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斤黃鱸膾玉,萬戶赤酒流霞。余甘渡頭客艇,荔枝林下人家?!?span>
我久久地凝望著這首古詩,試圖解構其作者唐子西當年所要留給古老瀘州的那段情懷。在整首詩作里,唯有酒,就像一個可以牢牢抓住的魂;也因為酒,也讓我們在詩作的閱讀中,體驗到一份醉后的狂放不羈,神采飛揚;也許也因為對酒的那份癡狂、留戀,使當年的子西在古老的瀘州而今是我的故鄉留下多年。
子西,請允許我以這樣的方式稱呼你。雖然我那么年青,那么矮小,那么淺陋,不知天高與地厚,但我必須剔除對你的敬畏,我才可能默默地向你走近。在黃昏,我坐在瀘州新城的一隅,對著一杯濃烈香醇的老酒,對著不遠處依舊滾滾東流的長江,對著那輪即將西沉的暖陽,我試著一步一步走進你。或者,是你正一步一步地走來:從江上走來,從渡頭走來,從一道古城墻邊走來,從一棵荔枝樹的蔭涼里走來,從一杯酒的情意里走來。
你的大名叫唐庚,你的故鄉在眉州丹棱(今屬四川眉山市丹棱縣唐河鄉),1070年,你在那里呱呱墜地。我望著那些放學歸家的孩子,想象你的出生、我的出生以及天下所有人的出生也許都沒什么兩樣:都來自母體,來自陣痛,來自母親緊緊拽著的嘶喊、堅強和之后的無限虛脫、輕松。也許,我們的臀部都曾被一只手重重地拍打,然后才有了我們在人間的第一聲啼哭。我不敢保證我的第一聲啼哭有沒有詩意,因為現在我也無法保證我會不會成為一名詩人。成為一名優秀的詩人更難。但你可以很驕傲地告訴我,你是一名彪炳史冊的詩人。你說當你漸漸長大,祖國的文字向你席卷而來,從那浪花翻騰的文字堆里,你找到了老鄉蘇軾。他早于你33年降臨北宋王朝,那時,他已經撐起了北宋文化的半壁江山。我深知一個文化名人又是老鄉的他將對你產生的深遠影響,就像我生活的這個時代,我近在咫尺的我的愛我的痛詩人白連春一樣,他也在影響著我,影響著愛他疼他的那些人,也影響著那些他命一樣愛著疼著的莊稼、農事、農民、鄉親、家禽、園畜、村莊、炊煙、晚霞、河流、渡口、小船、樹木、花朵、小草以及生長這一切的正在流失的土地。然蘇軾說:“某生平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可見你的老鄉作文是何等快事。你端起一杯新酒,告訴世人:“詩最難事也!吾……作詩甚苦,悲吟累日,然后成篇……明日取讀,瑕疵百出,輒復悲吟累日,返復改正……復數日取出讀之,病復出,凡如此數四”。只有對詩歌有著那一份摯愛,你才會有如此的推敲苦吟吧?白連春先生也告訴我們,寫了一首詩,別慌著投遞,要隔一段時日拿出來看看、改改,如此反復,直到自己都看不出毛病,滿意了再投遞,這樣與世人見面的可能性才更大。子西,連春的話和你的話基本是一個意思吧,只是表述的方式不同而已,我都記下了。你是現在的白連春,還是白連春是那時的你?或許你還是你,他還是他,但一樣都影響著我。我明白沒有天才的潛能而對詩歌有著深沉的熱愛,那么就應該堅守寂寞,到寂寞的深處去,靜心去留意這個世界,留意從我們的內心深處發出的那些聲音,悉心去梳理、照看、濃縮,并組織最恰當的情感、語言、句式、意象、修辭去表達。
