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w girl
by zhou pi li
六十年代的一個秋夜,一輛特快火車向省城疾馳。奔跑的車輪撞擊著鐵軌發出有節奏的嗒嗒聲,在夜間特別的響亮,震蕩著夜色中朦朧的山川田野……
一節硬座車廂里靠窗坐著我的表哥永輝,他今年剛考上省城的重點大學,趕著去報名。身著一件洗得干干凈凈的舊藍布衣,典型的國字臉上掛著一副足有指頭厚的玻璃眼鏡,表情嚴肅,一動也不動,車廂內的嘈雜聲對他則毫無反應,兩眼凝視著奔跑的火車頭和遠方的天空。這是一個中旬的夜晚,繁星點點,皓月當空,遠處的山形樹影格外清晰。漸漸夜深,月亮落下去,星星更加明亮,忽然一顆流星閃耀著劃過夜空,落到地平線上。他沒有注意欣賞這些美景,他思緒萬千,心潮澎湃:全年級一百多人,只有八個人考中大學。雖然品學兼優,但家庭出身不好的他,能考上大學,也是很不容易的,而且是重點大學。永輝憧憬著未來,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強,漸漸與火車奔跑的節奏融合在一起......他好像不是去報名,而是去領獎,去領一個大獎——諾貝爾獎。
一陣陣冷風吹拂在他那曬得黃黃而透紅的臉朧上,臉仍然是熱乎乎的。
到了省城,大學校園深深吸引著他。走進校園,四五個同學一邊說著歡迎新同學,一邊搶過行李,一個女同學空手陪著他,邊走邊介紹著校園。通向宿舍是一條大約有一里長的水泥路,筆直寬敞,灰白色的路旁,白色的菊花、紫紅色的紫金花盛開。一陣風吹來,送來淡淡的清香,掛滿花的樹技隨風搖擺,跳著優美的迎賓舞,樹葉相互碰撞著,發出噼哩啪啦的掌聲。右邊小溪,潺潺流著,水清澈見底,釘螺在溪底黑黑的泥土上慢慢爬行。修剪得很整齊的樹叢和小路包圍著的鐘樓和一幢幢中西結合風格的教學樓。到處都是穿著花花綠綠的女同學和推著自行車的男同學,這些和農村的中學校園簡直是千差萬別。
當天下午,在年級大會上,班主任宣布永輝擔任一班班長。接著是由班長集合,帶領全班同學去參觀校史展覽。
三十個同學在一片竹林的空地上集合,整齊地排成兩排,永輝站在隊伍的前面,大聲喊著:立正!向右看齊。喊聲停后幾分鐘,同學們都沒有向右看,而是帶著驚愕的眼神盯著永輝的一雙腳。突然,一個男同學喊道,班頭,看你的腳!永輝低下頭,看著自己帶有補丁的褲腳,不整齊地卷在小腿肚上,一雙赤腳,腳背上有一小塊干牛糞,上面還粘著幾根快干的青草。
幾天以后,永輝從開學的激動和繁忙中平靜下來,夜間還在夢中看見自己喂過多年的牛。
小學高年級,十歲的永輝家里為了多分糧食,向生產隊申請喂牛,多掙工分。申請后不久,一天放學后,生產隊長牽來一頭牛,交給他喂養,是一頭母牛,永輝摸著它的肚子,他的個頭只到牛的肚子那么高,牛滿身布滿黑毛,它一動不動,睜著大眼,凝視著永輝,發出哞哞的叫聲,好像是在向他寒喧問好。這頭牛才兩歲,永輝比它大八歲,他很喜歡這頭牛,后來永輝常常親呢地稱它為牛妹!
