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三姐不顧兒子的阻攔,用她那骨節突出、手指嶙峋、青筋裸露、皮層間泛著青光的手吃力地拉著兒子的滑輪旅行箱走進站臺將兒子送上開往北京的列車時,三姐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列車開遠了,三姐的手還在空中揮舞,彎曲的手指像要在空中抓住些什么,抓什么呢?或許是兒子身上的氣息,或許是三姐美好的期望吧。
三姐的手原來不是這樣,這要追溯到十八年前。那時候的三姐長著一張娃娃臉,也長著一雙娃娃手。那手紅活圓實,手背上有幾個深深的小肉坑。我曾戲言說那是裝錢的匣子,三姐抿著嘴樂,看著那些小肉坑不屑地說:“什么裝錢的匣子?不跑錢就不錯啦!”
誰知一語成讖,就在那年的夏天,三姐帶著上小學的兒子從北戴河旅游回來就病倒了。病魔可不管三姐有沒有沉重的思想負擔,她張牙舞爪、來勢洶洶。幾天過后,三姐身體上的各個關節酸軟腫脹、冰涼透骨,像是有無數的鋼針扎在骨頭縫里。三姐的手變成了兩個透明的胡蘿卜,手指也粗大的像十根蠟燭,骨節僵直,無法彎曲。三姐拿不起來任何東西,就連擦眼淚都顯得很費勁,三姐把眼淚涂了一臉,斑斑淚痕讓三姐看上去十分可憐。
轉了好幾家醫院,醫生都不能確診,甚至還下了病危通知。躺在病床上的三姐,將兩只手掩在被子里,眼淚不停地流出來、流出來。她的兒子一邊哭著一邊為她拭著眼淚,她緩慢地將手從被子里探出來,撫摸著兒子的頭。兒子怎么也擦不完她的眼淚,兒子就把她的手抱在懷里,兒子的淚滴在她的手上,順著透明的皮膚滑落下來。
后來,病魔發了慈悲,繞開三姐走了。三姐在醫院里住了三個月,三姐的“錢匣子”跑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還借了一筆錢。三姐出院的時候,雙手的紅腫早已消退,但并沒有恢復到生病前的樣子,相反,朝另一個方向去了,三姐的手瘦若枯枝,手指彎曲成弧形,皮下的肌肉藏匿得無影無蹤,手背上的肉坑早已填平,暴露著一根根青藍色的血管,那雙人見人愛的娃娃手變成了一雙骨感森森的老嫗之手。
其實,病魔窺伺三姐已經很久了。早在三姐剛結婚那幾年住在不見陽光的小南房里,病魔就已經悄悄躲在角落里等待時機了。他瞪大眼睛瞅著,瞅著三姐是怎樣日復一日起早貪黑地操持著那個小家。陰暗潮濕的房間里,三姐用她那雙圓潤厚實的娃娃手洗衣、做飯、擦地、抹桌子、帶孩子……她總是把衣服漿洗得清潔如新,她總是把飯菜烹調得有滋有味,她總是把地面清洗得光亮如鏡,她總是把家里擦抹得窗明幾凈,她把兒子也照料得健康壯實……三姐把日子過得活色生香,去過她的小家的人,都對她的勤勞能干贊不絕口。
三姐每天早晨用她那胖嘟嘟的娃娃手抱著兒子一起乘火車上班,把孩子放到單位的托兒所里,再到車間工作,等下午下班,再從托兒所里抱回孩子,坐火車回家。三姐抱孩子上班的情景,成了一道靚麗的風景線。車廂里的職工們常常逗弄著孩子,聽著孩子咿咿呀呀的說話聲和咯咯咯的笑聲,職工們也情不自禁地開心,大清早的車廂里就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一次,鐵路有線臺的記者登上了通勤車隨機采訪,看到三姐帶著孩子上班,當即就把話筒遞到三姐面前,問三姐帶孩子上班的感受,三姐靦腆地笑著,一個勁兒用胖嘟嘟的娃娃手推開話筒。記者又遞過來,三姐躲不開,才怯生生地說:“帶孩子上班的好處就是孩子總能陪在大人身邊,大人總能見到孩子;不好的地方就是太累人!呵呵……”周圍的人笑起來,記者也笑起來,孩子卻在眾人的笑聲中哭了,三姐胖胖的手在孩子胖胖的臉上擦著眼淚,記者拍下了那一幕,拍下了三姐幸福而又辛酸的瞬間。
三姐從那個陰暗潮濕的小家剛搬出去不到兩年,剛把自己的新家布置得有模有樣,兒子也剛剛上小學,尾隨而至的病魔就按捺不住性子開始發威了。他冷酷無情地奪走了三姐茂騰騰的青春年華,彎曲著的手指、皮包著的骨頭讓三姐一下子老了十歲。三姐雙手紅活圓實的樣貌不見了,它們丟在了那坐北朝南的小房子里,丟在了那片陰冷潮濕中。醫生告訴三姐她的手指會變得越來越彎曲,永遠都不可能再還原出一雙像玉雕一樣飽滿的手。三姐在醫院病房里偷偷哭過好幾回,她用眼淚祭奠了她那雙早已脫了形的娃娃手。
出院以后的三姐再也沒為她彎曲僵硬的雙手掉過淚,我撫摸著她的手,暴突的骨節硌著我的手,我流淚了,但三姐不哭,她笑著對我說:“不礙事,照樣能干活。”
專載職工上下班的通勤車上,不見了三姐的身影,三姐提前內退了。她拿了一筆內退補貼,還清了債務,所剩無幾,她舍不得為自己買些營養品,都存了起來,要給兒子上大學用。我勸她都花了吧,別委屈自己,到兒子上大學的時候,姐妹們幫襯著些,但三姐把那點錢當金山一樣惜著。三姐望著她一天天長大起來的兒子,語氣沉重地說:“要靠自己呀!要靠自己呀!”三姐交握著雙手,手背上的青筋條條綻露。我好像在那些阡陌一樣縱橫的血管里,看到了三姐命運的走向,我有些黯然。
三姐在家里呆著,精神頭一天天足起來,關節的痛感不那么明顯了,但刮風下雨天氣變化的時候,病魔還是會找上門來,藏在她的關節里,拿著一把錐骨的錘子敲打著她的關節,三姐坐在床上,用她那彎曲成鉤的手掌一下一下揉著腿關節,還不時從窗子里望望天空,喃喃著:“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吧?”
