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瀘州.涂代祥)
兩顆水果糖
____這是發生于1964年初夏巴山里一個小鎮上的平凡故事。
一聲雞嗚,撩開了巴山清晨的山嵐。灣灣的山道上,走著背背兜的張二嫂和她五歲的大女兒山香。背兜里的東西是昨天晚上就裝好的。雞蛋拿去交供銷社,野山菌是山香和她四歲的山妹鉆青岡林子撿的,滿滿一背,很沉。
山香很懂事。當她將滿滿一籃野山菌交給母親時說,娘,菌子賣了錢,都拿給爹看病買藥。歪著頭想想,又說,娘,我和山妹都不吃水果糖哈。
張二嫂聽了心酸,不想吃又說啥呢?張二嫂曉得,能吃一顆水果糖是山里娃的夢想,每回帶山香去鎮上趕集,山香都會把一根指頭塞進嘴里,盯著供銷社柜臺上的大玻璃罐,看呀看呀,仿佛玻璃罐里那些穿著五顏六色衣裳的水糖果是世上最美麗最可口的東西,看著看著,口水就順著被咬著的指頭流出來了。每次張二嫂都拉著山香狠心地離開了柜臺,原因很簡單:張二嫂男人得的是癆病,得花很多錢;還得跟山香攢集點學費呢。這一回張二嫂又叫上山香來趕集,是想練練山香的足勁,再長兩歲,女兒就得每天來回跑十多里山路讀公社小學了。
張二嫂母女到鎮上快十點了。鎮街就百把米長,黑壓壓一街人,只見人頭攢動。鎮邊靠清江,沿江畔駐扎著一個鐵路工程段,趕集來鎮街買東西的人多是鐵路職工的家屬,她們說巴山溝里的東西比成都重慶好吃多了,最愛吃的就數巴山野山菌,當然還有娃娃魚。所以張二嫂的背兜剛放下地就圍了一群人上來,抓住籃子就不丟手,野山菌很快就賣完了。張二嫂笑的合不攏嘴,用草紙將一把零錢裹了又裹纏了又纏才揣進懷里,背上背兜就牽著山香去供銷社賣雞蛋。
賣完雞蛋,張二嫂稱了兩斤鹽巴。
找錢時,供銷社老主任說,沒兩分零的,給兩顆水果糖吧。
張二嫂很滿意,雖是用紅苕糖做的水果糖,含進嘴里化得慢,尾子有點微苦,但可以讓兩個女兒享享口福了;一笑,臉就紅的像熟透了的野山楂。張二嫂慎重地將水果糖交到山香臟兮兮的手中,說,你一顆,留妹妹一顆。
山香握著水果糖,覺得像過節樣幸福;握緊了,又怕穿了花衣的糖果會捂化,拿松了又怕糖果丟掉;剛剛蹦跳出供鎖社的高門檻,手中的糖果便掉了一個,滾進街梯坎的石縫中消失了。
山香愣愣地望著她母親,臉都嚇白了。
張二嫂見狀,粗糙的手掌便舉在山香頭上,忽然想到山香領著山妹鉆進青岡密林尋覓山菌的身影,才收回手掌,說,你個鬼丫頭,兩顆糖都拿不穩。這下你不吃,那顆留給山妹。
張二嫂領著山香去鎮醫院買了藥,啃著帶來的干糧,踏上回家的山道。
張二嫂走在前,山香走在后。張二嫂在默算懷里還該有多少錢,買藥用了多少,一直沒跟身后的山香說話。
山香緊捏著唯獨一顆糖,不敢看一眼,但還是嗅到了水果糖的香味;想到自己失脫的那顆糖,可惜得心痛,哽咽著對走在前面的母親說,娘,這顆糖是留跟山妹的,我不會吃一點點哈。
張二嫂心頭一震,像發現什么重大事件似的,一跺足,轉身擼了山香一把,說,回鎮上去!
山香鬧不明白,屁顛屁顛跑在母親前面,兩根羊角辮一飛一飛的。
到供銷社門口,張二嫂看到老主任還在抹柜臺上的灰塵,才長舒了口氣,說,老主任,把你門后那根鋼釬借我用下嘛。
你要鋼釬做啥?
就借用一下,馬上還你。
主任把鋼釬拿給張二嫂,站在門口看張二嫂究竟要干個啥。
張二嫂二話不說,雙手握緊鋼釬就開始撬吞下那顆水果糖的石縫。石梯坎是石灰巖砌的,油晃晃厚墩墩的石頭很不服鋼釬的擺弄,橇的火星子濺,仍舊紋絲不動。張二嫂大汗淋漓。
看得老主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大聲說,你究竟要干啥子?你又沒瘋?