永輝一家像接待貴賓似的接待牛妹。爸爸把東邊的一間稻草屋翻新,把屋內從上到下打掃得干干凈凈。早晨,太陽穿過冬天的濃霧經東邊的小窗,在室內的青石板上印上一個大大的銀盤。媽媽怕牛妹冷,還在牛妹睡的地方鋪上一層厚厚的稻草。待牛妹住在這間小屋后,永輝和妹妹永珍每天吃飯時都端著飯碗,看著牛妹津津有味地咀嚼著稻草和青草。牛妹不時停下吃草,向永輝兄妹點點頭,有時甚至學著永輝媽媽叫永輝的聲調叫著yonghui!yonghui!yonghui!令永輝兄妹樂得哈哈大笑。
一天上午,永輝媽媽在地里干活時覺得肚子突然疼得厲害,回家躺在床上休息,爸爸忙著把鎮里的名老中醫都請來家里診治,永輝則跑到藥鋪去撿回中藥。爸爸熬好藥后,媽媽依偎著爸爸,讓爸爸慢慢地喂著黑色的藥水。第二天早晨天不亮,爸爸突然把永輝兄妹從睡夢中叫醒,泣不成聲地說,你們媽媽已經死了……突然一片哭聲和一片喊著媽媽的聲音響起,它穿過屋內,震蕩著鄰居的門窗和屋外的竹林,竹林在靜靜的夜空中嘩嘩著響。聽到屋內的哭聲、喊聲和叫聲,牛妹先是靜靜地聽,后來突然發出哞哞拉長的哭聲,眼淚從大大的眼里流淌在牛妹長長的臉上。
永輝的媽媽死后,永輝一家沉默了好久,這期間牛妹吃草的嚓嚓聲也變小了。
一天,永輝跟爸爸要求說,牛妹冬天在小屋睡覺一定很冷,媽媽生前常常說小孩身上有火,所以他想去挨著牛妹睡。爸爸開始不同意永輝的想法,后來經永輝再三要求,爸爸最后還是同意了。
永輝鋪上草墊,晚上挨著牛妹睡覺,牛妹轉過頭來,把長長的臉挨著永輝。
冬去春來,路旁的小草長得一天比一天高,一天比一天綠。永輝起得很早,牽著牛妹去吃草。清晨,暖烘烘的陽光灑滿了綠草,綠草上的露水晶瑩透明,像一顆顆珍珠掛在草上,冬天吃夠了干草的牛妹狼吞虎咽地吃著路邊的綠草。永輝看著這一切,高興的唱著民歌:太陽出來羅兒,喜洋洋歐郎羅,挑起扁擔郎郎扯光扯,上山崗歐羅羅,手里拿把羅兒,開山斧歐郎羅,不怕虎豹郎郎扯光扯,和豺狼歐羅羅,懸巖陡坎羅兒,不稀罕歐郎羅,唱起歌兒郎扯光扯,忙砍柴歐羅羅,走了一山羅兒,又一山歐郎羅,這山去了郎郎扯光扯,那山來歐羅羅,只要我們羅兒,多勤快歐郎羅,不愁吃來郎郎扯光扯,不愁穿歐羅羅……牛妹聽著歌聲,也跟著哼了起來。
自從牛妹來永輝家后,永輝每天放學回家不忘先為牛妹割青草。一個周末的上午,永輝和他的鄰居,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兩個弟弟兩個妹妹一起到屋后山上的青崗林里去割草。
川南的初夏,太陽變得火辣辣的。冬天光著身子的樹枝,長滿茂密的綠葉,幾乎把幾個不到十歲的孩子遮的密密實實,一束陽光也透不進來,他們在樹叢中忙碌著穿梭著,割著一尺高的青草,不到中午他們每人都裝滿背筐,坐在樹叢間休息。不知道是誰提議,每人講出自己昨晚做的什么夢。接著他們爭先恐后七嘴八舌的講起來。有的講見到死去的爺爺奶奶,有的講老師表揚自己考試成績好,有個弟弟則講著,他游泳時,被一條大烏魚咬掉了自己的雞雞。接著有人突然提議,看看我們的雞雞,大家毫無顧忌,從樹叢中的草地上站起來脫開褲子,露出各自的雞雞。永輝奇怪地發現,自己的雞雞和哥哥、弟弟的一樣,但與姐姐和妹妹們完全不一樣,看著這神圣而兩種完全不同的雞雞,永輝的腦海里朦朧地產生了一種意念:姐妹長長的頭發,圓圓的臉,不一樣的雞雞,結合她們平時的音容笑貌,她們是美的。他長大后一定要找一個妹妹一起生活,要找一個好妹妹并對她負責任,自己一定要有所作為,要有能力。永輝幾年后回想起來,這是一次早期的性教育,產生了原始的性動力,成了他以后生活中多種動力的基礎。
永輝小學升初中那年,牛妹開始下田干活。升學考試那天,凌晨,明亮的圓月還在空中,永輝用竹筒裝稀飯喂牛妹,并讓牛妹吃飽了水草,才牽牛妹到田里,交給犁田的爸爸后,他才同一個同班男同學到十里外的鎮上去參加考試。
那年秋天,永輝考入城里的中學讀初中。照料牛妹的任務交給了妹妹永珍。永輝入學前一天夜里,把永珍叫到了牛妹身邊,仔仔細細地交待著照顧牛妹的細節。