“小東坡”——子西,我不知道該不該這樣叫一次你。當你24歲中了進士,那該是1094年了吧。那時,“東坡”先生57歲,他會不會像一個久違的長者一樣滿目慈祥地走向你。你向他舉起謙恭的酒杯,他一飲而盡,然后輕輕拍了拍你的肩頭,以一個長者對新人無比的關愛說:努力并追趕我吧,年輕人!當然,這全是我的想象,你在我的想象里有著無限的惶恐,也澎湃著無限的激情,你發誓要以眼前這個偉岸的人做榜樣。東坡先生哈哈長笑著離去,留下拱手垂頭的你久久地回味著那份來自尊者的熱切期盼。四年后,也就是1101年,這位尊者作別塵世,留給你一個高昂的背影,也留給現在的我們甚至祖國長久的未來一座文字的巔峰。
現在,讓我的思緒再一次回到酒,回到黃昏與彩霞,回到渡頭與客艇,回到流傳至今的關于你和我的故鄉聯系起來的那個動人故事。那是你的晚年,你懷著人生的失意出發,你沿著長江賞著美景逆流而來,你一路詩詞歌賦而來,但我寧愿相信你是嗅著美酒的香味兒而來。當長沱兩江和你的小船在一個叫瀘州的地方匯合,你看見荔枝龍眼在岸邊蔥蔥蘢籠,山上古寺傳來鼓磬之聲;城中樓閣高聳,與山峰互為映襯,景色如畫。你心中涌出無限贊嘆,吟誦起了西晉文學家左思在《蜀都賦》中寫的“旁挺龍目,側生荔枝,吉日良辰,置酒高堂,觴以美酒,以御佳賓……” 的佳句。你命船家靠岸,決定入城游玩一番,嘗一嘗瀘州的佳釀。我想,那時該已臨近黃昏,滿天的彩霞紅透了西天,你迎著那輪即將西沉的暖陽走來。那一輪暖陽喲,跟我此時見到的這輪落日有沒有兩樣?遠方的落日和她的彩霞那么不小心,突然跌落進我的酒杯,帶給我滿臉的緋紅、濃濃的醉意。子西,你走在人流如織、車水馬龍的街頭,你是不是也看到了街邊無數的男人與女人,老人、中年人與年輕人,商人、漁民與農民,居民與投宿者……都一一端起酒杯,對著那輪夕陽緋紅著臉笑意漣漣把酒一飲而盡。你的心早就沉醉于這樣的情這樣的景了,而當你看見“美酒名揚八千里,佳釀香醇第一家”的旗幡在空中高高飄舞的時候,你再也抵擋不住那一滴酒對你的誘惑。你在酒館里對著西天的一個窗口坐下,那輪夕陽攜帶著她的彩霞同樣迫不及待地落進你的酒杯。當你離一杯酒更近,你離一滴酒的魂就更近,當你把一杯又一杯美酒品鑒入骨,我想,你離你自己的靈魂也更近了。詩是一個人靈魂的外露,當你把對瀘州的摯愛無法在一個酒杯上鐫刻下來的時候,你呼喚那一管筆、那一絹紙、那一硯墨,還有你那少有的一揮而就的激情。于是,我的故鄉瀘州就有了你留給我們的那首膾炙人口的詩篇。你擱下筆,迎著晚霞、迎著江面上的點點歸舟,你徹底醉了。在古老瀘州的一叢荔枝林下,你幾乎把輝煌的余生都醉了進去,同時也跟著愛了進去。
我也醉了,我醉在一輪夕陽的紅暈里,醉在從西而來注入我心底的長江水里,醉在古老的渡口和客船,醉在郁郁蔥蔥的荔枝樹下;我醉在干凈整潔的街道,醉在綠意盎然的公園、醉在高樓林立的新城,醉在迅猛發展的今天和明天。
唐庚,我的子西,在那一棵蒼老千年的荔枝樹下,還有沒有你吟誦的回音?還有沒有你高昂的背影?你從一滴酒的馥郁里悄悄走來,我仿佛是聽見了,也仿佛是看見了……然后你又遠去,獨獨留我在這里,無盡地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