張二嫂不回老主任的話。一邊撬,一邊自語,再藏得深、今天我非要找到你不可。
老主任見張二嫂背都濡濕了,結了一片鹽霜,說哇,你找啥子噻?
三五個閑人甚覺莫明其妙,也圍上來觀著張二嫂撬石墩。
娘----我娘在找掉進去,掉進去的那顆水果糖。山香仰臉對老主任說。
山香滿面的虔誠與焦急,讓老主任心里一抖,說,天吶!我還以為是掉了金子呢。不就是一分錢一顆的糖嘛?你早說,我多給一顆就是嘛。
那不同。這兩顆糖是我家山香倆姐妹的汗水。山香一顆,山妹一顆,都得有才成。
圍觀的人聽說是找糖果,嘿,還以為找啥寶貝呢。一轟走散。
功夫不負有心人,張二嫂終于撬松了黑亮沉重的石墩,發現那顆穿了花衣的水果糖依舊乖乖地躺在石縫里。
下午的陽光,鍍亮了蒼翠的巴山。灣灣的山道上:山香跳蹦蹦地走在前,緊緊捏住兩顆水果糖,抿著嘴兒笑;張二嫂走在后,想到山妹站在門口那棵柿樹下面巴望她倆趕集歸來的情景,不由加快足步,臉上笑紋也被汗濡的亮晶晶的。
走著走著,山香燕語鶯聲地說,娘,我一顆,妹妹一顆。我這一顆,你咬一口哈。
張二嫂聽了,心里暖暖的,說,你這丫頭,往后拿東西更要仔細一點哈。
娘,我曉得了。
一條銹花手娟
涂代詳
其實胡祥是逍遙派,哪派都沒加入。他是聽到喇叭里瘋喊“戰友們!654廠的保皇派將我處宣傳隊攆到山頂上去了-------”而糊里糊涂爬上車的,他要去打救他的詩友彭某。巴山深秋的亱風,又冷又硬,挾裹著毛毛雨迎面卷撲而來,使滿車頭戴藤帽手持木棒的鐵六處造反派們冷得瑟瑟發抖。大卡車射出兩束強裂( )的光柱,頂著冷風細雨,沿著山谷公路向六十公里外的654廠顛簸行進。
車到654廠區,胡祥發現已有一兩千由各工段來的造反派們,黑壓壓一大片,正在圍攻一棟職工宿舍樓,探照燈光柱對準宿舍樓掃來掃去,人們唧唧呱呱著,氣氛異常緊張,像真的戰爭。
突然,呯呯呯!有人從樓上朝樓下放了幾槍。
人群瞬間騷亂。有人大喊,老保開槍了,戰友們沖啊!
胡祥鬼使神差夾在人流中沖向樓下,撞開幾扇門涌進職工宿舍。人們見四人一室的單身宿舍里東西蠻多,一個個眼睛放電,像群強盜似的立即手忙足亂開始打砸搶,見箱就撬,見抽桌便砸。
倚在窗邊的胡祥目瞪口呆,他一樣東西不敢拿。
突然,胡祥見一條黑影從樓頂呈拋物線墜落,啪一聲跌在窗外的藍球場上,再不動彈了,便驚叫一聲,有人跳樓!胡祥不知是想去救死扶傷還是英雄主義的一時沖動,便越窗奔了過去;剛走了幾步,頭部啪一聲脆響、被樓上人扔下的磚頭擊中頭顱,把他打倒在地。他一下爬起連打了幾個趔趄才穩住腳步,頭顱已血流如注;等他返身窗下被戰友拉進宿舍時,從頭到胸紅成了半截血人。
有人指揮,快!快送醫院!
