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三的媳婦兒又跑了!
一大早,青龍埠村就瘋傳著一個爆炸性新聞。
早飯后,村委門口的墻根下,比平時多了好些熱心人,閑人自不必說,天天東家長西家短,風雨無阻;還有些睜開眼一堆活的婆娘漢子們,竟也一堆一塄,一律顧不得上坡侍弄莊稼了,把鋤頭往墻根一撂,線桿上的麻雀一樣,唧唧喳喳地議論開了。
“這都一年了,不是好了嗎?怎么又跑了……”街北小歐寶他媽皺著眉拖著長腔道。她是四川人,嫁過來幾十年了,鄉音還跟小褂套著大褂似的,輕易就暴露了她的原始身份。
“誰說不是呢?小媳婦看著個不高,還挺蹦精,心眼不少啊。”兆山家的哼了一聲。
“齊三真是命苦,煮熟的鴨子又飛啦……”小桃花娘核桃似的臉皺成一團。
“可不,人家吳豹就有福,一樣花了一萬塊,嘖嘖,媳婦都八個月啦。”肚子一直癟著的小薺嫚一臉的羨慕。
“這下齊賢悌那個老家伙又該跳腳了……”這老楊頭,咧著嘴笑啥呢。
“還不去追?她還能跑多遠?”
“一大早就追去啦,兵分好幾路呢。”這種事,二大娘是從來落不下的。
五月,齊三家那棵大棗樹上白茫茫、虛飄飄的,開滿了雪一樣的小花。那花白中帶一點青綠,跟油亮亮的小葉子雜在一起,連起來罩在天井上,便如繚繞了一團青霧祥云。大家都說,齊三今年要交好運了。這棵大棗樹成熟時,棗子滴溜當啷的,像掛了滿滿一樹的小燈籠,紅彤彤的,甜得齁嗓子呢。今年看這架勢,至少結幾圓斗,打了牙祭不說,賣個三五百塊也不成問題。
唉,這么好的兆頭,怎么突然就變了華蓋運呢?這大活人又不是站著不動的莊稼,要追回來,哪像掰個玉米棒子那么容易哦。
可不是嘛,去往閆村火車站的路有好多條呢:大歐,泊子,泉莊,康家莊,龍灣頭……大路不消說,小路更是地瓜嶺一樣數不清。上次那小媳婦就沒走大道,順著野地跑的,要不是身上分文沒有,早插翅飛了。
這媳婦來得不易呀。娘死得早,齊三八歲上就沒了照應,從小愚訥,有名的鼻涕蟲,冬天棉襖袖子總是抹得油亮油亮,一臉雀子屎,一笑就露出紅紅的牙齦肉,個倒不矮,騾子一樣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小學畢業,大字沒識幾個,倒有一樣絕技——下象棋,村人可不敢小覷。農閑時,村委門口常見扎著一群人,準是齊三在跟人車輪大戰。只聽人堆里喊:拱卒!不對不對,跳馬!車車車!那些觀棋必語的“偽君子”們喊個不停,齊三卻氣定神閑,活像穩坐釣魚臺的姜子牙,就差羽扇輕搖,城門樓子上彈琴了。對方剛剛落子,他粗眉一皺,閃展騰挪,三步兩步,手起子落,將!已經將對方斬于馬下。然后咧嘴一樂,露出紅紅的牙花子,再迎戰下一個。時間一長,竟打遍全村無敵手,真是怪哉!
