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來了,淑欣從自家窗戶里望到樓下那一溜平房的屋頂都涂上了一層金色,淑欣該去看張林了。張林是她的丈夫,他們一直很恩愛??蔀榱俗屖缧篮秃⒆由畹酶靡恍瑥埩忠粫r糊涂,貪污了一筆公款,結果被判了七年刑。
這是張林被判刑后的第一個探監日,淑欣想去,非常想去。這是他們結婚后第一次分開這么長時間,那次張林出差,走了不到半個月,她給他打電話說想他,他撂下手里的事兒二話沒說就跑回來了??蛇@次,已經有三個多月沒見張林的面了。但她又怕去,她怕自己會哭,她哭起來的時候,總是喜歡趴在張林的肩頭,哭得一塌糊涂。張林被她哭得心軟,抱著她搖啊搖的。張林要在里面呆七年,七個三百六十五天??!淑欣不敢想象那會是怎樣難捱的日子,她怕自己的眼淚會瓦解張林的意志,她不想讓張林泡在她的眼淚里。
下樓的時候,淑欣的腳步有些沉,二十多級臺階,她竟覺得像萬里長城,怎么也走不完。而她每走一級,心里便像壓上一塊磚頭,走了二十多級,就壓了二十多塊磚頭,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站在樓下停在老槐樹跟前的汽車旁,她做了個深呼吸,然后下意識地扭頭往樓上望了下自家的窗戶,才打開車門坐進了駕駛室。
陽光很好,路上的行人和車輛都好像行走在金色的河流里。每個人都好像是一條金色的魚,每輛車都好像是一只金色的船。他們都有自己的方向,而只有她,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心里又總覺著失去了方向感。
汽車拐進了通往郊外監獄的公路,路面漸漸開闊起來。公路兩旁少了人家,多了一大片一大片綠騰騰的莊稼,像是麥田,還有玉米,都卯足了勁兒在往上長。
看著路邊的這些綠莊稼,淑欣心里的磚頭卸下來好多塊,她感覺輕松了一些,不知不覺就加快了車速。
坐在探視室里等張林的時候,淑欣的心頭又一陣發緊,她不敢抬頭看墻上張貼著的“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那幾個醒目的大字。她覺得那幾個字像是一只只冰冷的眼睛在盯著她,一直盯到她的骨頭縫里去。她有些不安地絞著手,鼻子有些酸,委屈得想哭,她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和這幾個字聯系到一起。
張林進來的時候,她有些緊張,不知道該站起來迎他,還是就坐在那里等他。猶豫的間隙,張林已經坐在她的對面了。
張林看了她一眼,很快就低下了頭,像霜打的茄子。淑欣望著他,他的光頭讓她有瞬間的恍惚,他的光頭好像又擴張成了一張臉,油光閃亮。這哪里是她的張林?她的張林多么帥氣!她盯著那光頭還有光頭下的臉使勁看,這分明就是她的丈夫,那個和她睡一個被窩的丈夫。
張林慢慢抬起了頭,兩個人的眼光碰到了一起,張林遭了雷擊一樣慌忙躲開。淑欣掐了一下大腿,心里罵自己:“你是做什么來了?你沒長嘴么?”
掐完,淑欣說話了:“你……還好嗎?”
張林的目光又探尋著回來,動了動嘴,又合上。
淑欣望著、等著。
“我……不好……”
淑欣的心一疼,目光中浮起的關切漸漸驅走了緊張:“會好起來的!剛來不適應,過段日子就好了,你要堅持!”
“我堅持不下去了!每天受同室犯人的欺負,吃的也不好,還要干重活,我……我都不想活了……”張林有些哽咽,嘴角撇了撇,吸溜了一下鼻子。
張林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從淑欣心頭劃過,她的心又是一疼。難怪張林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些日子她淑欣又何嘗沒有這樣想過呢!張林一走,她的脊梁骨塌了半截,她怎么能獨立支撐得起生活的擔子呀!但她還得撐起來,她不能讓這個家散了架,她要給孩子又當爹又當媽,她還要等著張林刑滿釋放夫妻團圓呢!