天旋地轉中,胡祥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面對醫院高大的石階時,扶自己左腋的人半途離去,而在右腋下肩扶著他踉蹌登梯的竟是個小女人,并嗅到一縷從小女人衣領內散發出來的溫馨的蘭香氣。胡祥不好意思全身都倚在小女人身上,但無法擺脫小女人緊摟住自己腰部的手。這時,有一股微溫的腥氣濃烈液體( )從左頭顱流下,胡祥一摸,滿手粘糊糊的,是血。
別動!你還在流血。小女人隨手塞過一條手娟,說,快捂住!嬌小的身軀在胡祥右腋的重壓下不停地顫栗。
借探照燈的余光,胡祥瞟一眼捏在手中的是一條藍色繡花手巾娟,忙說,不要手巾,可惜了。
沒得關系,我還有一打。快捂緊你的頭。
胡祥聽出小女人是成都口音,語音柔美如歌,還是個小姑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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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祥徹底擺脫昏迷醒過來時已是次日清晨。胡祥睜開眼就看到一雙近在咫尺的凝視著吊針輸液管的眼睛,眼睛又大又黑,清澈如泉,纖塵不染;眼睛以下的臉部雖被潔白的大口罩蒙住,仍可斷定她是個非常美的姑娘。胡祥心里一驚,怦然心動,又飛快瞌上了雙眼;他沒有勇氣面對一雙如此美麗而圣潔的眼睛。
你終于醒來了。昨晚周醫生跟你縫了九針,又跟你服了安眠藥。你感覺頭痛嗎?
不痛。胡祥這才睜開眼睛。他發現小姑娘的眼變小了些,她一定在微笑。
王小蘭_____你的電話。一個男人在門外過道里喊。
姑娘不慌不忙,緊了緊劉祥床頭的吊針膠管,又替胡祥掖好被褥才離開病房。
胡祥目送小護士白衣飄飄足步輕盈離開病房的背影,心里暖洋洋的。
昨晚你發燒。這個小護士半夜都來觀察你好多次呢。說話的是隔著一個床位的老年病員。見胡祥不吱聲,又說,因為武斗醫院的人都跑了一半,這個小護士兩天兩亱都沒合眼了。
你是-----噢,那小護士是哪一派的。胡祥語無倫次地問。
我是廠里退休工人。什么哪一派,人家小護士是來實習的,不帶派性。唉!都他媽神仙打架凡人招殃唄。
是這樣。我也不是來搞武斗的-----胡祥心里很亂。
胡祥忽然發現病房屋角里有一小堆血跡斑斑的衣物,那是自己的工作服,才想起自己受傷時小護士給他捂頭的那一條藍色手娟來。胡祥心里一熱,但又不能起身去翻動那一堆血污之物。那手娟還在不在呢?對胡祥而言,這個問題突然變得超乎尋常的重要。
整整一天,小護士都沒露面。
來病房為胡祥換藥和換輸液瓶的是另一個中年護士。胡祥多想再看一看小護士啊,哪怕就幾分鐘,也得向別人致謝噻;但又不好意思問中年護士。一整天,小護士白衣飄飄足步輕盈離開病房時的背影在胡祥腦中演繹了很多次。晚飯后,中年護士對胡祥說,明天一早,你們工程派車來接你回你們處醫院。可以不輸液了。
不能一直住在這醫院嗎?挺不錯的。胡祥真舍不得離開這里。
你們處醫院的條件好多了。我們怕弄不好你頭部會發炎癥。
中年護士剛出病房,胡祥立即翻身起床,直奔屋角里那堆血污的衣物。謝天謝地,那條藍色的手娟還夾在衣物中,因浸透了血,結成了一個硬團。胡祥假裝去衛生間,將手娟抹上肥皂反復沖洗了幾次,展開看時,才呈現出一片純凈的天藍,手娟一角,用白絲線繡了一朵潔白的玉蘭花。胡祥如獲至寶,將手娟擰干后藏在貼身襯衣的兜里。
好長的夜啊,胡祥浮想聯翩------
第二天,處造反派派了輛吉普車來接胡祥。吉普車開出醫院時,胡祥的頭還伸出車窗四下尋找,他期翼最后看一眼小護士,但他只看到漸漸退遠的醫院樓體,不由一陣惆悵。
后來,曾去654廠打砸搶的造反派中的一個人見了胡祥就問,胡祥,你真傻,去充啥英雄嘛。你看哥子們。說著亮出手腕上的一只金殼表,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胡祥笑笑走開,不予回答。胡祥收藏的那一條藍底繡白玉蘭的手娟誰也不曾看過,也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在他的心目中:這一條繡花手娟,是一個白衣天使留下的圣物!
