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 愛 浪 跡 天 涯
(一)
站在窗臺上,我望著外面的天空——那盤旋的沙子,似乎被什么強大的東西托起,凝成一個個怪圈,正不斷地上升。窗戶的縫隙盡管已經用報紙封起來了,但那沙子依然傳來一種煙火熏烤的味道,讓房里的人難以喘息。床單必須換,盡管在聽到黃色沙塵預警時,我早早就買好書寫紙,將床鋪嚴嚴實實地遮蓋起來,但還是感覺有薄薄一層、不知從什么地方鉆進來的黃沙。
望著窗外惡劣的天氣,我自然想起那個位于重慶附近的山清水綠的小鎮——半年前,我就為要離開這個小鎮而真切地哭了。其實,我本身也不屬于小鎮,成都的戶口和房子,一份清閑的工作,使單身的我完全可以過得很小資,然而,我還是義無返顧地來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丈夫。
丈夫是這個小鎮一家國有化工企業的總經理,促使我與丈夫這份因緣的,是我一篇發表在《中國企業報》的文章。那是一個陌生的電話,仿佛從遙遠的天國傳來——一個總經理,因為一篇內容豐富、思想深刻的文字而貿然給女作者電話,這樣的故事并不多見。從那以后,丈夫總找一些文字方面的東西通過電話向我討教。當然,在以后的接觸中,我發現丈夫居然是一個離異正當年的“鉆石王老五”,而這個“王老五”顯然在追求我。我離婚已經6年了,38的我不是沒有遇見過追求者,而是沒有遇見一個敢于對我負責的男人。可丈夫不同,他向我求婚——帶著小城人的憨厚與質樸。盡管6年的單身生活完全將我打磨成一塊鋼筋鐵骨,但在丈夫面前,還是被融化了。結婚后,我那幫饒舌的閨蜜們一致認為丈夫出生小城,沒見過世面,不知道婚姻二手市場上成功男人會被瘋搶——這種男人好比麻將里的“紅中”,來者都胡,卻偏偏挑一個離婚生育過兒的老女人,于是紛紛勸導我,萬不可兩地分居——帶著這份感動、自卑與珍惜,我毅然辭職來到了這個小鎮。
沙塵越刮越猛,似乎要將所有的東西連根拔起。我感到全身又開始瘙癢起來。昨天才洗了藻,涂抹了乳液。我是不喜歡往身上涂抹東西的,總感覺很油膩惡心,但在大西北,我不得不改變以前的一些生活習慣。多年的淑女形象也顧及不了了,撓著全身,身上就有像白粉末的東西,紛紛墜落。
丈夫下班回來,耳朵、鼻孔甚至牙縫都是沙子。他提著一斤土豆。“這鬼天氣,連賣菜的都沒有!”他嘮叨著,我知道,只要一刮沙塵,丈夫就會下班主動買菜。看那土豆,我皺皺眉頭,難道又吃炒土豆絲?
丈夫洗刷完,沉悶地坐在沙發上——來甘肅快半年了,丈夫沒有以前在四川小鎮上的快樂。當然,接手這個連續虧損的工廠,離開那個年年贏利的企業,不是每個人的心理都會平衡。接到化工總部的調令,丈夫就一直悶悶不樂,我卻發起牢騷來——“你來小鎮的時候,這里一片荒山,現在,廠房林立,生產飽滿,效益顯著,就要調你走了!總部那么多人才,憑什么單單調你?領導找你談話,你為什么不拒絕?”
我越說越傷心,想著小鎮的生活,枯燥無味:從鎮東走到鎮西,只需幾分鐘時間,鎮上只有一家雜貨店,每個星期一、三、五,就是農民趕場的日子,到處邋遢嘈雜!看一場電影,得坐兩個半小時的長途汽車,為此,我不得不從成都帶來書和影碟;電視上那些總經理都很氣派,享受著別墅豪車,可偏偏生活中我和丈夫租住著小鎮公房。幸好,一居室的公房背后有一片荒地,我于是像農婦那樣揮舞著鋤頭,開辟出一塊土,種植上藤蘿與鮮花;鎮上沒有可以交流的人,好在我也習慣了自娛自樂,于是利用房屋高度搭建了一間小小書房,將金魚、水竹和盆景,把這個家點綴得雅致而浪漫……..
“每年你都超額完成任務,讓上面覺得你多容易似的,你難道不知道,愛哭的孩子才有奶吃?別的公司都在叫虧損,虧損!你就相信人家真的虧損?就你逞能!現在好了,槍打出頭鳥,讓你去啃更硬的骨頭!”