天氣好的時候,三姐又開始做家務活,姐夫攔不住她,我們也攔不住她。她端來一盆水,拿著抹布,這里擦擦、那里抹抹。要么就拿起噴壺去澆窗臺上的花,用手去蒔弄那些花草,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手上,那彎曲著的明亮亮的手也像是花盆里開著的一朵花。有時,三姐還要洗幾件衣服,她輕輕地揉搓著,手上使不上勁兒,衣服像條光滑的小魚一樣從她的手掌里滑脫,她就再從洗衣盆里撈出來一點一點地搓洗。
有一次,她來我家,送過來她給我和我的孩子編織的毛衣。當我把那一針一針織起來的花色漂亮的毛衣試穿在身上時,我哭了,三姐笑了。我把三姐的手拽到懷里,撫摸著那凸起的關節,淚滴在上面。三姐把手用力收回,笑著說:“沒事兒,啥也能做,啥也不耽誤!”我聽三姐這樣一說,嚶嚶地哭出了聲。
三姐懂事的兒子考上了一所重點大學,家里的花銷大了,三姐更坐不住了。我們把錢塞到她筋皮皺褶的手掌里,她總是推讓回來,我們再給,她就不高興了,抓著一顆雞蛋一樣的手掌使勁擺著,嘴里嘀咕著:“你們也難,我不要你們的,我自己去掙!”“你怎么去掙?”我急了。“總會有辦法的!”三姐的語氣堅定了一些。
三姐后來出去找工作了,誰都勸不住她。人家看著她佝僂一樣的雙手,起先都不肯要她。三姐請求人家先試工,不給工錢,若試用合適了,就把她留下來。結果三姐總是用她近似于殘疾的雙手為自己開拓出一條道路,她干出的活兒為她贏得了機會,她笑著對我說:“這下兒子在大學里的生活費就寬裕多了,兒子可以少吃點苦了!”
三姐做過鐘點工,在老年之家做過護工,在酒店里做過服務員,直到現在她仍在一家洗浴中心為人家打掃房間。她用她的一雙變了形的手給多少家庭、多少老人、多少不相識的人生活上帶來方便,也讓自己的家庭生活芝麻開花節節高。我們都勸她辭工回家養養身體,她笑笑,輕松地說:“干慣了,停不下來了,在家呆著,這把骨頭就真該散架了。”
許多的光陰在三姐并不攏的指縫間溜走了,但三姐還是用她彎曲的手指濾去了一些生活的泥沙,緊緊握住了一些讓她幸福的東西,雖然有些吃力,但她就那樣緊緊地握著、握著……
過年的時候,我們姐妹照例聚在一起。飯桌上,我把一聽果汁遞到三姐手里,三姐伸手來接,我的心猛地一疼,那是怎樣的一只手啊?盡管我一直就知道三姐雙手的變形,也曾撫摸過那雙手,可我還是愣在了那里,沒想到這雙手竟然變得如此面目全非!如果你不以它為手,你覺得那是一個柳條筐子,或者是一個刨地的耙子,我都不會怪你,因為它確實就是那個樣子啊!
三姐自嘲地笑笑:“讓你害怕了吧?很丑,是吧?不過,沒事兒,能干活就行!”我也朝三姐笑笑,趕緊說:“不丑、不丑!你說的對,不影響干活就成!”我坐了下來,淚,悄悄地流下來,我怕三姐看見,轉過身去擦掉。
三姐吃的不多,始終望著她的兒子溫和地笑著。后來,我們和她的兒子聊起來,知道她的兒子在北京又換了一家公司,月薪翻了倍,在北京生活得挺滋潤的。說這些的時候,我看到三姐的目光里落了一道陽光,佝僂著的雙手握在胸前,像是在祝愿,又像是在祈禱。
那一刻,在三姐亮亮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多年以前那個有著一張娃娃臉的三姐。
那一刻,在三姐彎曲如鉤的雙手里,我看到了三姐所有的苦痛和磨難。
那一刻,在三姐淺淺盈盈的微笑里,我看到了三姐內心滿溢的幸福和期待。
年假過后,三姐的兒子又要回北京了。說好了一個人去車站,可到頭來三姐非要去送,說什么也攔不住。
兒子走了,三姐一個人留在站臺上,揮舞著她幾近殘疾的手。徐志摩說:“我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可是三姐卻是想帶走些什么的,是什么呢?或許是兒子留在她身邊的氣息,還有這氣息氤氳在她心頭的美好的期待吧!
后記:春節的時候,親人聚會,家宴上,看到三姐的手彎曲得不成樣子,不禁想起了三姐充滿酸辛的一生,悲從中來,遂成此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