都是望遠鏡惹出的禍
涂代祥
篤篤篤,篤篤篤,叩門聲不輕不重,斯文,但執著。是哪個?周副科長剛到家,不耐煩,但還是去開了門。啟開的門縫凸現出一個十七八歲靚妞:黑眼紅唇,艷美醒目,像裝在一個立式像框里的美女像。王副科長口氣一下柔和下來,問,姑娘有啥事需我幫忙?你好先生。我是禮品公司的業務員,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沒關系,沒關系。王副科長目光在靚妞臉上掃來掃去。我公司搞活動,今天是免費送禮上門。說話間,一臺草綠色的望遠鏡已隨著一陣香水味塞到了王副科長懷里。王副科長靈醒得很,只瞟了一眼望遠鏡,腦中就閃現出去年夏季黃昏時看見對門樓房的陽臺上那個少女沖浴的景象:王副科長剛進衛生間,就聽到對門陽臺上嘩嘩一陣水響,定睛一看,媽吔!原來是一裸體少女在沖浴,渾身閃爍著雪白的光芒,可惜距離遠了一點,只看見少女優美豐腴的體形,沒看清乳房。遺憾啊遺憾,天大的遺憾,要是手中有一臺望遠鏡多好。王副科長一剎那又返回現實,嘻嘻!謝了謝了------王副科長考慮是否得請靚妞進廳喝杯咖啡什么的。想到妻子快到家了,欲言又止。靚妞并不離開,嫵媚一笑,說,先生,東西絕對白送,只是收點服務費八十塊,不好意思。王副科長稍一愣回過神,東西都上手了,咋好一聽說收點費就還給人家呢?沒想到,伸手在衣袋里掐出來一張百元鈔,爽聲說,不用找了。哦,謝謝。先生好爽哦。靚妞一個轉身,踢踏著高跟鞋橐橐走遠。呯一聲關了門,王副科長直奔衛生間,立刻舉起望遠鏡叉開兩腿瞄準對面樓開始調弄焦距。媽吔,好清晰呦。內心一陣竊喜。接下來王副科長開始在衛生間內尋找藏鏡的最佳處。還好,他個子高,腳一踮就打開了吊裝在墻上的儲存洗衣粉香皂的櫥柜,將望遠鏡塞進櫥柜深處;這個高度是妻子嬌小的身子夠不著的,每次取東西妻子都得叫他。耶!耶!瞌睡來了遇上枕頭,絕了。再接下來,王副科長開始了漫長的等待和期盼。 從冬到春,從春到夏,終于等到了酷熱高潮:白晃晃的陽光烤灸著大地,城市樓群像著了火般,亱深時也不退涼,人的皮膚像貼上了張烘燙了的膏藥樣難忍。天靈靈,地靈靈,保佑少女快沖澡。王副科長每天都祈求著去年沖浴的那個少女盡快重現對樓陽臺上。功夫不負有心人,挨近黃昏時少女終于在陽臺現身:她先是四處張望一陣,認定暗中絕無覷覦者才慢悠悠地解散發髻,青絲瀑布般瀉下,王副科長樂得心里怦怦跳。接著,少女又脫下短衫、乳罩------哇!雙乳像對小白兔一蹦一跳的,好白凈哦乖乖,快脫裙子快脫裙子嘛,天靈靈地靈靈!說她美得是水妖,林妖,嫦娥一點都不過份。王副科長正想像豐富剛進入忘我境界時,咔嚓一聲,衛生間的門突然被人打開,嚇的王科長瞠目結舌。王副科長緊握望遠鏡叉開雙腿微弓臀部對準對門樓上的姿式已僵直定格,不能動彈。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衛生間的門鎖已壞了幾天,只能關上卻鎖不緊,王副科長妻子周小鈴正等著丈夫出差回家修理呢。等回過神來,周小鈴已站攏丈夫身邊。當她滿面狐疑隨著丈夫窺視的角度看過去,才突然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家伙早已背叛了我,難怪鉆進衛生間好久都不出來,還以為他便秘呢。周小鈴臉都氣歪了,一把奪過望遠鏡,吼道,你-------你這個偽君子!啪!啪!隨即摑了王副科長兩耳光,沖進客廳,又補了句,出來!坦白交待。 王副科長兩眼直冒金花,雙腿也直打哆嗦,臉色蒼黃得像病入膏肓的死人相,看來老子今天逃不過此劫喃。