丈夫“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把我嚇了一跳,他咄咄逼人的氣勢,似乎要將小屋撞開一個口子——“我就逞能!咋樣?你不也寫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還自認為了不起嗎?”
“我寫字又怎么啦?不就是不掙錢嗎?我還要怎樣伺候你?你為什么從不為我著想?”
“上面要我去,我又有什么辦法?你覺得委屈,你回你的成都去啊!我又沒要你跟著走!”
長長的沉默,丈夫抽著煙,我的眼淚卻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沒有想到,從成都來到小鎮,每天,洗啊,刷啊,擦啊…..想著法子給他煲湯,回到家就給他**……在丈夫眼中,我卻成了不折不扣的保姆!我那些情感的滄桑,被生活折磨出來的涵養,對再婚如生命般的呵護珍惜,在丈夫心中不但沒有感激,反而一錢不值!難道我是他的附屬品?一句:“你覺得委屈,回你的成都去”就證明他對我的付出與犧牲無所謂!
望著我的眼淚,丈夫似乎也為剛才的話而隱隱后悔。爭吵歸爭吵,調令還是要遵守的。離開小鎮的時候,正是秋風蕭瑟,送別潘總夫婦,確實在山里演繹了一場催人淚下的情節:那些淳樸的職工,拉著丈夫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眼淚汪汪的,我也嗚咽著落下淚來,望望丈夫,這個鐵血漢子,終于讓那眼圈紅了,顯然,他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于是一聲令下——“開車!”車發動了,在盤山公路上,我茫然回過頭,望見丈夫工廠里的職工們都紛紛跑向山頭,高高站立著,目送著我們,向我們揮動著手……
我將土豆絲炒好,還加了一個雞蛋湯。連續幾天的沙塵天氣,家里的青菜肉類早就吃光了,也只有雞蛋。“吃飯吧”,我溫柔地叫著丈夫,將飯和筷子放在他面前。丈夫咽著飯粒,說已經在社會上招聘了人才,組織了技術攻關小組,但要取代以前的裙帶關系,很難,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望著丈夫單薄的身體,我很是心疼,將雞蛋夾進丈夫碗里,好言相勸:
“我知道你工作能力強,但不懂人情世故,說話又不好聽,總得罪人!古人云,萬物靜觀,你不要來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得先把周遭的一切慢慢摸透了,看清了,才去做,而且,成績不要這么快做出來,做出來了,又不是你的了,要知道,這里是鳳尾而不是雞頭,歷史上功高蓋主的人,都沒有好結果的。”
丈夫望著我,似乎在思量著我的話。隨即,他很柔情地在我肩上捏了捏:“外面冷,你多穿點!”他穿上外套,說工廠剛引進一套新的生產設備,還在安裝,過兩天就要調試,得去看看,于是,就消失在夜幕中。
(二)
西北的風沙漸漸停息了,陽光每天都很燦爛,但氣候干燥得讓我覺得自己在快速折舊。早晨,丈夫上班去了,我就往臉上貼黃瓜片保濕,然后,將地拖得像水塘一樣……做完家務,打開電腦,寫寫那些有關西北的文字,我發現,盡管大西北荒涼,卻是一個文化底蘊很深厚的地方——那鏗鏘的太平鼓,高亢的秦腔,那歷代和親的公主,爭奪權利的戰爭,絲綢之路的貿易,早期佛教文化的繁榮……無不構筑西北獨特而粗獷的美。
