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牯牛山上有個破窩棚,最寬處不過三米,高不過一米五,人要彎下腰才能進去,里面有張簡易的破床,還有一個破灶。
這里平常沒人來,過去周圍是荒地,又處于大山中,多年了,它都在這荒野里靜靜地躺著。不過十多年來,總是有個年過六旬的老農常常光顧這里,他還在窩棚周圍種了些菜,種了些高粱。活干累了,他就走到這殘存的窩棚里休息,裹著葉子煙吧嗒吧嗒地獨自抽著。或者到窩棚后面的一座墳前溜達。他名叫況洪順,三天不談兩句話。
他本來在山腰有座女兒給他修的一樓一底小樓房,可是他只有晚上才去居住,白天都守著這個爛窩棚。連吃午飯都在這里,如今多數人到外面打工去了,空房子不覺為怪,但像況洪順這樣有新房不住,去守爛窩棚的人還真少見。
況老爹,你怎么每天都去守著一個破棚子啊?種菜種高粱嗎也用不著每天都去嘛!我家的地種不完,隔你近,你拿去種吧,不要你一分錢,何必跑到山上去種?他的鄰居老竇對他說。
況洪順只是傻笑,然后搖搖頭。
有一次趕場回來,幾個熟人走在一起,又有人談起了況洪順的窩棚,都說況老爹呀,你有福不會享,聽說你的女兒女婿在外邊發了,你怎么不去呀?
城里我不習慣。況洪順這樣回答。
就算城里你不習慣,你家的小洋房該習慣呀!當人們這樣問他的時候,他的腸胃就像堵塞了一樣,從上打不出嗝,從下放不出屁。
年長的老竇突然問:你是不是丟不下你那老婆啊?
況洪順長長地嘆了口氣······
不知內情的幾個中年人來了興趣,要況洪順講講昔日的羅曼史。況洪順只用苦笑來應付,于是大家請知道內情的老竇講,老竇給后生門講起了四十年前的故事——
那年縣市都在搞武斗,公社書記、社長都已經靠邊站,農民們聽公社里的一位武裝部長講,有人挑起武斗,貧下中農應該去縣上保衛毛主席,消滅黑匪,參加武斗隊,工分加倍,吃飯還不要錢。有這樣好的事,誰不干?于是大家就都拿著鋤頭扁擔到縣上去了。
可是這一去,后果來了,三五天又抬回來一個在武斗中被打死的人,有的尸體都沒抬回來,只叫死者家屬到縣上去領少得可憐的撫恤費。村上最漂亮的女人鄒家英的男人也被打死了,就屬于沒有見到尸體的人。她家里還有個不到兩歲的女孩,她回來那天,大家都看見她哭得兩眼都紅腫了,連人樣都大變了,沒有往日的風采,走路都打撇腳。山里人單家獨戶,來安慰的人也不多。況洪順的娘與她家相隔幾根田坎,過去安慰了她,還給她送去一升黃豆。
這一升黃豆送得不是時候,公社婦女主任當時也在那里,知道了,說她腐蝕貧下中農。因為她是摘帽地主,是別有用心,弄她在生產隊的壩子里開斗爭會。
斗爭會那天叫洪順他娘站在一張高板凳上,婦女主任帶領大家讀了幾句毛主席語錄:“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到,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問她為什么要用糖衣炮彈腐蝕貧下中農。洪順他娘雖說是地主,但沒文化,也沒當過家,解放前在家吃了三年閑飯,于是劃成分時評成了地主,她把糖衣炮彈誤聽為糖蛋,于是說:“我家沒有養著母雞,沒有蛋,更沒有糖。
她這樣一回答,把參加斗爭會的所有人都逗樂了,大家大笑,連大隊主任都笑了,只有婦女主任沒笑。
你這個家伙裝著二百吊錢數不清!婦女主任大怒,叫一個與她同來的場上的無業人員把地主階級的威風打下去。那家伙走向前就給這女地主一推,洪順娘沒站穩,從高板凳上跌了下來,額上當時就流了血。
“你們不能這樣呀!”鄒家英見了,忙沖到前面,彎腰扶起洪順他娘,“她就送我一升豆子,我還她不就行了嗎?何必這樣·····”
婦女主任對她說:還她?這么簡單呀!虧你還是貧下中農,你的階級立場到哪里去了?你與地主階級同流合污!
大隊主任帶頭領呼起了口號: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千萬不要忘記無產階級專政!
壩子里的聲音雖然不大,但所有的人都舉起了拳頭。
鄒家英見地上的血越流越多,站起來大聲問婦女主任:她還在流血,如果她真的死在這里,難道就沒人負責嗎?