得力挽敗局才成啊,誰叫她老爸大我三級,官高一級有如泰山壓頂呀!可不敢鬧著玩的。王副科長渾身乏力弓腰駝背地走到客廳已冷汗涔涔,不知道如何交待,囁囁嚅嚅說,我-------我------妻子嗓音提高了八度吼道,不必解釋了,明天就辦離婚!一扭頭進沖臥室,呯一聲關上房門,落了鎖。遭了!千萬尋不得短跳不得樓哦!王副科長趕緊將耳朵緊貼門面,想聽出點什么動靜。 周小鈴卻在屋內興奮得手舞足蹈,花枝亂顫,活該你龜兒子倒霉,不然,老娘還愁找不到跟你離婚的理由呢,人家李局長比你娃強十倍都不止,嘻嘻----- 聽不出屋內有啥動靜。王科長哭聲哭氣叫喊道:天哪,都是這望遠鏡惹出的禍!猛一下將望遠鏡甩得粉碎------
誰之罪
涂代祥
“今夜月光迷人”是一座綜合誤樂廳的名稱。
有多迷人呢?簡言之:只要你有銀子,做啥都行,通了天的。
如果你的車是特殊牌照,不必心虛,車剛停下,就會有個機靈的服務生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在你的車牌上罩上一塊普通牌照,將車牌主的真實身分掩飾起來。但你得記住消費的方向:男左女右。找小姐的,進門后走右廳;找面首(本地稱為鴨子)的,請往左行。
這不,不到天黑,“今夜月光迷人”內部已燈紅酒綠,樂聲陣陣,人影憧憧,像一幢裝滿美麗謎語的寶匣,誘惑著那些尋歡者趨之若鶩趕來。一輛華車在門前停下,車門開啟,擠出個五十多歲珠光寶氣的胖婦人,她熟練地將車門一碰,跩著磨盤樣的肥臀碾進大廳,再往左拐,進入了鴨子廳。
一個金頭發小白臉旋即迎了上去,在胖婦人橡皮般的腰間輕輕一擰,貼近耳畔,說:胖姐兒的事,兄弟己搞定了哈-------嘻嘻,三毛都等在大舞廳里了,包你滿意。
二人勾肩搭背去了包間。
胖姐體肥脖子粗,有點輕微氣喘,坐上沙發壓得彈璜吱吱響抗議,沙發面也窩了個大坑。胖姐是個揮金如土的主兒,說話作數,氣喘未定,就撕開掛包拉鏈,朝茶幾上甩了兩扎大紅鈔,說:搞定了,胖姐還賞一半。給三毛的見面禮嘛、五萬。
小白臉打了個激凌,說,好哩!隨即揣好錢,掏出手機給等在大舞廳的三毛發短信:快!我在三號包間等你。
這才像話嘛。乖。胖姐滿臉笑紋。
____三毛是小白臉的初中同學。倆人初中輟學后就在社會上鬼混,直到十八歲都沒找到適合的工作。三毛家比小白臉家更窮,父親在南方打工一去不歸,靠母親在一家超市當營業員活命。不久前,母親突然腦梗阻塞住院,得八萬塊做搭橋手術才能救命,只好去找小白臉借。
小白臉想,早勸你干、你操清高,現在火燒眉毛了嗦?嘴里卻說,我哪有錢嘛。有個富婆,銀子倒是有,不如你------
三毛知道小白臉的意思。滿臉通紅,咬著嘴唇不吱聲。
三毛個性內向,患憂郁癥,長期躲在家里打游戲,一張鵝蛋臉白嫩得像剝了皮的煮雞蛋,上唇一抹青幽幽的絨毛,兩道劍眉之下,眼睛黑得水汪汪,一看就讓人憐愛。三毛還單念著他初中的一個女生,死活不肯蹚這潭污水。
小白臉磨破了嘴皮,還招待三毛吃了頓肯德基,并發誓說,等咱哥們倆掙夠一百萬就掙脫了苦海,開爿時裝店,做蹺腳老板。小白臉知道,三毛等著錢救他媽的命,又說:說穿了,反正是龍在上鳳在下,咱爺們兒又不吃虧,眼睛一閉,怕個毬!
三毛想:天吶,一百萬不把人整死才怪。就說,好老火呦,一百萬要掙好久嘛?
這你就外行了。只要人家動了真格的,一次給你五萬十萬也不稀奇。說到這里,小白臉故意打住不說了。
在三毛想像中,五萬十萬的大紅鈔正像颯颯飄落的楓葉飄落一地,母親已恢復了健康,就說,先試一回嘛-----
小白臉想,我的兄弟耶,開弓哪有回頭箭啊!
