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毛尖山是一座山,也是一個村莊。全村幾十戶人家蹲踞在毛尖山山腳,不知哪位先祖按照就近原則便以山名命之。長久以來,在村民的意識深處,他們的血肉魂靈早與毛尖山融為一體,休戚相關。
毛尖山在中國眾多山麓和村莊當中,著實是很不起眼的一小分子,毛尖山如彌留之際的老人一般的凄慘貧困在其它大分子的前途面前也就顯得無足輕重無關痛癢了。
烏云邊緣有陽光斜漏,破敗貧瘠的毛尖山也有叫人寬心的地方。
其一,山里人人窮志不窮,尤其是在村長老吳的帶領下,頗有改頭換面,揚眉吐氣的喜人態勢。從滿布村里的石墻、豬圈、老石頭、大樹干等物身上的那句口號便可以窺見端倪:
毛尖山的人往外沖,毛尖山的夢在地里長。
據說,口號是老吳在村民委辦公室冥思苦想整夜,不知撓死幾多腦細胞的杰作。村民們首次見到這句口號時曾大為驚惑。為啥老吳整出的口號與別處的不一樣呢?但人們轉念一想,或許毛尖山的前景就與別處不同咧!于是,村民們嘻哈哈樂滋滋地追夢而去,絲毫不知曉口號的深意。其實,就連老吳本人也不清楚一句口號能有啥深層次意義,他只是覺得自己搞出來的口號正好與他夢想中的毛尖山的模樣極為契合——新穎而特別。所以,唯一了悟口號深意的邵純時常迷惑,老吳一介年逾耳順初二學歷的老頭哪來的如此牛叉氣,竟能搞出這么一句頗不尋常的口號。
說起邵純,毛尖山人無一不豎起大拇指,滿含自豪感和贊羨的語氣。
“山疙瘩里飛出金鳳凰。”邵純就是毛尖山迄今為止飛出的唯一一只金鳳凰。自從兩年前考入南開大學,他便儼然化身成了一尊供奉在山里人心頭的大佛。在一個閉塞滯后的邊陲小村,莫說是這樣一所名牌大學,就是一般的二流院校對山里人來說也近乎一種奢望。所以,不難想象邵純在毛尖山獨有的高貴地位。
毛尖山另一個使人尚可心寬的地方就僅僅是對于邵純和八年前的陳小喜而言的,即古樸綿邈、蓊郁蒼茫的山中世界。彼時,村民正響應村長的號召爭先恐后地為夢搏沖,而邵純和陳小喜也在他們的夢中沖跑正酣!
時隔多年,山村依舊孱弱不堪、困苦無助地蹲踞在毛尖山山腳;山里人還在為老吳喊出的那句口號死命而欣然奔勞。只是這期間,有的人走了,如元勛老吳;有的人新加入了,如小喜;還有的人,正將沖進去……
二
剛學會行走起始,邵純和陳小喜的足跡便從山這頭印到山那頭,從村東頭印往村西頭。可以說,毛尖山這片世界的角角落落、犄角旮旯都幾乎留下了兩人深淺不一大小各異的腳印以及串串相接的美好追憶。若果有人想曉得山里哪有天麻,哪有大腳菌(一種味美價高的菌類),哪是野豬的窩,此路通哪彼路又到何處等這些讓村里最年長的老者也搖頭嘆息的疑問,你大可直接尋到邵純和小喜,他倆對毛尖山一草一木的諳熟程度就如對第一次得一百分的記憶一般恒久而清晰。
此刻,邵純又爬上了被人們叫做“保爺”的石頭上,心緒翩躚。