淑欣的兩只手有力地抓住張林的兩個肩頭,像是要把她身上的力量貫注到他的身上,她搖撼著他,要把他搖醒:“張林!你不能這樣想!你不能對我們娘倆不負責任!你就把自己當一個工人,從現在開始學著吃苦!你現在學會吃苦,將來我們就可以一起品嘗生活的甘甜了!張林,你給我聽著!我淑欣可以接受一個被判刑的丈夫,但我絕不接受一個慫包蛋!你聽到沒有?!”
張林的死魚眼忽地亮了一下,像是有一道陽光落在里面,從入獄以來就彎著的脊背也不由地直了直。淑欣的話讓他心疼,也讓他內疚。這些日子,他只盯著自己心里的痛苦,無限地放大、放大,以至于都把淑欣她們娘倆從心里擠出去。淑欣說得對,不就是吃些苦嗎?為了她們娘倆,這苦,吃了;不就是七年嗎?為了她們娘倆,咬牙堅持。
張林忽地站起來,身后的凳子險些帶倒。他站在那里,顯得有些手足無措,許多話巖漿一樣涌到嗓子眼,但又像一座死火山一樣沒有噴發。他顫抖著伸出雙手,淑欣頓了一下,緊接著微笑著伸出手去,像握住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一樣,緊緊地。
回來的路上,淑欣一邊開車,一邊流淚。淚,像從檐下滴落的雨一般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胸前,濡濕了一大片。淚眼迷蒙,眼前的道路也模糊起來。她索性將車停在路旁,趴在方向盤上哭泣。張林所受的苦刀子一樣在她的心上劃出道道血痕,疼到骨子里,但在張林面前她不能哭,她強忍著,她知道她的眼淚會讓張林在獄中的每一個日子都變成漫漫長夜,她要讓張林的心中裝著黎明、裝著希望。
探監回來,淑欣的心里漫過厚重的烏云,她放心不下張林。過了幾天,幾番猶豫后,她往監獄打去了電話,找張林。電話里,張林的聲音聽上去不再那么沉重,淑欣心頭的烏云才撥去一層。她猛然間感覺自己不怎么害怕探監了,內心里甚至像蟄伏的小蟲子一樣蠢蠢欲動。
轉眼又到探監的日子了,淑欣早早地起來,梳洗打扮,穿上特意去買的新衣服,又拿出手機,翻到昨晚下載的歌曲《幸福的兩口子》,瞅了瞅,便合上手機,拎起書包下樓了。
晨曦像一首輕柔的樂曲在空氣中流淌,建筑物、樹叢里,草葉上,都仿佛跳蕩著透明而輕柔的音符。淑欣按下CD播放器的開關,龐龍質樸得像嘮家常一樣的調子便塞滿了整個車廂:
我不能忘記你的樣子
我們一起過的苦日子
我們一定相愛一輩子
你永遠是我的小娘子
淑欣的心猛然間空落起來。張林入獄以前總是他開車,淑欣坐在他的身旁,這首《幸福的兩口子》圍繞著他們,淑欣跟著CD哼唱,幸福得就像一只小鳥。
可現在,張林要在七年之后才能坐到駕駛座上為淑欣開車,七年呀,這車里不見張林的身影,兩口子缺了一口子,這車廂咋顯得這么空曠呢?
獄警帶著張林進來了,淑欣的目光追光燈一樣跟著張林。她有些忐忑,她不知道今天的張林又會是什么樣的,還會不會要死要活?
她眼光撒出去的網捕捉著張林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張林的眼光依舊有些躲閃,但眉宇間還是有了些活氣,淑欣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他們還是面對面坐著,他望著她,她望著他。張林的光頭還是那么亮,像他的車燈。淑欣忍不住探出手去輕輕地摸了摸,張林愣了一下,抓住淑欣的手自嘲地說:“一定很丑,都沒有人樣了!”
“不丑,真的!不管你變成什么樣,你都是我老公!在我眼里,你都是最帥的!”淑欣的眼里閃著光,她要讓張林知道她心里的想法,她不騙他。
張林把淑欣的手又使勁地握了握,拿到胸前,眼睛里蕩漾著一泓春水:“真的?”
