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終于要整理了。這念頭在心里盤桓了許久,卻總是被各種瑣事耽擱。午后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那些蒙塵的書脊上,空氣里浮著細小的金塵。墻角那口樟木箱子,是我最后要清理的物件。箱蓋啟開時,發出沉悶的一聲“吱呀”,一股陳年紙張與樟腦混合的、近乎凝滯的氣息,悄然漫了出來。
箱子深處,安靜地躺著一本藍色封面的硬皮筆記簿。封皮是那種老式的人造革,邊角已磨得泛白,露出底下深色的纖維,像歲月侵蝕的礁石。簿子不厚,拿在手里卻沉甸甸的,是紙張吸飽了時光的重量。翻開扉頁,父親的名字便跳入眼簾。是那種屬于他們那代人的、工整而略顯板滯的鋼筆字,藍黑色的墨跡,經過幾十年光陰的淘洗,已褪成一種溫和的、云煙似的灰藍,仿佛稍一用力,就會化開似的。我心頭微動,一頁一頁地翻下去。
里面記著的,多是些工作的“流水賬”。某年某月某日,到某某公社檢查春耕進度;某次會議記錄,議題是關于推廣新稻種;某篇學習心得,字句間還留著那個年代特有的鄭重與懇切。父親的筆跡,在這里是一絲不茍的,橫是橫,豎是豎,力透紙背,幾乎要把紙張劃破。我可以想見,在無數個深夜的燈下,他便是這樣,用一支筆,一厘一厘地規劃著他所負責的那片土地的豐歉,也規劃著我們這個家看不見的將來。空氣里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那聲音曾經是我童年夜晚最恒定的背景,沉靜,卻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就在這規整的、密不透風的字行間,某一頁的下角,我的目光陡然被攫住了。
那是一小片毫無征兆的、稚拙的涂鴉。
顯然,是趁父親不備時,一個幼兒用他握不住的筆偷偷畫下的。線條歪歪扭扭,粗重而蠻橫,毫不客氣地闖入了那片嚴肅的疆域。仔細辨認,畫的似乎是幾個手拉手的火柴小人,頭頂著夸張的、放射狀的線條,大約是代表陽光。小人旁邊,還有一個更不成形狀的圓團,拖著一條彎曲的尾巴——或許是一只偷吃糧食的麻雀?涂鴉的墨跡,與父親工整的記錄形成刺眼的對比。父親的墨色是內斂的灰藍,而那片涂鴉,大約是蘸了剛灌滿的墨水,洇得厲害,成了團團飽滿的、近乎囂張的漆黑。
我怔在那里,指尖撫過那凹凸的紙面。父親的筆跡,是沉靜而深邃的湖水,而我這突兀的“杰作”,則像一顆莽撞投入湖心的石子。當年,父親發現這一頁被毀時,該是怎樣的神情呢?以他嚴謹的性子,怕是要皺起眉頭的。工作筆記,在他們那代人眼中,是何等莊重的東西。然而,這一頁沒有被撕去。它就那么原樣保留著,讓那片幼稚的、墨團團似的涂鴉,和他一絲不茍的工作紀要,緊緊挨在一起,一同承受了此后數十年的光陰。
我的呼吸,在那一剎那,似乎與當年燈下父親的呼吸,微妙地疊合了。
我幾乎能看見那個夜晚:他或許嘆了口氣,或許搖了搖頭,但最終,懸著的筆尖并沒有落下任何責備的標記。他只是將這一頁輕輕翻過,如同翻過生活里一個無奈卻柔軟的褶皺。他沒有抹去那個頑劣的痕跡,就像他從未用言語表達過什么,卻用肩膀默默扛起了生活的全部重量。這種“不抹去”,竟成了他無言的縱容與守護最堅實的證據。他的愛,從不曾書寫在扉頁的題記里,卻深藏在這樣一處被無意保全的“錯誤”之中。
清代詩人厲鶚有句:“深情總被無情誤,每向尋常巷陌求。”我從前只覺其哀婉,此刻卻品出了一絲別樣的溫存。這世間最深摯的情意,大約從來不是宣言與旗幟,而是這般,混雜在日復一日的尋常記錄里,混雜在那些看似被“耽誤”或“損毀”的細節之中。它靜默著,等你有一天,帶著自己也未必明了的心情,偶然翻開,方才驚覺,那片被時光封存的墨跡里,藏著一整個不曾言說的春天。
我合上筆記,輕輕摩挲著封皮。窗外的光線又移動了一些,將那口舊箱子的影子拉得很長。書房似乎還是原樣,又似乎有些東西不一樣了。空氣里,那股舊紙張與樟腦的味道依然若有若無,但我仿佛又聞到了另一種氣息——是記憶里父親書桌上,那瓶英雄牌藍黑墨水特有的、清冽又微澀的芬芳。
那支舊鋼筆,筆囊想必早已干涸,再也擰不開了。然而,有些更為重要的東西,非但沒有干涸,反倒在歲月的沉淀里,變得愈發清晰、濕潤,一筆一畫,都力透歲月的紙背,成為我生命里再也無法刪改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