可是,這一米八幾的黑大個,眼瞅著三十好幾奔四了,還是光棍一條。眾人見了便打趣:“齊三,有媳婦了嗎?”然后盯著他看,齊三便咧嘴露露牙齦:“沒呢。”人們便心滿意足地離去。也有好心的,牽了幾次線,可是一見面就吹,且不說嫌家里窮,每次人家都嫌他榆木疙瘩一個,悶葫蘆似的坐在炕沿上不說話,這過起日子來不悶死才怪!于是,不用半小時,姑娘就絕塵而去。齊三倒是不急不火,干活雖然粗手笨腳,但不惜力氣,閑了便下下棋,或者拿個馬扎,坐在我爺爺家臨街的門口,一老一少有一搭沒一搭地拉兩句,沒話了,爺爺就戴上老花鏡看報紙,他便看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老爹齊賢悌不識字,但知道這理。可是,盼星星盼月亮,老母豬都下了好幾窩仔,媳婦也沒來,心病卻來了。
上次為養老的事和弟兄們爭執起來,齊賢悌瞪著大牛眼,青筋鼓得水管子一樣,堅決不同意,理由是,自家的飯都做得半生不熟,好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把倆孩子拉扯大,到現在連個媳婦沒娶上,別說伺候老爹了。一言不合,哥兒幾個滾成一團,兩兄弟兒子多,一擁而上,又撕又打,齊三只知傻乎乎地拉仗,齊賢悌吃了虧,氣得抄起鐵锨劈過去,連骨碌帶爬打到大街上去了。
一場惡仗下來,收獲了一頭洋柿子一樣的大包,齊賢悌氣呼呼回了家,摸著火辣辣的臉暗罵:這傻啦吧唧的半癡兒子,頂個屁用啊。這還不打緊,關鍵讓街坊鄰居看了笑話,街北那個會說書的老安頭捋著山羊胡子,搖頭又嘆氣:“唉,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啊。孔夫子曰了,‘入則孝,出則悌’。名為‘齊賢悌’,既不賢,也不悌,不孝不友,兄弟鬩墻,同室操戈,成何體統?”
話傳到耳朵里,齊賢悌起初渾身刺撓,跟玉米防蟲“灌喇叭”時叫六六粉燒了似的,渾身又疼又癢,可這感覺只持續了一天,第二天那可憐的孝悌之道便夭折了。至于老爹,該不養還不養,愛誰誰。
去年春末夏初,棗花開時,齊三的好運終于小腳老太太一樣蹣跚著來了。齊賢悌從馬大棒子那里得了消息,興奮得一宿沒睡。大睜著眼捱到天亮,從炕席底下抖抖索索掏出一個灰不溜秋的手絹包,數了又數,狠狠心,咬咬牙,點出他這些年攢的一萬塊,那是賣了麥子和花生才掙來的呀。唉,為了老齊家續上香火,該出血時得出血啊。于是,一手交錢,一手領人,齊三便堂而皇之地有了媳婦。
村里同時來了倆,那個是吳豹家的。進門那天,齊三家胡同里觀者如堵。那女子據說是貴州來的,約摸二十歲,穿一件藍底滾黑邊的偏襟褂子,見過世面的三叔說是苗族衣服。媳婦模樣倒還清秀,眼睛又大又亮,牙很白,就是又黑又瘦,小小的個兒,剛到齊三胳肢窩底下。
那女子被幾個老娘們兒弄到里屋,扒了藍衣,換上大紅褂子,推搡著架到炕上,一臉的驚恐,眼里閃著不安。
觀眾們看了,有點失望,悄悄地咬起了耳朵。
“哎呀,看這一丁點兒,豌豆粒兒似的,鍋臺怕都夠不著呢……”兆山家的捂著嘴嘻嘻地笑起來。