所謂保爺,應該只是巴渝部分地區的特有稱謂吧。此爺非真爺,而是一塊可大可小但必得造型奇異的石頭。當村中哪家有孩子降生后,父母便請來一風水先生向該石“進言”,煩請它迂尊做孩子的保爺,庇佑孩子平安幸福。千百年來,這一習俗在包括毛尖山在內的眾多巴渝地域承傳不息。
毛尖山怪石不少,但還數邵純身下的石頭最為奇異。此石有兩怪。首先,石頭的形狀酷似一匹脫韁飛馳而去的駿馬。其次,石身有一圓孔,如你掌握了確切的方法用嘴堵上一吹,就會響起一陣馬嘶聲,在毛尖山回旋蕩漾。正因如此,這塊石頭才成為了毛尖山多數孩童的保爺,包括邵純和陳小喜。
然而,邵純自小就對這個在鄉民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玩意兒不置可否。臥在石頂休憩,和小喜站在石頂拉尿,看誰拉得既久且遠。凡此種種,常常讓邵純在父母跟前領受一份責罵,在村民那里遭遇一頓勸誡。邵純總認為人們太過迷信,故對人們的勸說嘮叨總是左耳進右耳出。人們拿他無法,只得轉而勸告自己的子女千萬莫要學邵純,以免保爺發怒降罪于己。但是,人們萬萬想不到保爺非但沒有降罪于邵純,反而賜福于他。邵純高考露大臉后,村民如夢初醒似地紛紛鼓勵自個兒的孩子前去親近保爺,他們打的如意算盤是,或許毛尖山的保爺也像老吳整出的口號一樣與別處殊為不同哩!就是要孩子無邪地與其親近,它才會保佑你。邵純不正是一個極好的佐證嗎?
如此一來,倒是輪到邵純目瞪口呆大惑不解了。
每每回家,邵純總要到保爺身上坐坐。十幾年來,雖說他對保爺不是懷著一種常人所有的敬畏之心,但另一種莫名的親切之感卻在心底潛滋暗長,愈來愈濃。保爺正以一種特殊的不可更替的身份深深扎根于邵純的世界。現時,邵純坐在保爺身上,陷入了彌深彌久的追憶之中,他的思緒又一次飛回了往昔,飛回了和小喜共同擁有和經營的純真無邪爛漫無憂的日日夜夜。
多年前,邵純和小喜攀坐在保爺身上,靜聆四野的鳥鳴和風聲,瞧看身前農夫犁土的場景,并不時竭力用雄渾悠揚的聲調跟隨農夫御牛的號子喊上幾句。
那時的冬日對邵純和小喜而言已近乎一個節日,他倆往往能在這一季里賺足榮光和面子。一旦大雪罩山,他們便領著由十幾人及十數條狼狗組成的捕獵小隊開赴毛尖山深處,追捕野豬、山羊等野物。因有他二人的引領,小隊總能輕而易舉地滿載而歸……
邵純躺在保爺身上,忽然隱隱約約地聽見了當年他和小喜一同許下的莊重誓言。那年邵純十三,小喜十四,正是在保爺身上,他們誠摯立誓:等長大后,定不會忘記毛尖山,必將以自己的綿薄之力助毛尖山夢想成真。
樹林又響起了風撫樹葉的沙沙聲,地頭農人的號子夾雜著黃牛的哞叫正清脆有力地在周遭回響,保爺發出的馬嘶聲正被邵純吹出……
三
翌日,邵純去看望了小喜的爺爺奶奶。
小喜在家那陣兒,邵純就經常去小喜家。盡管兩人的家不過幾步之遙,但邵純常常吃在小喜家,睡在小喜家,外人不曉得還真會以為他們是倆親兄弟呢。