中學校在一條江的上游,永輝的家在下游。那時從中學校回家,既無公路又無車,一條一尺寬的青石板路在山丘和田野間穿來繞去,足有三十多里遠,有時路旁還有瘋狗咬人。回家最快的辦法是坐船。夏天漲水,江面寬了很多,平靜的江水咆哮起來,高高的浪花常常打翻行船,永輝小時候經常聽爸爸講江里翻船的悲慘故事。
一則是怕坐船,一則是為了省錢并想走近路,早點看到牛妹,干脆就沿著江邊走回家。
每個周末下午五點鐘放學后,同學們都從不同的方向回家,只有永輝沿著江邊向下游走去。
江邊沒有路,只有人走過的腳印。穿過一里路長的桂圓林,是一片廣闊的沙灘,沙灘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鵝卵石是松散的,走起路來,進三步退二步,有些吃力。過了沙灘是一片接一片的荊棘林,林中有許多從岸邊山上掉落的巖石。永輝爬過數不清的巖石,穿過無數的荊棘林,褲子破了,腳上腿上劃出一道道血痕。夏天一條條的小溪變成了足有
永輝上大學后,每次給爸爸寫信都打聽著牛妹的情況。一天爸爸來信告訴永輝,牛妹經生產隊安排換了喂養人。牛妹年齡大了,力氣小了,加上新的喂養人沒有把它喂飽,而且還在干活時遭到鞭打。一天牛妹在干活時再次遭到虐待,它在忍無可忍時掉頭用它那鋒利的牛角挑死了新的喂養人,并在田野狂奔,結果被生產隊的民兵用槍打死了。
聽到牛妹的死訊,永輝常常掛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個人單獨呆著的時候,喃喃地說,哪里有情,哪里就有愛,反擊對抗虐待!
文化大革命中,品學兼優的永輝因為家庭的問題,被分配到一個山區的縣城工作。個子矮矮的永輝長成一個二十幾歲的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到了交女朋友的年齡。有幾個女生找他談戀愛,也有別人介紹的,還有自己找的,結果都是一樣:他們都誠懇的對永輝說,我很愛你,還送來七寸的大相片。但又說,我怕你的家庭問題影響我的家庭和我的工作前途……快到三十歲了,永輝還沒有選中理想的伴侶,那幼年時心中就向往的妹妹。
一次永輝回家探望爸爸妹妹,在家里住了十來天。回工作單位時,坐船進城,船停在江邊等人上船。永輝在船尾找了一個座位等待開船。剛坐下不久,船頭上就走上來一個大約二十多歲的女孩:一雙大眼睛,身材高挑,穿著干干凈凈的花衣服。那雙大眼睛東張西望,最后落到永輝身上。永輝看到那雙閃亮的大眼,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看見牛妹時的那雙大眼。
上船的人很多,那個女孩穿過擁擠的人群,來到永輝身旁,緊緊地挨著他坐下,挨得那么緊,連呼吸時的動作都會感覺到,但大家都不說話。船到城里靠岸后,船上的人一個接一個的走上岸,最后只有他們兩人坐在船上,遲遲沒有下船,不知是誰先開口,然后就親切地交談起來。
當天晚上,永輝做了一個甜甜的夢:一片大草原,草原上長滿綠草,草原的中央流淌著一條小溪,太陽剛剛從遠方的天邊升起,在太陽升起的地方突然出現牛妹,它看見永輝,激動地向永輝跑來。永輝不停地大聲呼喊著牛妹的名字,也向它跑去,牛妹越跑越快,最后甚至飛起來,當兩個快要靠近的時候,牛妹一翻身變成了船上遇到的那個女孩。他們倆人緊緊地抱在一起......永輝從夢中醒來,久久地回味著那幸福的情景。
她是一個剛從大學畢業不久的學生,被分在城里的一家醫院工作。她也不知道當時為什么一定要坐在永輝身旁,而實際情況是當時船的其它地方有坐位,而永輝身邊卻沒有座位。她喜歡永輝,她跟永輝接觸過的其他女孩不同,很善良,她很同情永輝,不怕永輝的家庭給她帶來什么影響,說只要能努力就一定有好的前途。不久,永輝調回了家鄉工作。
永輝終于有了自己幼年向往的妹妹。
當這個女孩聽了永輝講述牛妹的故事之后,也很喜歡牛妹,并喜歡永輝也稱她為牛妹。
(Cow girl KN95 防護口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