丈夫依然秉承我行我素的性格,將我的話當耳旁風。他很快在企業里開始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引進技術人才,穩定隊伍,安置人才家屬,定員定崗,消除人浮于事……每天,我的家熱鬧非凡。找丈夫的人,幾乎都是競選崗位淘汰下來等待安置的員工,一個個有背景有關系,其中一個女的,一進屋就嚎啕大哭,隨即,一頭向丈夫撞去,威脅說如果不安置好我老公,我也不讓人好好活……丈夫偏不退縮,說你老公損公肥私,沒被關起來就算便宜他了,你還好意思來鬧!但他害怕我被報復,于是對妻子說,你還是回成都吧,不要擔心我。我想著我一走,留下這個男人孤軍奮戰,連飯也沒得弄,就也沉下心來:“該怎樣就怎樣吧,我也不害怕!”此刻,我發現丈夫很癡情地望著自己——結婚3年了,丈夫很久沒有這樣感激的目光。
丈夫終于以自己正義的威懾,讓鬧事的人消停了。因為生產線處于調試階段,他幾乎和一線技術工人們吃住一起,一夜一夜奮斗在最前線。我偶爾路過工廠,遠遠望著那閃爍著燈光的廠房,油然而升一絲依戀——我自己也無法說清這種情緒:和丈夫獨處異鄉的相依為命,對他事業的認同與人格魅力的欽佩……這個電話中的男人,就這樣把我從南方帶到北方,似乎冥冥之中,用他的霸道、任性、倔強……深深地吸引著我。
西北的生活仿佛一首舒緩的牧歌,正徐徐拉開它的前奏。我結交了一些朋友,向我們學習拉面片,包餃子,我們帶我去黃河岸邊采摘蘋果,去附近的奶牛場看奶工擠奶,有時候,我們會去山上采摘很多干枯的太陽花,插在窗臺上;我教我們學炒四川的回鍋肉,做家鄉的泡菜,甚至還義務為我們的孩子講作文與英語……丈夫回來了,每每辛苦地倒在沙發上,沉沉睡去,我就將被子輕輕蓋在丈夫身上,為他揉捏著腿腳……
人員調換了,生產恢復正常了,企業經過改革,平順起來。三年過去了,這個虧損上億的企業終于扭虧為盈!在向上級的匯報中,丈夫并沒有提及自己的功勞,相反,他說這是以前領導做下了良好鋪墊,都知道創辦企業需要一個過程,人家將水燒到了90度,自己僅僅是再添一把柴而已,他向總部提了一個要求——企業連續虧損,員工生活困難,請增加企業員工的工資!
領著總部發的勛章,丈夫喜氣洋洋地回來:
“總部對我的工作大力贊賞,看來,西北是我退休前最后的棲息地了!”聽丈夫這么說,我也很高興:“也好,反正我也習慣了大西北,只要你不嫌棄我在這里加速衰老。”我拿出一本存折:“這是這幾年你掙的錢,我都存著,丈夫,我們買套房吧,我不想租房了,那沒有家的感覺,我想把兒子和媽媽都接過來!”丈夫說:“好啊!好啊!家里的事夫人說了算!”
我和著一幫朋友四處看房,我要黃河邊的小區,風景優美,又要離學校近,想著年邁的母親身體不太好,還不能離醫院太遠……選來選去,一套128平米的多層吸引了我,因為送了低樓的平臺,我想著裝修一間陽光房,讓平時工作辛苦的丈夫做做健身。
我興高采烈地交了押金2萬元,回家對丈夫嘮叨著那房子如何好,該如何裝修……我發現,丈夫的情緒十分低落:又是那該死的工作!我拿起茶杯,給丈夫沏了新茶,撒著嬌,要丈夫好好聽聽自己對未來的規劃:
“你怎么啦,工作再忙,你也該管管家里的事啊!”
“我,總部又要把我調往新疆…….”
“嘩啦”一聲,那個丈夫用了多年、跟隨他南征北戰的紫砂茶杯,從我的手中滑落。
(三)
依然是秋季,位于甘肅黃河邊常年缺雨的B城終于飄起了小雨。那雨,仿佛撒的胡椒面,稀稀的幾滴,我將自己種植的幾盆花草放進雨中,看著它們在秋風中搖曳。望著望著,我感覺自己的淚水怎么比雨水還多,一滴一滴,順著臉夾一直往下流——我想起了在成都和朋友們一起去聽國學講座的愜意;想起了丈夫在電話里要給我幸福的承諾;想起了自己精心開辟的南方小鎮上那個花園…….從此,就是不斷的顛沛流離,兒子的不舍,媽媽的掛念,而我,好不容易適應了新的環境,丈夫又一次將我連根拔起,拖著我,去更艱苦的地方……
“丈夫究竟是愛我?還是需要我?”我反復地問自己,丈夫如果是需要一個女人成就他的事業,那么,這段婚姻又失敗了!畢竟,我是一個母親,我需要安定,需要陪伴著兒子一起成長!