小喜走后這八年,二老孤孑苦悶地在家守望。邵純從到縣城上高中后回家的次數也逐漸稀少,致使老人的世界更是雪上加霜。邵純深知老人的痛楚,因而每次回家,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陪陪二老,期望自己能夠多多少少帶給老人些許暖意。可是,邵純沒能料到的是霜雪融化要吸熱的道理在二老的身上同樣成立。當邵純每次歸家離開后,留給二老的將是愈加深重的凄冷孤獨。二老雖然深諳此理,但邵純每一次的到來都會使他們打心眼兒里高興。
這回,邵純在老人臉上見到了久違了的源自內心的春天般的笑容。原來,小喜要回來了,爺爺告訴邵純,中午的火車,估計明天下午就到。看到二老孩子一般笑瞇了雙眼,邵純禁不禁浮起了一層濕潤的激動。其實細細想想,人生的快樂蠻簡單的,某個午后能夠曬曬太陽,一家人能夠歡歡喜喜地吃頓飯,還有聽到多年不見的朋友就要歸來的消息……
次日,邵純和爺爺奶奶早早地來到村頭,來到保爺身旁,他們要和保爺以及那段悠悠時光一道迎接小喜回家。
八年前的清晨,也是在保爺身上,也是這條坑洼泥濘的土路。不同的是,八年前邵純是向小喜揮手,小喜是遠離毛尖山走去。而今天,他將向小喜招手,小喜則會撲向毛尖山的懷抱。實際上,八年光陰,不同的太多太多了,而最大的不同來自小喜。
上身穿一件皮夾克,下面是一條布滿洞口的牛仔褲,腳蹬一雙花里胡哨的帆布鞋,嘴里叼著一支香煙,頭發紅黃相間,被風吹得四散飄飛。當這樣的陳小喜出現在三人的視野時,一小二老三個人面面相覷,他們不敢相信這就是讓他們牽腸掛肚的小喜。邵純擎著的手臂在空中輪了個彎,劃了個大大的問號后沉沉地垂下。
“走呀!傻戳戳地站起干啥。”小喜含著煙從牙齒縫擠出的這句開場白著實在三人頭頂狠狠地潑了一瓢涼水。三人良久才緩過神來,拖著身子趕上小喜。
“小喜啊,你的褲子咋個破了?鞋子又不配套。等會到家了把褲子脫下來我給補補,鞋子讓爺爺到王家店去給你買一雙。這孩子在外頭也硬是不容易啊!”說著說著,奶奶的眼眶濕潤了。
小喜忽地立住,回過頭來,臉上爬滿了不屑和鄙夷。“啥子!你真是十字街頭迷了路——不識東西,腦殼硬是落后的很。這叫fashion。”小喜扯著衣褲炫耀著,“就是洋氣,懂不?你個人去瞧瞧,城頭人哪個不是這樣的打扮。如今,時代變化了進步了,我陳小喜也要與世界接軌咯!”說完,小喜猛吸了兩口煙,自顧自走去,留下木頭似的三個人頓在那里回味小喜的洋氣和洋氣的小喜。
“毛尖山滋養成長起來的小喜如此輕而易舉地就被外面的世界同化了嗎,我不相信他會忘記保爺,忘記那個承諾,忘記那段悠悠的山中歲月。”邵純自己安慰著自己。
邵純回過神來,追上小喜拍了拍他的肩頭,笑呵呵地說:“小喜,八年不見,你變多了。這次回來,可要多耍幾天,我們好好擺擺龍門陣。”
小喜吸完最后一口煙,把煙頭彈向路旁的草叢中,轉過身來像看怪物一樣瞅著邵純:“你個先人板板咯,真是傻起一蹲,傻得傷心。誰他媽的還情愿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多呆幾天。這次要不是回來辦事,老子打死也不回來。媽的!”