“嘖嘖,瘦得那一掐掐,活像棵地瓜秧子,能下地干活?能生娃?”說話的娘們壯得賽母牛。
齊賢悌倒很高興,噼里啪啦放了兩掛鞭,媳婦算是娶進門了,雖說小點,精干啊,碾盤子倒大,能趕上金剛鉆兒?他忙得走里走外,張羅著客人,一邊吩咐閨女撒糖揚果子給鄉親們吃。
閨女抬手一揚,糖塊飛散出去。哦……大伙頓時瘋搶起來,老婆們嘎嘎地笑,孩子跑來跑去地鬧,一時歡聲笑語四濺,直震得那棵老棗樹花枝亂顫,一群蜜蜂在棗花叢里嗡嗡地飛著助興,小小的院落一下子盈滿了歡樂,捂都捂不住了。
齊三也很高興,頭發抿得紋絲不亂,抹了頭油,破天荒穿了身硬挺度打了折扣的西裝,騾子套了金鞍,倒也精精神神的,嘴咧到了耳門臺子后頭,牙花子一直齊刷刷地列隊歡迎大家。
拜完天地,入了洞房。夜深了,看熱鬧的散去,齊賢悌忙活了一天,也睡了。小黃狗在靜靜地趴著守門。明晃晃的屋子里,那對流淚的紅蠟燭還在跳躍著,屋子里頓時靜得可怕。
齊三偷眼瞅瞅那女子,咕噥了一句:“困了吧?困吧。”
女子緊張地瞥了他一眼,搖搖頭,卻不吭聲,裹緊褂子,縮成一團,那腕子上,露出一個年頭不少的銀鐲子。
那一夜,齊三囫圇個睡的,偌大個人,窩在炕頭上,直到胡同里的腳步聲驚醒了小黃狗,汪汪地叫著,他才醒過來。扭頭看看那女子,蜷縮在另一邊的炕頭上,還在睡著。他輕輕地拿過毯子給她蓋上,走到院子里。
爹早起來了,別有深意地看了看齊三,想問什么,卻只動了動喉嚨,又把話咽了下去。
早飯做好了,齊三喚女子來吃,小媳婦低著頭,只默默地扒飯。
一天也沒什么話,齊三和爹說,那女子只聽,并不答。
齊三爹有點急:“嫚兒,你倒是開口啊,啞巴不成?叫啥名?”
女子眼里閃過一絲驚恐,支支吾吾地指了指棗樹:“棗……棗花。”哦,這么重的口音,交流起來有點麻煩啊。齊三爹便不再問。
“齊三,這兩天你先不要跟我上坡干活了,在家陪你媳婦吧。”齊賢悌心里那算盤珠子撥得山響呢,這好不容易花錢買的,可千萬別……
慢慢地,棗花似乎適應了,她開始收拾屋子,踩著小凳刷鍋做飯,盡管味道有些怪,畢竟一日三餐,父子倆有熱湯熱水喝了,齊三的牙花子便幾乎天天涼在外頭了。
再后來,棗花也能到門口站一站了,二大娘整天虎視眈眈著呢,那天被她逮了個正著。
原來,棗花是貴州大山里的,那里群山綿延,像一張被老天爺使勁抓了一把的紙,揉搓得皺巴巴的。那地補丁摞補丁,活像叫花子的破衣爛衫,東一巴掌,西一耳朵,只能種點旱地作物,還跟營養不良的人一樣干巴。荒山上缺水,長不了嬌貴的樹,只有耐旱的棗樹還掙扎著活,枝條曲曲彎彎,渾身是刺。山里人苦,走一天都見不到個人影。山上刨食,難哪。
棗花生在夏初,恰逢滿樹棗花盛放之時,蜜蜂兒嗡嗡嚶嚶地飛。阿爸看著這個大眼睛的女娃,高興地說:就叫棗花吧。每次干活回來,他便拉著閨女的手,親了又親,胡子茬扎得她癢癢,邊笑邊躲,父女倆笑著鬧著,惹得阿媽禁不住嗔怪。一天,阿爸趕圩歸來,給她帶回了生日禮物——一個苗銀的鐲子,從此棗花就不離腕了。日子艱苦而快樂,不料,棗花十歲那年,父親上山做活,一不留神,失足墜崖,再也沒回來。老的老少的少,頂梁柱塌了,阿媽快要哭瞎了眼。為了供弟弟讀書,她四年級就輟了學,回家幫著干活。小小瘦瘦的她每天要擔柴,伺弄莊稼,還有那十來棵棗樹,回家要給爺爺**那條不頂事的老寒腿。可是光指望著地里樹上的那點收入,窮得叮當響。后來,棗樹坪村的青年紛紛走出大山,到大城市打工,回家探親時光鮮了許多。棗花禁不住誘惑,便約了細妹一起去找工作。誰知道毫無經驗的她們竟被人販子盯上,弄上火車,一路向北,稀里糊涂給騙到了齊三家。
