痢疾大多在伏天里鬧騰,深冬是該當少見的。可梅子的肚子,卻管不得那么多,偏偏就在這晚節里折騰,害得她不迭地獰叫。
梅子爹一輩子行醫,是個富些名氣的郎中。唯一虧缺的,就是從小害了眼疾,視力差些。這會兒,他枯澀且斑駁的手,正切著梅子的脈象,望聞問切之后,緩邁地腆了腆胸,很果決地說,腸梗阻。
梅子爹剛剛吐出“腸梗阻”仨字兒,梅子的嫂子春花兒,立馬就偏了身兒,吐了吐舌頭,重復著,腸梗阻腸梗阻。此時的春花兒,是臘月天嗾著傻子舔車軸——就等著看熱鬧了。
梅子真矯情,爹的湯藥一夜的功夫兒,竟都沒能打通她的腸道。一早兒起來,梅子哥便喊來隊里的膠輪兒大車,車把式鞭子甩得山響,四駒之驂,十六只蹄子不離地兒地跑著。兩袋煙功夫兒,一行人馬就到了鄉衛生院。春花兒說,快掛號。梅子說不行,我得去便所。剛過幾分鐘,春花兒便被狼撕了腚一樣竄到車上,拽起被褥就往便所跑,邊跑邊不住嘴兒地喊,生了生了,是個帶把兒的!
梅子的身子骨兒真好,不僅能把八斤多的孩子生在了便所,考慮又很周細,怕孩子太沉,掉了地上不好拎,還給孩子按了個抓手。
小山溝再也無法寂寥,無法安靜,小山溝終有了沸騰的理由,瞬然間驚愕。
其實,驚愕的人們里,有一個人是不驚愕的,這個人,就是春花兒。
差不多是半年前的一天夜里,躺在炕上的春花兒,推了推被窩里的男人,低聲說,哎,我怎么覺得不對勁兒。男人問,什么不對勁兒?梅子的肚子呀!肚子?肚子怎么了?春花兒說,越來越大呀!男人先是一愣,隨后狠聲吼著說,日**,你家沒出門的閨女肚子里能懷上?春花兒被男人罵得別提有多憋屈,一晚上沒能放出一個響屁。
從鄉醫院回來,天已見晌兒,春花兒就忙著做起了午飯,見男人埋著腦袋進了院兒,就慌著嗓子喊,快,快來幫我燒火。男人很乖巧,服帖地蜷下了身子。春花兒大半年的憋屈,終于迸發;春天那會兒我就跟你說,梅子的肚子不對勁兒,你還要日我媽,這回你告訴我,你妹妹的肚子,是誰日大的?春花男人眨巴著蕎麥眼,一聲不吭。這回,輪上他不敢放半個響屁了。
梅子打小兒沒娘,自嫂子春花兒嫁過來,家里的大事小情,就都靠春花兒里外張羅。春花兒生性潑辣,更況且眼下,家里出了這樣荒誕的丑事,自然而然,就更得依仗著她抻這個頭兒了。接下來,哥嫂姐全家人,同研討著一個主題,就是逼問梅子,孩子是誰的?
梅子真夠堅強,一連幾天,只哭,就不說是誰。全家人寧死不妥協,步步緊逼,梅子終究沒能抵擋過一家人差不多晝夜的拷問。
村里幾乎沒一個人相信,孩子會是金的。
金是自小兒過房給姨家的。原因是姨夫二人,年過四十,膝下也沒添個口丁兒。金的姨父是少有的勤快漢子。他的勤快,不僅限于他白天看場院和做保管員的工作,夜深人靜,他幾乎天天不耽擱往家溜。他往家溜,主要是有兩樁要緊的事兒得辦,一個是一晚上偷著扛回去一口袋黃豆花生水稻等精細雜糧;一個是還得經管金他姨那塊不打糧的薄地。如此這般幾年下來,金姨家的日子倒是益發地富裕了,可金他姨那塊貧瘠的薄地,倒卻終究沒見打下半丁糧食。金正是逢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過給姨家的。
金帥氣,也很健碩。他的帥氣,緣于他父母床第上巧奪了天工,他的健碩,來自殷實的家境和姨夫二人寶貝一樣的呵護。水近樓臺,金姨家與梅子家住的是一幢土房兒,只不過為明確各自的疆界,兩家在夾墻的中間,砌了堵矮墻。
說金姨家的日子滋潤,是相對村里絕大多數人家而言的,較之梅子家的日子,事實上也未必勝得過。大多數的人都知道,六七十年代那會兒,農村吃大鍋飯,一個成年勞動力,一個滿日工,才能掙十個工分兒。趕上年景好,一個工分兒能背個三毛五毛。攤上個旱澇風災的年月,鬧不好,常會倒掛,干一個工日,還得給生產隊倒掏五分一毛。這樣的生存環境,不說都會明白,對于梅子,她的鄉醫爹,會給她的生活,填補怎樣的富足。
塵世間的生命,一旦有了充裕的生存營養,就會茁壯著生長,眼下的梅子,渾體的荷爾蒙,正潮水一般高漲。她緊繃繃的屁股不僅高蹺,超拔的乳房,都會跟著臀部扭動的拍節,忽閃忽閃地活蹦著,窄仄而底凹的乳溝,更是凸顯了乳峰的高聳。最鮮明的,還得說是梅子的那雙眼睛,睫毛長長的,撲閃之間,像有霧在空氣里飄;兩灣眸子,晶晶的,看去像泊了汪秋水。這樣一個十七八的青澀女孩兒,天天在金的眼前晃悠,是個男人說不準都會心房腫脹,更別說正處青春期的金,襠下那尊陽物,早已不由他管束了。
早春的夜格外靜謐。忙于春播的人們,落了黑兒就早早兒歇下了。零星的犬吠;布谷鳥的幾聲鳴叫,成了夜唯一生息著的昭示。金與梅子各自坐在自家的窗臺上,有話沒話地撩騷著。此刻,金面對著月光里的梅子,壓抑已久的欲火再也無法將息,他沒絲毫的猶豫,跌宕的心跟著燃燒的軀體,一道翻過墻去……
之后的日子,金和梅子,就像籬笆墻上的兩株瓜秧,纏纏繞繞地爬來爬去。
……
梅子剛做了母親沒過百天,金就定了親了。沒過月,新娘便過了門兒。但著上嫁衣的,不是梅子。
小山溝又一次驚愕了......
翌年初秋,梅子嫁了個大她十幾歲的男人。梅子是抱著兒子出嫁的。嫁得很匆忙,亦很悲愴。大男人之前說,打過春就辦婚事。梅子說,絕不!說這話時,梅子梨花帶雨涕泗滂沱。
梅子打心眼兒里痛惡春天。
看來,人一輩子,不能自拔的除了牙齒,就是情愛......
有人說,梅子真傻,知道有了身孕,不打掉,還生了。真是太癡心太單純。
有人說,金是兩毛錢買的一碗耗子血——貴賤不是東西。
有人說,金隨了他姨父,只種不收。
還有人說,這事最荒唐的,是梅子爹,孕婦的脈象,咋就給切成了腸梗阻?脈以寸為陽,以尺為陰,尺脈搏指而動,謂孕成之候,與寸脈迥然別之。有人說,不賴他不賴他,脈象上看,腸梗阻也有弦滑之兆。
更有人說,這事兒誰都賴不得。
籬笆墻上的瓜秧/黑龍江.孫悅平
作者:孫悅平來源:網絡時間:2015-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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