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灞橋折柳
公元750年,秋闈后的一天。
長安城外灞陵橋畔,十里長亭內,三五文人為一青衫書生送行。
那青衫書生二十出頭,俊目修眉,但神情落寞,目光中更有說不出的凄涼。
酒過三巡,青衫書生離席而起,團團一揖道:“想我張繼,十年寒窗苦讀,本圖一舉成名天下皆知。卻不料時運不濟,竟至名落孫山,實在無顏見家鄉父老。諸兄高情盛誼,定當銘記五內。今日就此別過了。”
一白衣少年上前持其手道:“繼兄不必難過,以你的才華,何愁不能成就功名。今日一別,不知何年何月何時何地才能再秉燭夜游、把酒言歡了?”
張繼黯然:“天涯浪跡,江湖飄零,恐怕后會無期了。”
白衣少年不覺面現戚容:“兄意欲何往?”
“吾久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故欲買舟東下,暢游江南。不知江南的秀麗山水,能否慰我心懷。”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白衣少年吟罷輕嘆道,“江南風光秀美,佳麗如云。愿吾兄得償所愿,以慰平生。”
灞橋邊,一葉小舟隨波上下,任意東西。船頭站著一個老船翁,五十開外,白發銀須,精神矍爍。
張繼移步上船,回頭拱手道:“此去身如此舟,今后隨波逐流,隨遇而安。諸兄多多保重。”
眾人依依不舍。
灞陵河畔,綠柳成蔭。但時過境遷,已至深秋。枝枯葉黃,在裊裊秋風中無力地搖擺著,無限凄清。
白衣少年折下一段柳枝掛上船舷,垂涕曰:“灞橋爭渡,莫忘橋上送別人。只恨韶光流失,白駒飛逝,兄又離意匆匆,未能暢敘幽情。今日雖別,但來日方長,定有再會之期。兄亦珍重。”
眾人拱手別過。張繼無言轉身,惟恐涕泗滂沱。青衫在江風中獵獵作響。灞陵河汩汩咽咽,悠悠東去。
老船翁冷眼旁觀,一邊搖櫓一邊嘆息。
岸上忽然響起了踏歌之聲: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途,兒女共沾巾。
二、江上漁歌
日暮時分,老船翁泊舟江上,然后吩咐自己的女兒做幾樣精致菜肴,請張繼對飲。
閑談中得知,船主一家三口,老媽媽已于年前故去,只留下父女倆相依為命。他們以小舟為家,隨意飄蕩,居無定所。老船翁搭人載物,船姑燒飯洗衣,南來北往,倒覺無比的逍遙自在。
那船姑飄泊江湖已久,并不避陌生男子。但舉止端莊,行為有矩,決無輕佻之感。張繼見她立身船頭,手握鋼叉,雙目圓睜,凝眸江中。忽然手起叉落,敏捷異常;但聽江水撥剌聲響,提起叉來,正有一尾鮮活的江魚在扭動。船翁不以為意,似已見慣不驚。一會兒工夫,船姑就端出了一盤清蒸江水魚。張繼舉箸一試,只覺清新潤口,味道鮮美之極,簡直勝過任何人間佳肴。
二人相對而飲。酒酣之際,張繼道:“有此美味,夫復何求。”
老船翁搖頭道:“公子所取,似非此也。”
張繼:“老人家有何見教?”
“吾觀公子,本為書生。所取自然功名耳。”
“老父所言不虛。繼十年寒窗苦讀,熟誦經史,自以為取功名如探囊。誰料天有不測風云,最終榜上無名,實在愧煞我也。”
船翁擺擺手道:“公子,做人但求心之所安,何必執著于功名而沉溺自身于漯泄呢?”
“老父之言差矣。大夫身處天地之間,當創萬世之基業,立不朽之功名。若茍活于世,與螻蟻何以異?”
船翁大笑:“屈子‘舉世混濁而我獨清,舉世皆醉而我獨醒’,終自沉汩羅葬身魚腹;陶潛‘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終得享‘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靜謐;青蓮居士高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竟‘散發弄扁舟’而游于四海之外。公子慧根極深,當知如今天下之勢。皇上沉溺酒色不理朝政,大權旁落于權臣之手,多少俊彥志士報國無門,終老荒村。”
張繼默然無語,連飲數杯。
老船翁一聲長嘆,邊飲酒邊擊節而歌: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歌聲沉郁蒼涼,在靜寂的夜里傳去很遠很遠,久久縈繞在張繼的耳畔。這一夜,他醉了,夢中一直響著歌聲。
三、寒山古寺
船翁道:“公子看我父女二人,雖飄遙于江湖之上,有奔波之苦,離鄉之愁,卻也能做到‘我心安處即故鄉’。還有什么不能滿足的呢?”
