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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良夾著皮包走出辦公室,一股股熾熱的暑氣迎面撲來,他全身的毛孔都好象得到了命令似的炸然開放,渾身上下旋即汗流如注。可旁邊建筑工地高高的穹形屋架上卻有一個曬得像桴炭的黑瘦小伙子突然站了起來,扯開粗啞的喉嚨朝這邊野里野氣地吼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
這不是唱給女工聽的,這是唱給陳良聽的。自從陳良召開職工大會訓斥了女工,增加了保安加強了夜間巡查后,總有建筑工地上的小伙子見了他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怪聲吼叫。往常時候,陳良總能保持良好的心態,對他們這種挑釁和戲弄一笑置之,但今天陳良的心情糟透了,止不住就在金煌煌的太陽地里站了下來,仰頭怒目而視。那黑炭似的小伙子見陳良站了下來,竟在那穹形屋架上唱鬧得更起勁了,甚至還向他侮辱性地豎起了中指頭。陳良咬牙切齒,恨不得找來一支槍,像打鳥似的一槍把他擊落下來。
直到在路邊攔著一輛出租車坐進呼呼吹播的冷氣中,陳良的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開始在頭腦中搜尋那個膽大妄為的賣淫女。廠里的幾百名女工都是陳良親自從勞務市場上挑選來的,他熟悉她們每一個人,姓名,年齡,相貌,甚至是性格特點和一些小毛小病,他全都了如指掌。他把幾百名女工在腦海里挨個挨個過了一遍,最后把注意力放在了那幾個比較“飛叉”的女工身上,特別是那個叫張燕的小女子,成天嘰嘰喳喳的,婚都沒結,可啥臟話都說得出口,一下班就把自己打扮得妖妖艷艷的,穿著齊小腿的七分褲,趿拉著纖細的高跟鞋,拎著綴珠子的小坤包,扭著個飽滿結實的屁股到處張揚晃蕩。那次她與隔壁建筑工地翻墻過來的一個小施工員在宿舍里鬼混,被陳良查著了,她竟面無一絲慌亂和愧色,說他們在談戀愛。有你們這樣談戀愛的嗎?陳良沒好氣地說??蓮堁鄥s小鼻子朝天,鄙屑地說,你以為現在談戀愛還像你們那陣啊。我們那陣咋啦?你們那陣是站著談,我們現在是睡倒談!一番話驚得陳良目瞪口呆,直勁地搖頭。最后陳良只得拿出他的殺手锏,瞪視著她說,你就不怕我開除你?張燕卻擰著眉頭冷笑,你以為你這個破廠有啥了不得的呀?一天兩班倒,一班上十二個小時,一個月才拿五、六百塊錢,我活生生一個人,哪里找不到你這點吊命錢?氣得陳良車身就走,直接去找老板。但老板卻不同意開除張燕,說她是熟練工,生產車間的崗位一個釘子一個眼,開除了她還得去勞務市場招生手,又花培訓成本,又耽誤生產的,不劃算。陳良心里一下就泄了氣,怔怔地說,那這事咋處理?老板靠在椅背上,用手指敲著深褐色的辦公桌面說,這好辦啦,把她叫來,我給她做做思想工作啦。于是就把張燕叫到辦公室里去,關著門做了一個多小時的思想工作。張燕出來后非但沒有挨訓的跡象,反還紅光滿面,精神煥發,在走道上見著陳良也不跟他說話,只用眼角掛了一下他,小鼻子里重重地哼一聲,就顧自走了過去。
這樣,陳良坐著出租車來到派出所的時候,就在心里不自覺地鎖定了張燕。廠里幾百名女工,大多老實本分,除了她,哪個還敢冒險去做這不法的下賤勾當?一想到此刻關在派出所里的可能就是那個桀驁不馴的張燕,陳良心里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心想,這次一定要借機狠狠地整治整治她,殺殺她身上的傲氣和邪氣,不然,廠里的女工他今后就無法管了!
然而,當陳良跟著所長老王走進臨時拘押室,看見一個背后拖著長辮子的女子,正伏在木條椅的靠背上對著墻角嚶嚶地哭泣時,他驚呆了。這哪是張燕???張燕剪著小男孩似的短頭發,染得比包谷須須還紅,是他們廠里時尚女工最晃眼的標志。而在其他的幾百個女工中,只有一個人還留著這種土里土氣的長辮子。在從工廠趕往派出所的途中,陳良幾乎將所有可能涉險賣淫的女工都想遍了,但就是沒有想到這根長辮子。這根充滿鄉土氣息的黝黑的長辮子,從當初出現的一剎那,就留給了陳良非常好的印象,陳良早就把它當成了淳樸、內秀、本分等等已然遠逝的象征。如果說陳良在想到張燕等幾個“飛叉”的女工時,心里有一種煩躁和憂憤的話,他一想到這根長辮子,心里就會涌起一絲寬慰,就會有一種被微風拂蕩的清新寧靜的感覺。
可就是這根讓他十分喜歡而又倚重的長辮子,此刻卻拖在它賣淫主人的背后,一齊被關在了派出所里!陳良驚震不已。陳良死死地盯著那根躲在墻角哭泣的長辮子,止不住在拘押室濁重的悶熱中旋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