____三毛讀了短信后,抻抻衣裳,挺挺胸脯,以一副類似大義稟然奔赴刑場的心緒朝三號包間走去。畢竟是處男,兩條瘦腿禁不住瑟瑟顫抖。
剛跨進包間,小白臉就一躍而起,說,三毛,這是胖姐。該長的富泰嘛。
其實,三毛看一眼胖姐就暈了:盡管胖姐打扮的珠光寶氣,渾身彌散出高級香水氣味,但仍然掩示不住身軀的臃腫,寬大臉厐鋪著的笑容,像一只老餓貓突然見了鮮魚兒,不禁心里一震。正想退出,卻被小白臉死拽住,說,人家胖姐說了,初次見面給你這個數。
三毛看清了小白臉抻直的五個指頭,明白是五萬元,突地僵住不動了,腦里一片空白。小白臉隨手將三毛往胖姐身旁一推,正好落坐在胖姐懷里,被胖姐圍墻般的攬住。
胖姐使勁地掃描著三毛羞紅的臉蛋,憐愛得心里發慌,心想,五萬?二十萬也值!一下打開小白臉手,嫵媚地說,胖姐不痛錢哈!隨手拉開掛包,將一張銀行卡塞三毛衣兜中說,姐先給十萬,密碼姐晚上悄悄告訴你,嘻嘻!
三毛反映不過來了,腦子亂轟轟的,端起胖姐為自己倒的半杯干紅酒一飲而盡(胖姐事先怕三毛不干,已在干紅中做了手足),心里咕噥著,爺們兒今天豁出去了,就當滾進一次污水坑。又轉念一想,不行,再屈身也得遇上個稍順眼些的才叫話嘛!正打算伸手掏銀行卡還給胖姐,頓覺頭部昏沉沉的,像中了拳王阿里重重的一擊,一會便歪在胖姐棉絮似的胸上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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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毛在噓噓噓的鼾聲中醒來時,天色微熹,漸漸記起昨晚夢的事:朦朧中,粗重的喘息聲像水浪撲岸,經久不息,嘴也被一窩油膩膩的肉堵住------趁著微光驗看自已,身子似扁瘦了些,臉上散發出一股濃濃的唾沫味,怪不得夢中----再看身邊正張著嘴打著呼嚕的胖姐,------天吶,老子是小帥哥呦!讓哥們兒知道了,咋做人啊?
此刻,三毛將銀行卡的事忘的干干凈凈,只想立刻逃離這張邋遢的大床,才能徹底洗涮凈眼前的事實,腦中訇一聲就迷糊了。見窗戶大開,一縷清風吹來,忘了自已還光裸著身體,就翻身幾步就沖到陽臺。好大的霧啊,濃乳似的彌漫掩蓋著城市,樓下像一片朦朧的沙灘,心中鼓動著自己,快跳啊!得像個爺們兒!一縱身便從十八層高樓上躍下,像墜下一段白色的樹干------
相親
涂代祥
玉蘭在電話上對市婦聯李大姐說------好好好,晚上茶樓見。拜拜。
說來話長,玉蘭也記不清是多少次去茶樓相親了。這尷尬的相親局面,玉蘭連做夢也未曾想到。因為那些相親后的男人總推口說,當過官太太的女人(她的前夫是市住建局局長),恐怕不好伺候,再說吧。
其實玉蘭不過是想“稍微門當戶對一點”,這難道過份?論財產,離婚時她分得到兩百萬存款和一棟二百多平方的躍式別墅和一輛奔馳,女兒還得由前夫撫養;論姿色,她雖不是窈窕鮮嫩的嬌妹子,但保養有素,三十八歲依然婀娜多姿,只要略施淡妝,也就看二十七八的人;論工作,她是市政府辦公室秘書,灰色收入不少哦。沒抖到曾夫耀妻榮養成的居高臨下的氣質,對自己的再婚已形成不利,但一時半會又難以改掉。
離婚是因為前夫屢有了艷事引起的。當時玉蘭想,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大千世界茫茫蒼生,難道還愁找不到個如意男人,何苦要受這種既哭不出聲又不便聲張的窩囊氣。殊不知,離婚不久,這筆曾光茫四射的巨款便漸漸黯淡失色,就像一件深藏不露的什么寶貝,只有私下取出來摩挲時才會滿心歡喜,錢存銀行里也僅是一排數字而已;多數時候是讓孤寂陪伴著自己日漸老化的身心度日,以至女兒已快進初中了仍打單身。