也許是婦女主任真的擔心出人命不好說,給大隊主任咬了下耳朵,叫鄒家英把地主份子送回去。
開斗爭會時,洪順是地主子女,沒資格參加會議,他在自己家前的土壩子里,遠遠地望著山坡那邊,這年頭老娘沒少挨過批斗,從他記事起,每次運動老娘都滑不掉,當兒子的他已經習以為常了,不過這次為什么要斗爭老娘,他實在想不通。他看見山口坳田處出現了老娘和鄒家英的身影,他忙跑了過去。見老娘滿臉是血,問是怎么回事,是誰干的。鄒家英看見況洪順憤怒的眼神,忙掩飾,說是她自己跌的,回屋里說話。況洪順當然不相信是自己跌的,說誰打了娘,他要去拼命,并且已經去找斧頭了,鄒家英忙抓住他,老娘躺在床上說:你不準出去,是我自己跌的。
后來,老娘一直躺在床上,沒有人敢來瞅這地主婆一眼,只有鄒家英在黃昏后常常來看望,還把她領到的撫恤金到城里買藥給況家送去。洪順他娘撫摸著鄒家英的手說:難為你了,只有你才敢來看我。
洪順娘一直癱瘓在床上,鄒家英說應當把娘送到縣里醫院去住院,可是縣里的醫院早已經住滿了武斗的傷病員,對外很少接收病人,何況病員是地主份子,更不要亂想什么人道主義了,要以階級斗爭為綱。
半年后,洪順他娘只剩下皮包骨頭了。一天,娘對兒子說:“這幾個月累壞了你,還有那個鄒家英,她是好人,出生又好,她一人很難的,你問她愿不愿意當你的婆娘嘛······
娘,你說些啥?洪順沒想到母親會提出這樣的事情。
娘說:你已經二十三歲了,我們成分高了,要結婚,找年輕姑娘不得行,只有找個寡婦······
“她比我大三歲。”況洪順說。
娘笑笑: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好得很!
況洪順苦笑著,無話可說。現在他首先想到的是如何讓老娘的病好起來。可說老娘的病越來越嚴重,下床都很困難,有時還大小便失禁······
一天況洪順回到家里,把飯煮好,端到黑屋里,卻沒見到娘,她大聲地喊娘,沒有回應,他感到不妙,沖出茅屋,在左手面的一個牛滾凼里發現了娘的尸體。他跳入臟水中抱著斷氣的老娘嚎啕大哭,他沒想到娘會這樣去死。
安葬娘的時候,很冷清,因為是地主婆,大家都不敢來,只有老竇和他的爹還有帶著兩歲孩子的鄒家英來幫忙下葬。況洪順一把眼淚一把黃土將老娘安葬在屋子后面的山坡上。
不久,武斗結束了,各級都成立了革委會。但仍然處于混亂中,每天都有成群結隊的人到牯牛山上來砍柴,壩里的百姓沒有柴燒,燒煤又貴,只好到山上來,有些人竟然把小樹都砍了,這里歸縣林場管轄,有專門防守偷柴砍樹的。時不時地抓住一些人。鄒家英家沒男人,燒柴也成了大問題,況洪順見了,就決定上山去幫她砍點柴,沒想到他第一次出手就被林場的人抓住了。在他的柴禾里發現有兩根拳頭粗的茶樹條,不僅沒收了兩捆柴,有人說他是地主階級狗崽子,把他帶到了公社。公社革委會主任正是那個婦女主任。她很了解況洪順家的底細,把他關押了一天一夜,然后罰他八百元款,限期交付。否則要當破壞國家森林依法論處。
那時候,不要說八百元,況洪順連八元都拿不出來。他回家把事情給老竇講了,老竇說,他可以借幾十元給他,又給他出無奈的點子,說鄒家英的撫恤金可能沒用完,你是為她才挨的,找她挪用一下吧。況洪順開始堅決不同意,說自己去討口要飯都不能開這個口。老竇只好搖搖頭。
第二天鄒家英推開了況洪順的家門,從一塊白手巾里拿出五百元錢放在桌上,說她已經知道了是為她砍柴才被處罰的。況洪順語無倫次地說不。這女人還說出了石破天驚的話:這錢也不夠,我把我那舊瓦房賣了,就夠你罰款了!
“那你住在哪里?”