棗花閑時常盯著大棗樹看,那樹合圍粗,樹干上一道道山路一樣的口子,她看起來卻是那么親切,跟家鄉的棗樹一模一樣,也像極了爺爺粗糙而溫暖的大手。每次她給爺爺揉腿,老人便會用那雙大手摩挲她的頭,癢酥酥、暖和和的。爺爺告訴她,那棗樹,是必須趁盛花期在樹干上割口子的,能提高抗寒抗病能力,來年樹上才能掛滿一盞盞油亮鼓飽的紅燈籠。
棗花時常看著看著就出了神,忘了干活,抿嘴一笑,小嘴彎得像月牙。那天,棗花邊做活計,邊哼開了小曲,那曲調清麗婉轉,齊三竟聽得入了迷:
山上棗花悄悄開,
清香引得蜂兒來,
阿妹背簍上山去,
碰上阿哥去砍柴,
阿妹呦,兩頰飛上紅云彩。
樹上棗子大又圓,
好比燈籠一盞盞,
阿哥摘下給妹嘗,
阿妹心里比蜜甜,
阿哥呦,從此靠在你的肩。
……
棗花唱著唱著,竟兩頰緋紅了……等回過神來,眼睛卻失了光亮,一臉的憂傷。
齊三問過幾次,棗花勉勉強強地搪塞幾句,便如向晚的喇叭花似的,閉了嘴,不肯再吐露心事。
轉眼到了上秋,那棗樹好像遭了蟲害,只掛著零零星星的幾個小燈籠。家家戶戶門口堆了小山一樣的花生秸和苞米棒子,正日夜忙著收拾。
后天就是中秋節了,棗花在天井里剝著玉米棒子,吧嗒吧嗒掉開了金豆子。她又想家了,抬頭看著爬上樹梢的那輪明月,她想家鄉的棗樹了;想棗樹皮一樣粗糙的爺爺的大手;還有天天在村頭呆呆地望著山那邊、盼著她回家的阿媽;想不知道還上不上學的弟弟;還有,那個他……家里的棗子該摘了吧?可是誰能去摘呢?那一個個的紅燈籠,會不會隨風落了一地呢?
她出神地想著,忽然心里一陣狂跳,看到手里的玉米棒子,又趕緊低下頭忙起來。瞥見旁邊憨憨的齊三,她的心猛地又揪緊了。這個黑大漢,看著粗,實際上挺細呢。每次吃飯,給爹夾完了肉,都不忘往她碗里夾肉。唉……棗花心里輕嘆一聲。
這天夜里,棗花趁著月色逃跑了。
齊三爺倆發現得早,按捺住狂跳的心,一直追到了火車站,好在火車站人不多,別看齊三爹六十多歲了,眼尖得很,那小媳婦正慌慌張張地四處張望呢,一回頭被捉個正著,齊賢悌上去氣喘吁吁地一把薅過來,老鷹抓小雞似的,一路押著回來了。
人是傍晚弄回來的,兩個壯漢押著,小人踉蹌地走著,快落山的太陽瞪著通紅的眼珠子看,全村人也絡繹不絕地去看。小媳婦蓬頭散發,眼睛腫成了毛桃,滿臉淚痕,腕子上那個有點暗淡的銀鐲子還在,胳膊上滿是紅印子,看來路上是沒少受罪的。
晚上,齊三家傳來一聲聲惡狠狠的怒罵:“我叫你跑,叫你跑!媽的,老子花了一萬塊,你跑,看你往哪里跑!齊三,你滾到一邊去!……”狗也跟著狂吠,隨之而來的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別打了,別打了……”那打的越來越起勁,喊的卻越來越微弱。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打的大約也累了,消停下來,只剩小黃狗在低低地叫著。