想到這些,玉蘭腸子都悔青了。
也是啊,市長一級的官員乃人中俊杰,一般都是由特殊材料構成的,哪有打單身的?就算有單身,也不會俯首屈身于一個局級干部的棄妻。科股級的單身漢倒相對多些,但誰又敢大大咧咧不知深淺地娶一個高自己一級的官太太做老婆呢?這豈不犯忌?即便不怕犯忌,也因玉蘭背后曾籠罩過炫目的光環而相形見絀而不敢高攀。于是,向來極會做媒的李大姐只好破格、將目光移出官埸,睢準二了商界大腕。
又遇上難題了:公司老總或建幫大腕中單身倒不少(他們的換妻頻率較高),幾次相親下來,才發覺這類富翁都像服了回春仙丹似的,即使五六十歲,目光都盯在二三十歲的美女身上骨碌碌打轉,以至每次見面僅象征性的咵玉蘭如何漂亮如何風韻之類的話,然后微笑買單走人便是。背后卻向李大姐吱唔著說,錢、咱也有,不稀奇嘛------再說吧。
玉蘭反思多次:怪了!難道當過官太太的女人就永遠讓人不敢親近了?難道當過官太太的女人就像官員騎過的烙了火印的馬匹,沒人敢再騎了?那么就打扮普通些,免得把人家都嚇跑了。
這次相親,李大姐又及時調整了目標,離開商界,將目光睢準了文化界一個喪妻不久的王詩人;一不向王詩人提玉蘭的身事,二不提別墅豪車,只含糊說女方是個文職工作員,包你一見鍾情,連姓氏名誰也暫不提。
王詩人不修邊幅,有點神精質,一臉懷才不遇憂國憂民的氣質,披頭散發像一頭雄獅,也不多問玉蘭的其他條件,只強調感覺重要,憑著感覺走吧。
差五分八點,玉蘭一身休閑裝,不搽胭脂不抹粉,款款地走進茶摟包間。
是你-----你不是玉蘭嗎?還認得我嗎?王詩人見了玉蘭進入包間,從茶桌旁陡然站起來打招呼,差點絆翻一只茶杯。
哦,你-----王小青嘛!化成灰也認得。
原來你倆是熟人啊!李大姐有些詫異。
豈止熟人,高中同學嘛,這家伙狂的要命,大詩人哩!玉蘭坐下說。
哈哈哈!我們的白雪公主,你也要來相親?你不是嫁了個官兒么,怎么------沒碰到海瑞,還是被優生劣汰了?王詩人回敬說。
李大姐一時沒悟出詩人話中的潛臺詞,還滿臉堆笑想,謝天謝地,這次相親可能干得成了。連忙招呼服務生上茶。
還寫詩嗎?在哪上班啊?玉蘭不愿剛坐下就砸了場子、避開了王詩人的話峰說。
沒想到,這句話無異于摁了下王詩人的神經開關。詩人多半都有些狂傲,玩世不恭,不善處人際關系,奮斗了多年,還沒跳市文化館創作員的位職,沒好氣地說,咋不寫、離了詩還能活人;你可知道,“天上只有上帝,地上只有人民,中間是一團正義的火焰!”這條至理名言?。
好好好,你寫你寫。你是火焰。恐怕接下來又是王詩人狂傲不羈滔滔不絕的言辭,玉蘭又說,你還在市文化館上班么?
是。王詩人言猶未盡,說,咱們------一不會找靠山,二不賤賣靈魂,只圖活個干凈自在嘍。其實王詩人不是有意找玉蘭的楂,他向來就這憤世嫉俗的脾氣。
但玉蘭聽來卻背若芒刺,眼睛也潮濕了。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牛頭不對馬嘴,又不便立即抽身走人,只好耐住性子品茶。
王詩人沒覺得自己已出語傷人,一時無語,一支接一支抽煙,抽得單間里煙霧彌漫,像一座正在冒煙的磚窯。
李大姐陷在煙霧里不知如何圓場,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如墜五里云中。
------這樣的相親,其結局不言而喻。
熊貓娃娃的眼淚
涂代祥
趙小慧找到的工作是:打扮成熊貓娃娃,不停地扭腰舞動、向街上行人做媚狀的迎賓姑娘。
趙小慧本不選擇這種職業。她感覺有種被人耍弄似的滑稽和可憐。無奈當下得掙錢,從十月初開始,就受著扮演熊貓娃娃的洋罪,外表看上去真是一頭憨態可掬的熊貓,內里卻大汗涔涔,干了第一天下來,感覺比鄉下插秧打谷還老火,真想大哭一場。要不是為了減輕男朋友孫建的經濟負擔(男朋友是初中的同學,現在公社防疫站學獸醫,母親早亡,父親癱瘓在床),整死她也不愿干。