女人胸脯起伏了一下,她咬咬呀說:“如果你不嫌棄我,我就搬到你這里來。”
況洪順發呆無語。半分鐘后,男人的眼淚滾了出來,接著流成了江河。
幾天后,鄒家英土改時分的房子變賣了,人家問她今后在哪里住,他說準備嫁給況洪順。
這消息比風還吹得快,全村的人都在說鄒家英不守婦道,丈夫才死不到一年就要改嫁,簡直丟人現眼。有的說,她是看見況洪順比她小,母牛想吃嫩草草。還有人說,她怎么不替自己的娃娃想想啊,況家是地主,今后她嫁過去,那小女孩讀書,家庭出身還不是要填地主,地主子女考高中沒門,考大學更沒門,簡直劃不來。
輿論就是海洋,不淹死你都要嚇死你。鄒家英聽到這些話,也開始猶豫了,她以淚洗面,不知所從。
但她任然選擇了變賣房子。不過,她沒有搬到況洪順家去,她請況洪順在山上給她搭建一個茅草窩棚,她說她暫時居住在山上。還請老竇父子去幫著搭建。大家都說,山上不安全,單家獨戶的,遇到流氓怎么辦?鄒家英說,遇到歹人,我就同他拼命!
“不行,太危險,你還有個兩歲的小女孩。這樣,今后我住這里,你般到我那爛草房去住。”這是況洪順說的。竇家的人都說這是好辦法。老竇還開玩笑說:今后你倆干脆就住在一起算逑了。
況洪順搬到了窩棚,鄒家英搬到了況家的破草房。
那窩棚在鄉里只是用于防小偷的,長期住人就太差勁了,冬天有風,夏天有山蚊子,不宜點燈,調過頭都要當心碰著腦袋瓜。況洪順在這里,白天開荒種地,晚上數天上有多少星星,躺下聽蛐蛐鳴叫,但他不失悔,鄒家母女倆沒受這種罪,他就滿足了。他睡不著的時候就懷念死去的父母親,只有悄悄懷念,因為父母都是地主份子。他幾歲時就記得父親樣子很老,而且被農會斗爭過,不僅像母親一樣站過高板凳,還被淋過冷水,當然是在寒冷的冬天淋的,穿著一件白汗衣。地主老頭后來拖了一身病,六零年餓死了,那年他剛把小學讀完,后來就一直在家與母親相依為命,沒想到去年母親又離她而去。母親臨終前叫他去娶寡婦鄒家英,他不知母親為什么要做出這種提議,難道我就只配娶個寡婦么?盡管她的模樣不丑,心腸也好······
他正在胡思亂想著,突然聽到窩棚外有響動,他坐起來,聽到有人在說話:
“那寡婦還可以······”
“噓,當心······”
一下便什么也聽不到了。
他發覺腳步聲向山下走去了,感到有問題,會不會是有人去打鄒家英的主意呢?他從蚊帳里鉆出來,順手拿了根挑糞的楠竹扁擔,悄悄跟著兩個人影尾隨其后。
這兩個家伙確實是林場的流氓,在山上寂寞無聊,早就心懷鬼胎,商量今晚去鄒家英家,孤兒寡母沒有反抗力量,當他倆從廚房的破窗翻進去時,鄒家英母女睡得正香。到了床前,也沒發覺,當一支手電筒照著她時,她大聲驚呼。小孩巧巧也驚醒了,兩只有力的大手逮住了鄒家英的雙手,正在這時,有人在外面撞門,并大吼:里面在干啥子!那門是很容易撞開的,在黑暗中,手執扁擔的況洪順沖了進來。那二人見事不妙,打開廚房門奪路而逃。
洪順,您來得好及時呀!鄒家英哭了起來。
這兩個家伙一定是林場的,明天去找場長!況洪順邊說邊點亮了油燈:看來這里還是不安全。明天我把房門整扎實點。
我怕,你就別走了!鄒家英望著他。
“你明天就搬到我這里來住,要得不?”她懷著期待的目光。況洪順心臟跳動加快,點了點頭,鄒家英一頭撲在他懷里······
從那天以后,兩人就住在一起了,他們沒有到林場去找領導,怕領導不相信他的部下出了壞人。
鄒家英除了給況洪順煮飯外,還在山上采蘑菇,挖竹筍,況洪順在窩棚周圍開荒種地。這段時間是兩人最開心的日子。
有一天,大白天的,況洪順的老家草房突然起火了,等他二人和老竇父子趕到時,只剩下了煙灰和土墻。誰敢大白天放火?是林場的兩個混蛋嗎?沒有證據,苦水只有往心里流。
“我看你二人就干脆到公社去登記了算了,好正大光明地住在一起。”老竇的父親提出。
兩人到了公社革委會,可是公社秘書說:現在要實行晚婚晚育,你倆結婚不恰當嘛,況洪順才二十三歲,慌什么?你鄒家英的男人才死一年,急什么?你又有娃娃,不能再生育了,你們要慎重考慮啊!
