。不過，兩天后，她又篤篤篤的拄著根拐棍精神抖擻地回家來了。真令巷里人稱奇：難道謾罵能使人健康？

隨著勢態(tài)發(fā)展，一年前，幾個兒女見母親實在老得不成樣子了，終于動了惻隱之心，私下嘀嘀咕咕商議了幾次達(dá)成一協(xié)議：這樣弄下去，實在是太丟面子了。還是讓母親進(jìn)養(yǎng)老院頤養(yǎng)天年吧。于是一兒三女連哄帶勸又拽扯，向母親千保證萬保證進(jìn)養(yǎng)老院的錢由幾姊妹分?jǐn)偅虐蚜R婆送進(jìn)了養(yǎng)老院。都想：這下總得安靜了吧。無非攤一點錢。再說，母親又有社保金，她存的錢又帶不進(jìn)棺材，到時候還不是幾姊妹三一三余一的分?jǐn)?/span>。但是，莫高興早了，在差不多連巷里人都快忘了罵婆的時候，也就兩個多月的時間，養(yǎng)老院院長三天兩頭打電話找大兒子叫苦不迭說：“你們的媽把養(yǎng)老院罵得雞犬不寧、鬧翻了天，還同別人打架，一連抓傷了幾個人的臉，都成養(yǎng)老院一霸了。你們做個好事把她接回家吧，費用就全免了，全數(shù)退還跟你們該好嘛”一連多次電話，兒女們一不商量，二不接招。接回家做啥，呆著吧。不料，過完三個月后的一天，罵婆居然又神氣活現(xiàn)地神話般出現(xiàn)在巷街，篤篤地拄著拐扙，像個從硝煙滾滾的戰(zhàn)場上榮歸的老英雄，仔細(xì)看，更像從瘋?cè)嗽禾映鰜淼?/span>老瘋婆：亂發(fā)紛披繚亂，脊背佝僂，眼窩深陷，眼珠血紅，兇光四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紅一塊，像一截被雷火燒過，被風(fēng)吹過被雨濕過被煙熏火燎過的一段古樹。

罵婆見大兒子在巷街邊吃驚地望著自己，便迎頭一拐打去，罵道：你這個畜生不如的混賬東西，敢把老娘當(dāng)成瘋子關(guān)在養(yǎng)老院，嫌老娘鬧著你兒兒女女了，想圖清靜，休想。這一次罵婆以養(yǎng)足了三個月的精力又?jǐn)鄶嗬m(xù)續(xù)罵了一周，迎著陽光罵，迎著風(fēng)雨罵，罵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活脫脫一個閻王婆。

4

難怪聽說罵婆死了，滿巷人都釋放出憋了多年的怨氣，都想：這下好了，就算她的兒女們要發(fā)喪，請道士來敲敲打打幾晝夜，反正是最后一次折騰了吧。接下來又想：只要聽到響器動，不必請，都高高興興的去湊份喪禮罷，值得慶賀，涉錢免災(zāi)嘛，。

罵婆住的三間舊瓦房變成了靈堂。沒有房客，掀了床柜，處理了一應(yīng)破爛，顯得空空蕩蕩。原本估計，因為罵婆名聲不好，可能沒幾個鄰居愿意上門守靈，只好任哀樂冷清清播放著，像一波一波漾開的冰涼的海水，侵骨頭。沒想到，不多一會兒，前后左右的鄰居都像開會商量好們的，一個個紛紛登門吊喪來了，看神色，倒是像來祝賀新房落成或燕爾新婚，而非奔喪，且每人湊了一百元份子，還幫著料理罵婆的喪事，清冷的靈堂驟然熱鬧非凡。

沒想到，罵婆的遺像是大兒媳婦在婆婆的箱底翻找出的一張二十多歲時的舊照到相館用電腦翻印的。遺像上的罵婆，居然穿著一件高領(lǐng)的細(xì)碎花偏襟旗袍，瓜子臉細(xì)嫩柔滑，兩撇黛眉如柳，兩只略往上挑的丹鳳眼亮晶晶的閃著喜悅之光，油亮的燙發(fā)間還別著一枝綠玉簪，在香錢紙蠟的裊裊青煙寵罩下，居然讓參加喪事的巷里人看了又看，暗地里嘖嘖嘖地贊羨她當(dāng)年的俏麗，感嘆她畢竟是過了幾天好日子的人，值了；加之“死者為大，以往的惡便勾銷了吧”的心理作用，也就漸漸沖淡了左鄰右舍對罵婆的積怨，磕著瓜子嚼著酥脆花生的嘴巴便猜測感嘆起罵婆年輕時候的風(fēng)光：“人家到底是當(dāng)過綢緞莊老板娘的人，你看那身穿金戴銀的樣子，嘖嘖嘖！”