我想著遠方的兒子,這個小小男子漢,每天風里來雨里去,乘坐公交去學校,從不叫苦,還總以驕人的成績屢屢傳遞給媽媽請放心的信息,我真想安定下來啊,認真彌補這份虧欠——能為兒子做一頓飯,洗一次衣……
丈夫回來,看見我呆呆地望著那雨水,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傻忽忽地冒了一句:
“新疆那化工廠和沙漠瀕臨……”
“沙漠?”我想起讀大學時最喜歡讀三毛作品,“那是一個什么地方?”丈夫說,那是總部的一個分廠,因為條件太艱苦,技術人員都紛紛下海了,其實,他也向總部領導談了自己的具體困難,然而,上面表示,很希望他能接管那企業,無論他提出什么要求,都將全力支持……
“夠了!”我打斷了丈夫的話,“你提了什么具體困難?我還不了解你啊?潘總,你喜歡逞能,你愛慕成功的虛榮,貪圖那份非你不能的嘖嘖稱贊!你永遠以自我為中心,因為你是總經理,所以你一如既往地霸道,要我服從你,死心塌地為你賣命!”我不知哪來的火氣,將那些壓抑于心的話噼里啪啦全部吐了出來。
“你,你…….”丈夫舉起手,要打下去,我昂起頭,迎著丈夫,丈夫的手久久地停留在了半空。
“從結婚到現在,丈夫,你什么時候提過我兒子?我都四十五歲了,一年到頭,我又回家見過我媽幾次?為了你,我放棄了那么多,你講講良心,你為什么從不考慮我,不給我一份安定的生活?”
“啪”地一聲,丈夫將桌上的電視機遙控摔在了地上:
“你越說越有理啦?好吧,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喜歡啃硬骨頭,我就是喜歡逞能!我娶你不是用來享福的,要享福,還倫不到你!我以前那老婆就是因為這個和我離婚!你也可以離啊!我從沒有留你,你回你的成都去!”
一個“離”字!好似萬箭穿心!讓我哭得喘不過氣來!我想著結婚時,自己年近7旬的母親就對我說:再婚的家庭比不得原配,有血緣的紐帶,萬事多忍讓,不要掛念孩子和我……從一開始,為了經營好這個家,我就恬退隱忍,生離死別,沒想到,這個男人得寸進尺,除了他的工作,他根本就不愛我!
“好吧,我們離婚!”
終于,我一字一頓地吐出了這幾個字,讓丈夫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我堅強地擦干眼淚,毅然打開衣柜,收拾去成都的行李。
難言的沉默!丈夫呆呆地望著我,漸漸地,他的眼睛模糊了——那個下大雪的夜晚,他加班在一線,是我冒雪送來的棉衣;他想吃南方的泥鰍,是我去幾十公里外的蘭州給他買來;這個女人,無論什么時候對他都是百依百順,為此,他根本沒有想過我也有需要,我也會寂寞……當我將家里的存折不屑地扔在床頭時,丈夫似乎找到了借口,他立即拿過存折,硬塞進我的包裹:
“這是你掙的錢,潘總,要知道這幾年我可沒有工作,全靠你養活啊!”我挖苦著說。
“可是,你為我做了那么多…….”丈夫的話幾乎哽咽…..
這是第二次,我發現丈夫眼圈紅了——是啊,如果彼此離開,他們的心都會空的!
“存折你帶回成都,把兒子接過來,不要考慮學習和生活的費用,每個月我還會準時寄錢給你,好好生活,等著我——我想了想,這些年我真的太自私,從沒有考慮過你的感受……”
我知道,要說出這些話,對于丈夫來說,是很艱難的,此刻這個男人儼然犯錯的孩子,沒有以往總經理的威嚴。
(四)
躺在床上,兩口子都難以入睡——
“我回成都了,那你的生活怎么辦?”我幽幽地問。
“聽說那邊有食堂,我吃食堂好了!”
“你腸胃不好,食堂怎么能吃?”
“沒啥,你也該回去了,等我把那爛攤子收拾好,我就向總部申請提前退休。”
“要是收拾不好呢?”
“不會!”
也許,正是丈夫的這份自信與膽略,讓我跟隨著他走南撞北、沖鋒陷陣,堅韌地適應任何地方的生活;也許那首歌唱得好——有愛就有家,盡管居無定所,但丈夫的責任感永遠是我最安全最塌實的港灣!也許……我的心,想得很多,很遠……
給兒子電話,又傳來兒子考全班第一的消息。兒子很懂事地說,“你放心跟著潘叔去吧,我會照顧好外婆,還向你保證,考上重點大學!”兒子的成熟與自立,讓我決定,先去新疆,把前期生活打理好,再抽空回老家,等兒子高考完,再去新疆,一直陪伴著丈夫和他的事業。
當我將自己的行李和丈夫的打在了一起,丈夫很奇怪地望著我——“你不回成都了?”我點點頭。
“不行!那邊是沙漠,比這里更艱苦!”
“我知道,可沙漠是我少女時代的夢,知道三毛嗎?因為有荷西,即使是沙漠,也顯得五彩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