第二天開始,再也看不到棗花出門了,那黑漆漆的大鐵門一直鎖得緊緊的,只聽見偶爾傳出狗的一兩聲低嚎。
半個月之后,終于有人又看見棗花了,她出來拿燒草,臉上的淤青變得發黃,印子還在。天井里一群雞,正希里嗦啰叫著,慢吞吞踱著找食吃。
隔了一天,吳豹媳婦挺著肚子來了,她是齊賢悌通過小桃花娘搬來的救兵。這細妹剛來時胳膊細得麻桿似的,小臉一韭菜葉子寬,四個月下來,臉已像個發面餑餑一樣锃明瓦亮了。細妹白白胖胖的手摸著肚皮,坐在炕沿上慢慢悠悠地勸:“棗花呀,你何苦呢?都這么長時間了,還有那想法,你傻呀。就是成了,那么遠,你回得去?再說這里比咱家那邊不好上百倍?有吃有喝的,反正俺家那口子待俺也不賴……”細妹說著說著,那眼睛竟柔情似水,低下頭去看那凸起的肚皮。
棗花嘆了口氣,目光迷離,看向大棗樹:“家里的棗子也該熟了,誰幫阿媽摘棗子哦。爺爺的腿,唉,還有弟弟,也不知道那學還能不能上得下去……”
細妹看著棗花迷茫卻透著堅定的目光,也只得陪著嘆了幾口氣,一扭一扭地扶著肚皮走了。
日子一天天地挪著,棗花終于又能站到門口看看光景了。逃跑事件之后,齊賢悌嚴加看管了一陣子,發現媳婦規矩了很多,不再盯著大棗樹發呆了,干活也勤快了不少,屋里院外收拾得利利索索,于是便松了口氣,大門不再鎖了。棗花也很愿意到街上透透氣,跟人說說話,但是最怕遇見人逗她,尤其是二大娘,秤鉤子一樣的目光,仿佛要把她滿肚子的秘密都挖出來:“棗花,齊三對待你怎么樣?有沒有打你?”棗花羞澀地笑笑,搖了搖頭。
齊三還是一如既往地愚訥,不過又能跟人下下棋了。時常有人逗他:“齊三,你媳婦的肚子怎么還沒動靜呢?趕緊的啊,嘻嘻,地荒著怪可惜,吳豹家的都快生啦。”齊三照例咧嘴笑笑,露出紅紅的牙花子,撓撓頭繼續下棋。
轉眼到了冬天 ,莊稼地里沒了活,莊戶人一年中難得的空閑大駕光臨。齊三卻忙起來了,他弄了輛二手電動車,天天起早貪黑,去十三里地之外的閆村掙錢,那個村家家戶戶做皮鞋,他去三姨家幫工,只能做最簡單的活,比如往鞋底上抹氣味刺鼻的萬能膠,或者,把別人跑好的鞋幫、做好的鞋子,碼得整整齊齊。再不行,就糊鞋盒子。那個冬天,齊三的手凍了,破潰出水。棗花給他找來了凍瘡膏,仔仔細細抹上,齊三看著媳婦,憨憨地笑。
那個年過得很好,棗花里里外外打點得周周到到:正北桌子上供著親手做的棗餑餑,六碟子菜。年三十晚上,放鞭炮,吃餃子,看春晚,爺仨過得還算熱鬧。
轉眼又是春天了,今年那棵大棗樹開了滿滿一樹花,齊三爺倆憧憬著,好日子會像繁花一樣一穗連著一穗,等花兒落了,能有一嘟嚕一嘟嚕的棗子。棗子,棗子,早生子啊。齊賢悌心里默念著。
時間就這么不緊不慢地走,希望像棗葉一樣越來越大。
那天吃罷飯,齊賢悌看了會電視,倒頭睡去,畢竟六十多歲的人,一天的莊稼活干下來,有點吃不消了。
第二天,到了早飯時間,卻覺得家里面少了點什么似的,猛然發現棗花不見了。他大叫:“齊三!你媳婦呢?”