“哎,邵純啊!”小喜猛地換了口氣,用一種糅雜著恨鐵不成鋼和同情的口吻說道,“俗話說的好,‘人往明處走,雀往高處飛。’我們這山疙瘩和城里比起來哪里亮堂哪里莫得搞頭,那還不是一眼關定嘛。”小喜重新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接著說,“我說,你何苦在這鄉旮旯磨鋤頭把兒呢。你看城頭撿垃圾的都比咱村長的日子過得滋潤。所以當初老吳才叫人們往外沖嘛。你的腦殼莫要木啊……”
邵純本來有很多話想和小喜聊聊,聊聊他們一起追過的野豬,聊聊他們一同許下的誓言。但是,這個改頭換面的陳小喜使他陌生極了,心里全部的話語瞬間消弭。看來,改變一個人遠比我們想象的要容易許多。
沒等小喜發完他的宏論,邵純慌忙逃走了,心里的一股無名之火正越燒越旺,他整個人都要爆炸了,他跑啊跑,他覺著了往昔破碎為了一地的酸楚和揪心的疼痛。
或許,時光的最厲害最可怕也是最無奈之處,不在于變滄海為桑田,不在于消弭了歷史的印記,而在于剝蝕了人性中最純美可貴的那些東西。
這一天,邵純頭一回覺得毛尖山的夢是那般撲朔迷離和病態十足。
四
小喜終于還是走了。兩天后晨曦微明十分,濃霧漫山,小喜帶走了爺奶心里最末一絲暖意,逃也似的離開了毛尖山。
小喜走后,爺爺奶奶本就蒼老的面龐加刻上了無奈和呆滯。邵純明白二老堅守了將近十年的防線徹底崩坍了,老人所有的精魂靈氣在此遭消之殆盡了。
爺爺抽著旱煙,奶奶手握小喜和父母的照片,不時挨近瞧上一陣。二老眼里再也擠不出眼淚,因為在這之前的無數個孤獨的日日夜夜他們已經流干了所有淚水的積存。
邵純傍著爺奶坐下,奶奶干瘦的雙手溫柔地握住他的手掌,爺爺輕柔地撫摸著他的頭發。邵純迷蒙著淚眼說:“爺爺奶奶,小喜走了,還有我呢。我一直陪著您們。”
二老臉上掠過一絲短暫的笑的波紋。爺爺嘆了口氣,哽咽道:“純兒啊,還記得那會兒小喜在你在大黃也在嗎?”
邵純重重地點了點頭,和爺爺一起陷入了短時間幸福的回憶中……
良久,爺爺方才凄憂地說:“那時候,大黃老遠就聞到你們的氣味,就跑到路上接你們放學回家,回家的時候大黃和你們嘿嘿地笑個不停;那時候,你總愛往我家跑,就為了喜歡吃老婆子吵的洋芋飯,老婆子看著你們小豬似的掙著嚷著扒完了尖尖兩碗飯,臉上都笑開了花兒;那時候,小喜喜歡騎在我肩頭,一邊摸著我的胡茬,一邊摸著自個兒的下巴,嘿嘿地問我,‘爺爺,我哪個時候才會長胡子呢?’我就告訴他,‘等你長大就有了,可那時候你就不稀奇爺爺奶奶了。’小喜當時就急了,非要指著天發誓說他一輩子都不會離開我們。可誰想得到……哎!哎!……”
爺爺頓了頓無限感慨地結束道:“我是多么希望小喜不要長大,你們都莫長大,那該多安逸啊,該多安逸啊!”
邵純再也忍不住,兩股熱乎乎的液體順著鼻梁兩邊流了下來,嘴角里感到了咸腥的味道。究竟這些年,我們怎么了?毛尖山怎么了?毛尖山的夢又怎么了?為什么垂垂老去的人們在我們的大步行走之中變得這般凄愴可憐?
邵純離開小喜家的路上又數次看到了那句口號。毛尖山的人往外沖,毛尖山的夢在地里長。然而,當人們的的確確都往外邊沖去之后,毛尖山的地里長出的哪還是夢,分明是苦痛落寞以及呻吟呼喚啊?!