“嗯,真的!”淑欣使勁地點著頭,有股子孩子氣。
“你是不是特發愁來探監?就像上刑場一樣?”淑欣的手在張林的手掌里感覺到了微微的顫動,張林的聲音也有些抖。
“別瞎說!”淑欣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張林的嘴:“我每天都在盼著這一天,就像小時候盼節日一樣,我小時候最愛過節了,過節就有好東西吃,還能到處跑著玩。”
張林嘆了口氣:“可是我沒有好東西給你吃,也不能到處帶你玩,還要勞累你跑這么遠的路來看我,你心里一定煩透我了。”
“和你在一起就是過節呀!還記得那首《幸福的兩口子》嗎?我們以前總喜歡聽也喜歡唱,那歌就好像給我們寫的,張林,別灰心,我們還像以前一樣。”
說著,淑欣拿出手機,把那首歌播放出來,他們兩口子跟著音樂情不自禁地小聲哼唱著:
記得過年一起包餃子
一起喝水用的茶缸子
站在河里光著腳丫子
數著天空飛過的燕子
你笑我變成了老頭子
我笑你變成了老婆子
心里念著彼此的名字
永遠不能忘的白裙子
淑欣、張林忘情地唱著,兩個人的眼睛里都浮起了一層霧氣。然后,他們又都笑起來,頭抵在一起,像兩只交頸而眠的鴛鴦。
時光蕭蕭,層云清暗,轉眼入冬了。去探過多少次監,淑欣已經記不清了。不過她會到日歷上找,每次探監她都會在日歷上畫個記號。她每次都去,她的腳步一次比一次輕盈,她的心情一次比一次輕松,她覺得每去一次,就離張林刑滿釋放的日子又近了一步,她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又是一個探監日,淑欣依舊早早地醒來。掀開被子,她感覺到一絲涼意。走到窗前拉開窗簾,樓下那一溜房子的屋頂都蓋著厚厚的雪被,白茫茫一片。
“好大的雪呀!”淑欣倒吸了口涼氣,心情有些暗沉:“路一定不好走!”
她站在窗前發了好大一陣呆。樓下,趕早的人都選擇了步行。自行車、汽車都撂在雪地里。自行車像一只只綿羊,汽車像一艘艘白船。有一個調皮的孩子從她窗下走過,一不留神就跌坐在雪地里。另一個孩子跑過來扶起他,大聲說著:“要不我們別去了,這么大的雪!”
“不行!天氣越是不好,張爺爺越是需要我們!”
淑欣身子一凜,那個孩子的話在她耳邊飄。是啊!天氣越是不好,張林越是需要她!
她轉身回到洗漱間,收拾好自己,出門了。
車子在路上蝸行,她的手心里都攥出了汗。她清晰地聽得見積雪在她的車輪下松動的聲音,她的眼前鋪開一條白色的翻滾著雪浪的河流,她的白船在河流里顛簸著,她小心翼翼地前行。
天空更加暗沉了,墜著鉛塊一般壓過來,雪花依舊在落,無聲而又冰冷地撲打在車窗上,她按開雨刷器,融雪便似眼淚一般滑落在窗上。
淑欣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羽絨服里的身體有些微微的汗濕。車輪卷起層層雪浪,像犁地的老牛一樣踽踽而行。
坐到探監室里的時候,淑欣感覺身體像散了架一樣難受。她努力調整了一下狀態,等著張林。
探監室的門開了,一股清冷的風卷了進來。張林幾步走到淑欣面前,昏暗的房間里,張林眼里的光顯得格外明亮。
淑欣示意張林坐到自己對面,不遠處,獄警的眼睛有意無意地盯著他們,張林必須按規定的位置坐下來。
“我……我以為你不會來了,這么大的雪……”張林興奮得有些結巴。
“怎么會不來?越是這樣的天氣我越要來……”淑欣的語調低下去,像是進入一個低音區,低沉而有分量:“我知道,越是這樣的天氣,你越需要我,見不到我,你的心情會不好的,別忘了,我們一直都是幸福的兩口子!”淑欣邊說邊伸出手,張林把手遞過去,兩雙手又緊緊地握在一起。
張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抽動了一下鼻子。聲音凝在喉頭,有些發緊。他想說什么,但動了動嘴,什么也沒說,他含著淚笑起來。
屋外,雪花依舊在飄,綿綿密密地織在天地之間。張林和淑欣都把目光望向窗外,淑欣說:“下雪了,真好!”
張林也說:“下雪了,真好!”
后記:這是清揚同事講給清揚的真實的故事,清揚為之感動,萌生了要將其描繪出來的心思。但清揚筆力不逮,落實到字面上時,或許不能表達出那樣的情感之萬一,留之以作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