齊三慢吞吞地轉過頭,半天才反應過來:“嗯?爹,怎么啦?”
“你媳婦呢?跑哪去了?你個笨蛋,連個媳婦都看不住!我問你,棗花什么時候不見的?!”齊賢悌脖子上的青筋幾乎要繃斷了。
“哦……爹,你別急。剛才還在呢……”齊三撓著頭,憨憨地笑著。
齊賢悌屋里屋外轉了一圈,早飯時間過去了,卻還沒見棗花的影子。
“奶奶的,又讓她跑了!趕緊趕緊,通知你大爺去!這回抓回來,往死里揍!”齊賢悌咆哮起來,像一掛點爆了的炮仗。
老齊家全體出動,全然忘記了當街拼鐵锨的深仇大恨,同仇敵愾起來,撒丫子徑直攆去了。關鍵時候,還得一致對外啊。
眼瞅著天擦黑了,太陽累了一天,頹喪地一屁股坐到了村西那棵大槐樹下面。掌燈時分,消息靈通的二大娘帶回了消息:“齊三媳婦終于跑了,耗子窟窿都翻遍了,沒找到。”
夜里,打罵聲炸破了那個小小的天井,聲聲怒吼霹靂驚雷一樣竄到青龍埠上空:“齊三,你這個笨蛋!敗家子!半彪子……老子給你花錢,你、你、你倒好,胳膊肘往外拐,氣死我啦!”
……
齊賢悌真死了,腦溢血,突發的。
齊三又成了光棍。倒是又有人提過親,那是個土豆一樣渾圓粗黑的寡婦,眇一只眼,丑得小孩都不敢看,還帶個拖油瓶,只住了十來天就走了,據說是齊三不理人家。他還是常去下棋,和爺爺聊天,呆坐,有時一個人站在胡同口,向遠處張望,一看就是半天。
二大娘她們起初常打趣他:“齊三,你那時怎么就肯放了呢?”齊三憨憨地笑笑,又露出招牌,并不回答。觀眾們一次次受挫,確信他三棍子也打不出個屁來的時候,咀嚼鑒賞也已經夠了,這個話題便像甘蔗渣滓一樣,一點滋味也沒了。
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大約三個月以后,忽然有一天,村里來了齊三的一封信,寄信地址是:貴州銅仁思南縣棗樹坪。齊三正在下棋,大家忙不迭地催他打開看。
信竟是棗花寄來的,字跡歪歪扭扭:
“三哥,你好。我已經回家了,家里一切都好,弟弟上大學去了。今年棗子豐收,我還忙著摘棗子,就不多寫了。你是個好人,我會記著你的。祝好人一生平安。棗花”
周圍剛才還嘰嘰喳喳的看客們忽然都閉了嘴,說不出話來,再看那齊三,竟收了笑容,眼角滾下一滴清淚。
他淚眼模糊,卻清晰地記得那個靜靜的夜晚,爹已經躺下了,小狗被他喂了一點東西,一聲也不吭。他從炕席里頭掏出一個包包,遞給棗花,那是他一個冬天做工省下來的錢,除了交給爹一部分,剩下的偷偷攢了下來。
棗花看著這個粗笨的漢子,眼里漸漸盈滿了淚,她咬著嘴唇接過去,緩緩地脫掉了外衣。
齊三一驚,卻連忙低下頭,轉過身去,抱了毯子在炕頭上默默地躺下了。
那晚的月亮,亮亮的一汪。他清楚地聽到,院子里的大棗樹颯颯地響,一陣風來,仿佛在低語。天井里,彌漫著一股細細甜甜的棗花香,白天里的那幾只蜜蜂,仿佛還在嗡嗡嚶嚶地飛。他閉上眼睛,一滴熱淚,緩緩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