五
小喜走后,人群一樣喧囂,生活一樣繼續。唯有,邵純多年來對毛尖山的夢的篤信與堅守悄然變更了,他滿肚子的不舒服急需找個人傾吐。這時,邵純想到了瞎子劉二。
劉二和許多瞎子一樣眼睛雖瞎耳朵卻異常靈敏,劉二的一雙耳朵更是極會聽話。聽話實則是一件學問頗高的活兒。比如說,有的人希望你能對他的傾述細究之后給出某種解決方案;有的人則僅僅期望你可以像篩子一樣篩去他傾吐之中的憂煩。邵純正好屬于后者。而劉二也正能依據每人的特況選取適宜的聽話方式。于是,邵純帶著渴望被篩去的滿腔愁怨來到劉二瞎子住處。
劉二本名不叫劉二,只因在家排行老二,人們便喊他做劉二。劉家共有三兄妹,劉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妹。劉二的妹妹在出生不到六個月,不知患了什么毛病就嗚呼哀哉了。劉二十五那年父親在城頭工廠干活給機器活活絞死了,母親不久之后便撇下了兄弟兩人逃走了。兩個月后,哥哥東挪西借湊了500塊錢尋母而去了,從此就再沒回來。村里有人說,劉二哥不知撞上了哪門子狗屎運,居然做了一戶城里人的上門女婿,現在正生活得巴適慘了。
說起對城市的著迷程度,毛尖山的人無一比得上劉二。每次邵純回村去到他屋,他都會央求邵純給講講城里的葷故事,新鮮事。只要邵純講道精彩處,譬如城里的車流如何壯觀,高樓怎樣輝煌,燈火又是何種絢爛之景時,劉二瞎了的雙眼就會嗖嗖地發光,好似突然復明了似的。劉二每回聽完邵純的講說,總會不住地自語:“要是哪個時候,我瞎老頭也能到城頭逛上一圈,只要光聞聞城里的味道就挺好的,挺好的……”
這次邵純到劉二家去時特意帶上了自己專門保留下來的由縣城去往自己上大學的城市的火車票。邵純清楚,把這張車票送給劉二,他定會比吃了蜂糖還要甜滋滋樂呵呵的。果不其然,當臨走時邵純將車票贈與劉二時,劉二一個勁地道謝并夸贊他如何如何懂事和有愛心。邵純走到門口回首看到劉二臉上炸開了笑痕,手里的車票就像是自己的命根子,劉二反復撫摸,而后仔細地把車票放進上衣口袋扣好紐扣,滿足地拍了拍,哼起了小曲。
一張普通的車票竟會讓劉二瞎子歡喜成如此模樣,邵純已被劉二篩去的填滿煩憂的心胸又掉進了冰窟窿,拔涼拔涼。
半月后的早晨,邵純在劉二家里發現了他在床上永遠沉睡了。后來,替劉二洗身換壽衣的人們發現了一張紙條正被劉二緊握在手里,人們使上全力也無法撐開劉二緊握的拳頭。邵純湊近驚詫地看到“北站”兩字,邵純恍然大悟,劉二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牽掛的居然是自己送給他的火車票。
邵純步履沉重地踱出了屋子,抬頭看看從毛尖山頭升起的旭日,在心里暗暗地對劉二說道:“不知道我給你的車票有沒有讓你踏上開往城市的末班車?”邵純恍惚間聽到了嗚咽的聲響:“挺好的!挺好的!……”
邵純不禁打了個長長的寒噤,旋即他又想到,其實不光只有劉二一人,毛尖山好多心中沒有供奉著這樣一張火車票呢?毛尖山人一輩接一輩的勞苦不正是為了擁有這樣一張車票嗎?車票的起點都是鄉村,終點均為城市。這樣想著,邵純覺得陽光照得人心里如針刺般鈍痛。
六
五月初,邵純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說,小喜的爸爸沒了!母親說,小喜爸是在工地干活時,被從天突降的水泥砸死的。當時小喜也在場,他跑過去一把摟住老爸顫著聲音昂聲叫著:“天啊!天啊!爸爸,爸爸,……”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刷拉刷拉往下直掉。當時,小喜爸還有一絲氣息,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使勁睜開眼簾,掐住兒子的胳膊,微弱卻堅定地說:“送我回家,送我……”閉眼瞬間兩行澈明晶亮的淚珠緩緩滑下,淚珠反射著陽光照得在場人人心痛。
邵純掛斷電話沉思許久,不知何時自己的眼里也貯滿了淚花,心里如一陣陰風刮過,涼悠悠冷颼颼的。
小喜爸大半生都在為了逃出毛尖山,沖向城里頭忙碌操心,直至生命的最末一刻他才悔悟:家才是我們最終的避風港,人總得回家!自己欠了毛尖山一筆巨賬!毛尖山的夢出問題了!