為了加班,趙小慧大年三十下午才結算到工資,趕收班車到鎮上后,又搭摩的,黃昏時才到家。
趙小慧媽和爸正吃年飯。見女兒汗涔涔趕回,媽關心地問:“小慧,你究竟干啥工作啊?電話也少打。”
“推銷衣裳噻。”趙小慧也不知道扮熊貓娃娃屬什么職業,隨口說。并掏出兩千元擺在她爸面前。
趙小慧爸只說了聲“推銷衣裳好,基本工資加提成吧”見一沓大紅鈔擺在面前,雙眼瞬間雪亮,用手蘸了蘸灑在桌上的湯水開始認真點錢,點得很認真,點一張,還輕輕地念出數字。
趙小慧最不愛看她爸點錢的樣子。端起她媽遞上桌的飯碗,沉默吃飯。
趙小慧在默算自己的收入:由十月一號開始干活,每月一千六包頓午飯,到大年三十剛好三個多月,工資總數五千多,扣去早晚吃方便面的錢和拼租住房的錢后,余下四千多塊;還好,明天可給男朋友兩塊。默完錢帳,趙小慧搛了塊臘肉塞進嘴里,嚼得特香。趙小慧餓極了。
初一這天,趙小慧一早就去了孫建家。
孫建正獨自坐在堂屋里喝茶。見趙小慧來了隨便點了點頭,說:“小慧,你究竟在干啥工作啊?防疫站里忙,也沒空進城去看你。”
“推銷衣裳噻。”趙小慧把準備好的錢放在桌上,又說:“去買幾盒大活絡丹給伯父吃吧。都說這藥有效。”
“怪不得。推銷衣裳是基本工資加提成哈。”
趙小慧咬咬嘴唇,想,咋跟我爸同一個口氣,說錢不說人,雙眼噙滿淚水,忙背過身去拿溫水瓶給孫建父親倒水。
孫建沒看見趙小慧的表情。因為他看見一厚沓大紅鈔整整齊齊地碼在面前,不由一把抓起來。令他興奮的是,才三個多月趙小慧就送他這么多錢,忙蘸了蘸灑在桌上的殘茶,兩手一張張地啪啪地翻著鈔票,手指比趙小慧爸麻利多了。
趙小慧等不及過十五,初八這一天就匆匆趕去城里繼續充當她不愿意扮演的熊貓娃娃。因為孫建同她約好:初十要進城看她。為了暫不讓孫建知道自己所干的滑稽工作,已想好了主意,初十這天決定請一天假,等找到適合工作再告訴孫建不遲。
初十這天,趙小慧在租房里白等了一天。直至晚上才接到孫建短信:事忙,有閑再進城看你。
這一晚,趙小慧失眠了,第二天去店里穿熊貓衣時,雙眼都是紅腫的。
十五這天,陽光燦爛,把街道涂成金色。街上行人摩肩接蹤,店里人氣興旺,人們進進出出,對趙小慧的舞姿毫不在意,人們都是沖著買大削價的冬衣才擠進來的。
突然間,趙小慧通過熊貓眼孔瞄見孫建正向自己走來,心怦怦直跳。不對,一個比自己漂亮的姑娘正親親熱熱地挽著孫建的胳膊,她是誰?趙小慧想擦擦模糊的雙眼再看。但她做不到這個動作,要擦眼睛還得從背后撕開拉鏈從頭到腳扒開熊貓衣才行。
孫建風度瀟灑地帶著漂亮姑娘從趙小慧身旁擦肩而過。漂亮姑娘倒是楊起手對趙小慧擺了擺,不過是對可愛的熊貓娃娃做的,不是對她本人。孫建瞟了她一眼,自語道:“嗯,這種工作也有人愿干?”
趙小慧一聽猶如五雷轟頂。感覺天地都在旋轉,打了個趔趄,差點暈過去,幸好自己正作舞狀,沒有引起人們的在意。稍稍清醒后,趙小慧本想當眾撕開熊貓衣,對著孫建大喊一聲;但又缺少這種當眾出丑的膽量,再說,跟孫建喊什么呢?一時停了舞姿,僵在店門口,像一個整體的熊貓標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半小時,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孫建才與漂亮姑娘搭肩摟腰地走出店來。漂亮姑娘一手挽住孫建的胳膊,一手提著個靚麗的衣袋。趙小慧一看就知道:這種牌子貨的鴨絨冬衣,打折下來也得兩千塊啊。
好像是突然抽去閘門的水庫,蓄滿趙小慧雙眼的淚水嘩嘩傾瀉而出。
過往的行人誰也看不見熊貓娃娃在哭。看上去,熊貓娃娃好可愛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