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南瀘州,祭祀祖先時通常要燒袱子。袱子又叫冥錢,據說陰間亡魂所使用的錢都是陽間的活人燒給他們的,其中袱子的“幣值”最大,好比人民幣打成捆。
父親在世時,每到清明、鬼節、除夕都要燒袱子祭祖,哪怕日子再窮,也要給那些逝去的老祖先燒上幾封。父親說,祖輩們恩重如山,要時時記住,經常給他們燒點錢去,他們在陰間才生活得開心。
袱子是由袱皮將錢紙包裹而成的。袱皮是一張八開的白紙,中間由雕版從右到左豎排四行分別印著“恭逢×化袱之期/孝×虔具冥財信袱一包/故×正魂收用/×年×月×日”(注:“/”表示分列,“×”表示空白)。燒給誰,以誰的名義燒,什么時候燒,都要在相應的空白處填寫清楚。
在我能識字的時候,父親寫袱子時總要叫上我。別看父親握鋤把的手很粗壯,握上毛筆就象握住一支細小的竹簽,但他寫起字來非常靈巧,筆畫可收可放,字體可大可小,字間距離均勻,上下對得端正,看他寫完上一個字就想看他寫下一個字。這時,他抬起頭,眨巴著眼睛對我說:“別看我只讀了一年老學,好多人的字都寫不出我這個樣子。要是我經常寫還要不同點。”接著,就向我講解袱子的寫法,如老祖先、化袱人、化袱節日的稱謂等,特別是對老祖先的敬稱、自己的謙稱一定要記住,不要寫錯了。“寫錯了人家會笑你,笑你沒有教得好,連老祖先都不曉得怎么喊。”
待我年齡稍大,讀書漸多,父親干脆把寫袱子的事讓給我。祭祖日快到了,他早早提醒我:“娃子,過幾天就要給老祖先燒袱子了,你要準備好筆墨哈,到時都該你寫。”盡管那
父親最牛的是一定要讓我寫毛筆繁體字。他說,老祖宗使用的是毛筆字、繁體字,鋼筆、圓珠筆寫的字,老祖宗看不習慣,老祖宗也不認識簡化字?;钤陉栭g的人,什么時候都要尊重老祖宗,不要忘記了老祖宗。再說,陰間里從陰差到閻王都是認繁體字的,寫成簡體字,那些陰差鬼吏認不出來,就會把燒給老祖先的錢投錯,老祖宗沒有錢,在陰間就會受欺負,過求食的苦日子。雖然父親訓導有理,但我自從上學那天起,就是拿硬筆寫簡化字,而父親偏要我寫毛筆繁體字,這種要求顯得太苛刻了,不知在陰間的老祖宗們是否贊成父親的看法。不過,我暗暗佩服老祖宗們,他們確實很不一般,只要上過幾天老學,就能用難以掌控的毛筆寫出那么好看的文字。
后來我竟然喜歡上了毛筆字。讀初中了,見一個同學經常拿一本字貼練字,心里好不羨慕。后來上了師范,老師們經常說:當老師要多才多藝,方能指導學生全面發展。學校每天下午都安排有20分鐘的寫字時間,我就利用這20分鐘練習寫毛筆字,一直堅持了三年。后來參加了工作,習慣難改,又堅持每天練字。先是柳體、顏體,后是趙體、歐體。只是漸漸地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才對書法日見疏遠,上不了級別,現在已多年沒的拈毫染墨了。值得告慰父親的是,我沒有辜負他的希望,我學會了寫毛筆字,也學會了繁體字,再不會擔心老祖宗不認識了。同時,我還要告訴父親,我也能讀懂袱子上的那些字。那些雕版印刷的和毛筆書寫的字,無不滲透著“虔誠”、“孝敬”、“長幼有序”和“謙己尊人”,它們提醒著子孫后代要常念祖宗功德,傳承先輩精神,開創后世基業。一包袱子,承載著諸多中華文明。不過,那時候我是不懂得這些的。
父親去逝十年、母親去逝五年后的庚寅年臘月二十九日,我回到老家農村給兄弟一起過年。在院壩里寫袱子時,由于沒有準備毛筆和墨硯,我只好用圓珠筆寫字,同時也習慣性地寫成簡體字。我相信人間在變,陰間也一定順應著陽間在變。陰差們應當認識硬筆簡體字,不會把陽間投遞給陰間的郵匯投錯。而我父母大半輩子生活在硬筆簡體字時代,他們已熟悉硬筆簡體字,如果他們地下有知,也一定會贊賞我的破舊布新精神。平時非常忙碌,沒有閑暇思念祖先,想象未來。此刻,我搖著筆,寫著袱子,神思恍惚,深感父母為家為子辛勞一生,那種比天還高、比地還厚的恩德,恐怕我寫給無量的袱子也難以回報。一屢清風吹來,袱皮紙卷動著作無邊延展,袱皮上的斑斑字跡如只只木船行駛在白色的波濤中。船上,有我、有父母、有祖宗……祖宗、父母搖漿在前,我揮櫓在后,在先輩們的激勵下,精神倍增,迎著浪濤,繞過暗礁與險灘,奮力劃向美好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