邵純當天在日記本里記下了這樣一段話:
是啊,人就像一只只飛翔的風箏,都渴慕飛得更高更遠。于是,人們想方設法不顧一切地脫離身后牽絆著自己的繩索。等到我們遭遇風雨侵襲的時刻,我們才明白,唯有身后有繩索導引的,才是飛得最為祥和平安的。
可是,母親說,小喜和媽媽送父親入葬不久就迫不及待地返回了城市。
一股熱風襲來,裹挾來了校園外面的聒噪和煩悶。邵純嘆了口氣,在心底自言自語,小喜的爸爸是回來了,可小喜和媽媽又逃走了,不曉得小喜有沒有在他父親身上也放上一張火車票,小喜又將何時歸家呢?
“城市太像鴉片,鄉村就是一位大煙客,所以在城市面前鄉村總顯得既愛且恨,久而久之城市便成了鄉村永遠的夢和永恒的痛。”邵純輕悠地嘆出的這句話被外面的嘈雜徹底淹沒了。
七
接踵而至的見聞遭遇使邵純十分明了毛尖山的夢病了,而且已入膏肓,如今的重中之重該是求尋醫治良方。
小喜的蛻變,劉二的離逝,小喜爸的魂歸故里以及自己父母也沖向城市,斷續襲來的事件終于讓邵純在大四這個同學們都在為擁有一份城里的好工作煞費苦心殫精竭慮的年頭做出了回村治病的決定。
毛尖山的人病了,毛尖山的夢病了,毛尖山中毒太深,若果還不采取行動,毒素就會滲透進下一代的魂靈深處。所以,只有回山投身教育事業才能挽救毛尖山于危難之中。
這就是邵純給毛尖山開出的藥方。
離校前夕邵純給怨怒的女友發了這樣一條短信:
文倩婕,我知道在許多人看來,我非癡即瘋。但是,你得明白,家鄉的呻吟呼救實在讓我再也不能無動于衷了。我是毛尖山的孩子,現在我的父母生病了,我該逃離嗎!畢竟,一個連自己都放棄了的故土還希求什么外界的援助呢!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諒和支持,只是我不想拖累你,好聚好散,為了毛尖山我不得不忍痛放開我們相攜而行六年的手。對不起!希望你幸福!
父母聽說邵純的決定后,打來電話苦口婆心地勸說。邵純遲疑了一會兒,但當小喜、劉二、小喜爸、小喜爺爺奶奶等一幅幅面龐閃進腦海時,邵純堅定了自己的抉擇。
邵純踽踽返回毛尖山,路過保爺身旁時,他無比深情地觸摸著保爺的軀體,蓄積飽滿的淚水一股腦兒涌了出來。邵純在心里暗暗祈禱,若你真的有神氣,就請保佑毛尖山,讓它快些好起來吧。
或許,當我們服從了理性的抉擇,就注定了孤獨。邵純開始了孤獨地跋涉。
八
悄然之間,邵純獨自在治病路上行走了整整三年。三年時間里,雖說走得磕磕絆絆,但好歹也在一步步挨著前行。
可最近邵純感到異常不安,他的右眼老是突突地跳個不休,而且常在夢見劉二把那張車票塞給自己,自己就稀里糊涂踏上了火車離開了毛尖山。
按鄉里人的說法,“左眼跳吉,右眼跳兇。”又根據這個可怖的夢境,難不成真有什么災厄要降臨自個兒頭上?!心緒煩悶的邵純整日就如烈日下耷拉著的柳枝般失魂落魄。
次日,邵純接到了文倩婕打來的電話叫他去參加她的婚禮。邵純一時百感交集,自己的女友這么快就成為人妻,心里多少有點不甘和失落。但她能找到自己的幸福,他還是蠻欣喜的。
當邵純來到酒店時,他后悔莫及。看看滿屋子西裝革履名牌裹身的男人和艷光四射的女人,再瞧瞧自己一身寒傖土里土氣的模樣,邵純著實矮了一大截。
邵純覺得自己就像鬼一樣站在一群人中間,這樣,人就不怕鬼了,反倒是鬼懼起了人。但既然來都來了總不可能連主人的面都不照一下就跑掉吧。于是,他撿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了下來。面對周圍射過來的一道道刀似的目光,邵純無地自容極了,腦袋幾乎要低到兩腿之間了。
這時,文倩婕掛著老公的手臂歪了過來。等歪到邵純跟前她尖聲叫道:“哇!邵純,稀奇得很啊!我還以為你忙不得來呢,你來可真是給我面子。”她故意把“面子”一詞說得很重。一屋子的人就像看耍猴一般看著這出好戲。
文倩婕發現所有人都聚焦著他們,說得更帶勁了,一時間唾沫星子亂飛:“邵純,我這個婚禮辦的簡單得很,讓你見笑了。不過,我主要是希望同學們能夠聚聚。哎!生活真不是生下來活下去那么簡單,你看嘛,我和老公開了個公司,一天就滿世界亂飛,累的人都像老了幾十歲似的。看來你當初的選擇是對的,跟著我哪會有你享福的嘛!”