談著談著，便提起罵婆近來的事：

“記得不，好多個夜晚，罵婆在石坎上又‘哎唷喂——哎唷喂——’呼喊著她大兒子要進(jìn)醫(yī)院的情景，喊死都不應(yīng)，她才上升為破口大罵的?！?/span>

“咋記不得，罵到半亱三更時，旁邊忽然冒出小英子奶聲奶氣的聲音，‘奶奶，奶奶，我爸叫我來跟你說一說，請你不要再罵了嘛。我爸爸明天還要上班，睡不著覺好惱火嘛。奶奶，你關(guān)了門，好好休息吧。我求你了，好嗎奶奶’。有這回事吧”

“是是是。這時，跟上幾次110的警察來一樣，奇跡又出現(xiàn)了，并且這次罵婆表現(xiàn)得還要溫順，只聽她溫順地‘嗯嗯’了幾聲，門就‘咕嘎’一聲關(guān)了，再也沒有響動了。”

“你們還別說，小英子才八九歲，樣兒乖，說話語音也甜，可惜患了小兒麻痹癥，走路腿腳拐一瘸的。我在菜市上發(fā)現(xiàn)過幾次，小英跛著腿陪罵婆在市場買菜呢。”

“哦，哦哦……看來，罵婆是沒人跟她說話脾氣才越變越暴的吧。”

正小聲議論著，罵婆的外孫女呼叫了一聲：“媽，快來看！”

人們看到，正在整理罵婆床褥的外孫女，一手捏著一把皺巴巴的零鈔，一手搖晃著一張復(fù)印紙，表情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的驚奇。

罵婆的兒女們像發(fā)現(xiàn)了香餌料的一群魚，倏地圍了過去，由于都差不多是老花眼，只看到了紙上歪歪斜斜的幾行字像一群螞蟻，大女兒就說：“你就念嘛?？邶X清楚些，別念錯了哈?！?/span>

大兒子說：“對，好生念?！?/span>

上六年級的外孫女覺得自己受到了重視，便操著普通話瑯瑯念道：

“遺書：我苦熬了這一輩子，活也活夠了，罵也罵夠了。我是存有四萬塊錢，是我的養(yǎng)老金和平常揀廢紙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但是，你們休想分錢。我已找過社區(qū)辦王主任幾次，工資本本和存拆，半年前已交給她手頭了，并寫了遺書手續(xù)。四萬塊錢拿三萬給小英子治腿病。剩下的一萬是辦喪酒用的，鬧了街坊四鄰好幾十年，請他們喝杯酒，說一聲對不起是應(yīng)該的。我的喪葬費你們可以按規(guī)定去領(lǐng)。老娘一輩子硬性，不占你們一絲便宜。曉得你們不服氣。但你們那個曉得，在我最孤苦最難熬的時候，你們連影子都找不到，哪個來憐憫過老娘，都只顧過你們的日子去了，還是小英子來陪過我多次，不然我死的更早。我想通了，親骨肉有時還比不上一個外人，你們要罵老娘就到陰間來吧，老娘奉陪到底！”

罵婆大兒子突然發(fā)了瘋似的沖到罵婆遺像下猛然跪下，大吼道：媽——你真老糊涂了，手拐子咋往外拐嘛！

靈堂里，在哀樂的旋律聲中，慢慢摻和進(jìn)罵婆兒女們的啜泣聲和幾個老鄰居的唏噓聲，五味雜陳，不知如何評說。不過，幾天后，喪酒席上還是掀騰起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社區(qū)辦王主任也帶著小英子來了，向罵婆的子女和街坊四鄰鄭重地公布了罵婆的遺囑，表示得按罵婆的遺囑辦事。參加喪事的巷里人都像在過節(jié)一樣，很熟練的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東說南山西說海的說著時下流行的段子，沒有誰再提罵婆一字。喜喪嘛。

作者簡介及通聯(lián)

涂代祥，八十年代開始發(fā)表小說.詩歌。輟筆三十余年。2009年復(fù)筆，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青年作家》、《草地》等全國各地市刊物。作品多次獲獎。中篇散文《童瞳景象》獲2016年冰心兒童文學(xué)新作獎。小小說《鄉(xiāng)下外婆》，被天星影視學(xué)院拍攝成的短電影《外婆》，蕕2010年韓國首爾國際單元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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