張繼若有所悟:“‘我心安處即故鄉’。老父的高情雅致,實在令晚生佩服佩服。”
這一日,舟至姑蘇城外楓橋之畔。楓橋真是橋如其名,兩岸楓葉似火,在蕭瑟的秋風中高蹈生命的壯烈。
天色尚早,張繼決定上岸去走一走。雖是姑蘇城外,但此處交通便利,亦形成了一個繁華小鎮:楓橋鎮。張繼向路上行人略一打聽,得知鎮東一里之外有一著名古剎,是游客流連的勝地。
張繼直奔古剎,沿途但見茶房酒肆林立,客棧青樓分布,行人往來如織。
行不多時,便望見密密層層的修篁翠竹之間,露出一段段紅墻碧瓦來。一條青石板大道直通古剎,寺門前高大的牌坊上高懸三個溜金大字:寒山寺。
張繼心中納悶:“不知這寒山寺,與數十年前的詩僧寒山前輩可有關系?”
信步寺中,古柏參天,禪房幽深,微徑通幽,真乃避世之所。張繼細心瀏覽,卻未發現任何有關寒山的事物。
正疑惑間,前方出現了一個月牙小門,門上鐫刻著“寒山別院”四個古篆字。張繼神情一震,急步上前。院中更加幽寂,鳥語盈耳,清風拂面,令人頓生忘塵之心。
院中一石碑吸引了張繼的注意力,只見碑上所書大意如下:
詩僧寒山,俗名陳浩,滄州人氏。高祖武德七年進士,為人性娟,不茍于人。玄武門之變生,寒山目睹骨肉相殘,同室操戈,頓覺意興闌珊。遂辭官歸里,游歷天下。行至此寺,觀天地風云,寒林寂寂,頓悟成佛。落發為僧,自號寒山。本寺亦因之更名為寒山寺。并錄寒山詩一首《杳杳寒山道》: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
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
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
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薄靄嵐嵐,煙籠寒水,暮鴉歸巢,玉兔東升,天地間飄飄蕩蕩的是那一陣蕭蕭的風。
張繼與老船翁對坐共飲,默默無語。
老船翁仰面嘆息:“想當年,若虛公低吟‘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照流水。白云一遍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之時的心情,恐怕亦如公子如今吧。”
張繼陷入了沉思:
他初到長安之時,同鄉便曾勸他先去宰相李林甫府上打點,否則絕難高中。自己不信,只道圣上英明,選賢舉能定會唯才是舉。結果一篇錦繡文章竟然落得個“華而不實”的評價,希望就這樣破滅了。他還看到,不只是自己有這樣的遭遇,凡是那些和他一樣有骨氣的文人都榜上無名,而一些不學無術之徒和那些卑躬屈膝之流竟能春風得意。
他還了解到自從十年前開始,圣上便終日沉溺于楊貴妃的溫柔鄉中,不理朝政,朝中大權逐漸落到了國舅楊國忠和奸相李林甫的手中。他們狼狽為奸,結黨營私,排除異已,任人唯親,上蒙下壓,只苦了天下的百姓。有志之士死節盡忠,卻喚不回圣上的心。因此紛紛離開廟堂,即便如才高八斗的翰林詩仙也于多年前掛冠而去,醉游天下不知所終。
“唉,”想到此節,張繼不由長嘆一聲,只覺心恢意冷。事已至此,自己又能有何作為。還不如身旁之老船翁,蕩舟四海,對月嘯歌,共飲清風,落得個清靜悠閑。
此時此刻,明月西墜,天地間灰蒙蒙一遍。數聲寒鴉噪鳴,在夜靜人空之時更覺驚心。霜意侵人,銀華遍地。遠處岸邊,楓樹凄迷;近處漁舟,燈火隱約。暮地,一聲低沉的鐘聲劃破夜空遙遙傳來,在空寂的夜色中更顯得空曠深邃。
張繼醉臥船頭,若有所覺,滿腔愁緒洶涌澎湃起來,好似要決堤的洪水一般。他展開長卷,手握金鉤,寫下了平生的最后一首詩《楓橋夜泊》: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從此,唐朝少了一個詩人才子,而江湖上卻多了一個年輕的漁郎,一個快樂自由無拘無束的漁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