我們已經考慮了。鄒家英這樣說。
秘書,聽說你兒子十八歲就結婚了,我已經比他長五歲呀!況洪順有些不滿,揭對方的老底。
你胡扯!秘書氣得瞪圓了眼睛。最后丟下一句話:我們研究一下再說。然后他就翹著二郎腿看報紙去了。
“我們走!”況洪順拉著鄒家英走出了辦公室。
“喲!結婚證都還沒辦,就牽著手呀,太開放了吧。”秘書陰陽怪氣地說。
二人回到窩棚,抱成一團,滾在一起,我們不要他那個章巴巴,照樣是夫妻。
可是沒多久就又出事了,大隊的民兵連長來了,是在窩棚里抓住他們的,說他們通奸,擾亂社會治安,被五花大綁地帶到了公社。三歲的小女孩正在菜地里捉青蟲,見媽媽和叔叔被持槍的人捆著走了,嚇得大哭。后來還是老竇把她帶到自己家的。
他二人先被游街示眾,脖子上分別掛著兩塊牌子,一塊寫著:“通奸犯鄒家英”一塊寫著“流氓況洪順”,名字上劃了一個大紅叉,命令二人敲鑼游街示眾后,鄒家英不敲,也不說自己是通奸犯,況洪順被逼著敲了,他敲一下鑼,就大聲喊:“我是沒結婚的流氓況洪順!”,街道很短,況洪順和鄒家英覺得好像走了一年。臉皮被掃了后,總該被放回去了吧,但他二人想錯了,被送到了公社辦的清隊和一打三反學習班。
兩個月后,學習班解散,他們又回自己的家——牯牛山的破窩棚。
鄒家英的肚子漸漸大起來了,這可把二人嚇壞了,通過找熟人,一位江湖醫生給她開了打胎藥,可是一吃了藥,鄒家英的肚子就痛得厲害,下身不住地流血,她躺在窩棚里不能動彈,沒隔多久,她就死了。在臨死前,她抓住況洪順的手說:我走后,托你把孩子養大,要她嫁給一個工人,實在不行,就嫁給一個貧下中農·····她又把女兒巧巧叫到面前吩咐,“你要聽叔叔的話······”她走時都沒合上眼。況洪順把鄒家英埋在窩棚后邊,他要守著她。
后來呢,后來大家都知道,況洪順與鄒家英的女兒巧巧都一直住在窩棚里,供養她上完小學;初中時,送巧巧到縣里去讀住校,這女娃娃讀書十分厲害,期期都是班上尖子生,一直讀到大學畢業,在省城里找到了工作。還結了婚,不過她沒照母親臨終時的囑咐找丈夫,她的丈夫是省直機關的一名辦事員,在1992年的春天,小兩口沿著那個中國老人在南海邊畫了一個圈的足跡,辭職下海到了深圳,兩年后就打出了一片新天地,辦起了實體,成了富翁。他們回到牯牛山來接父親去深圳,況洪順去耍了半年,硬是住不習慣,人瘦了一圈,鬧著要回家。女兒女婿沒辦法,把他送回來,給他修了一座小洋房。這下可不得了,這可是山民們看見的本村有史以來第一座小洋樓。小洋樓落成那天,來打火炮慶賀的人絡繹不絕,把人羨慕死了。
巧巧兩夫婦還請了周圍鄰里在屋前設壩壩宴,辦九大碗來招待大家,一律不收禮,請鄰里們今后關心照料這位剛過五十掛零的老父親。巧巧還對況洪順說:你如果看見周圍有恰當的女人,就找一個做伴吧,也好有個照應。
況洪順嘴上答應,行動上卻沒有絲毫進展,一直打著單身。
最令人費解的是他在小洋樓上住不習慣,除了吃飯睡覺外,白天他都住在窩棚里。窩棚漸漸壞了,他就修理;漏雨了,他就翻蓋。他繼續在窩棚前種菜,青菜、牛皮菜、白菜、奶奶菜,有時也種高粱,長勢良好,他樂不可支。他每天除了種菜,就守著窩棚,守著窩棚后邊那座孤墳,每天要去孤墳看許多次。已經踩出了一條明顯的小路。尤其是農歷節日,他都要燒上一些紙錢,口中喃喃地念著:家英啊,您可以放心了,巧巧過得很好,經常給我兌錢回來,我也過得很好,我一輩子都守著您······
殘存的窩棚周圍十分安靜,只有山風輕輕吹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