邵純的心臟忽地停止了跳動,腦袋里一片空白,喉嚨里酸澀澀的。
“好了,你先和同學們聊聊吧,我去招呼下其他客人。”說著文倩婕又掛著他老公歪走了。而四周原來圍過來的老同學也像毛尖山人逃離毛尖山一樣逃避開了他這個毛尖山人。
邵純仰起頭,竭力盛住淚水,悄悄地(其實也沒人在意他)溜出了酒店。烈日暴曬下,一條條傷口被曬得裂開了大口子,流出了血水,所有的屈辱﹑忿恨和惱怒這一刻全部化作連綿的淚水流淌。
過了一會兒,邵純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按下接聽鍵,聽筒那端傳來了母親的哭音。邵純趕緊揩干淚水,安慰母親出了啥事好好說,他來想法子。
母親哭訴著:“你爸今天在工地干活,回來時路過一家商場看見了一雙我念叨過的鞋子,就想去給我買來。哪個曉得,門口的保安見你爸爸臟不拉幾的,就不準他進去,高聲吼他滾開。你也知道你爸爸的牛脾氣,別人不讓他怎樣他偏要怎樣,哪個保安就怒了,動起了手來,誰知不留神你爸被踹了一腳滾下了梯坎,現在還在醫院昏迷不醒……”
緊接著母親帶著哭腔罵道:“都是你個龜兒子,要不是你硬是要回毛尖山那山洼洼去,要是你在城頭找一份工作,我們還用得著出來嗎?!你個死崽兒,敗家子,你現在高興了,你……”母親被憤怒堵住了咽喉,使勁咳著。
邵純“砰”地跪下,滿臉怒氣乞求似的說:“媽媽,我錯了,原諒我,我明天就到你們那去。我要用自己的雙手混出個名堂,再也不叫他幾爺子拿一只眼瞧我們了。”
一時間,母子倆人子在電話兩頭哭得撕心裂肺。
九
當初老吳喊出口號后的時候,邵純怎么也不會料到自己也會成為眾多追隨者中的一員;當邵純面對陌生的小喜心痛的時候,他怎么也不會料到自己也會步小喜的后路;當邵純發現山里人都在為擁有一張到往城市的火車票拼勞的時候,他怎么也不會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捏著同樣一張車票逃離毛尖山……還有好多好多的他沒有料到!
直到此時,那個叫做“毛尖山的夢”的內在秘密真實謎底才被邵純解開:原來,這么許多年來毛尖山人所為之不懈奔勞、對之無線狂熱,終至舍棄、逃離毛尖山的那個夢可以具象為一張通往城市的車票。這張車票上所標示的遠遠不止起點和終點這么簡單,它還包括地位、尊重、享受……
邵純走的那天,和小喜離開時候一樣也是晨曦微明時分,路過村頭橫掛于杉樹之間的橫幅:毛尖山的人往外沖,毛尖山的夢在地里長;路過保爺身旁;路過一地斑駁的過往時,他,涕泗滂沱。
走了很遠,邵純回頭凝望在晨霧中隱隱若現的毛尖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堅毅地走向了遠方。他在心里發誓說:我一定會回來的!
從此,毛尖山拖著茍延殘喘的身軀,為著一份邈遠而美好的夢開始了漫長而苦苦地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