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清明節也快到了。
清明節前，鹿梅一個人到小河灣保豐的墓地去看望他。她拿了一朵大大的精心扎好的紅紙花，走過冰凍的尼秋河。天上飛著清雪，玉石般的河面上留下鹿梅一串長長的腳印。她穿著棉軍衣，戴著皮帽子，兩條墨玉般的辮子束在腦后。保豐的墓地周圍是一片榛子叢，這些低矮的灌木壓著一層厚厚的積雪，周圍一片縞素。
鹿梅站在保豐墓前跟他說話：“保豐，暴牙子，你冷不冷呵？我現在還好。拿掉紀錄應該是沒有問題了，你放心吧。我會好好活在這個世上，你想不想聽我唱歌？就是那首咱們合唱過的‘開春歌’，我這就唱給你聽，你好好聽著。”
鹿梅唱了起來：“春雨下來好種田，哥妹干活山坡前。
播下種子盼豐收，秋天苞米背不完。”
她的歌聲清朗美妙，猶如余音繞樑，久久地在這雪白的河谷中回蕩。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想起保豐跟她一塊兒度過的寶貴時光。那些充滿苦澀、希望和艱難的日子，還有那塊珍藏在身邊的神奇蠟染。她拿出那朵殷紅的紙花，獻在保豐墓前。
離別時，鹿梅雙腿跪在雪地上，把自己鮮艷的紅嘴唇緊緊貼在保豐冰冷的墓碑上，留下一個深深的長吻。
多年后，保豐的家人將他的骨灰遷回了老家四川納溪普照山的魚龍潭邊，他被葬在一棵桫欏樹下。墓地周圍，長滿了珍稀的狼厥雞草。
這天中午，云層低垂，陰霾滿天。梅顏和鹿梅匆匆吃了點飯，就悄悄溜出營房，來到蛇山。蛇山上白雪皚皚，靜穆莊嚴。山下的河谷更是冰凍如玉，圣潔猶處子。她們取出事先藏好的鐵锨，堆了一個大大的雪人，鹿梅在雪人的頭頂戴了一頂皮軍帽，帽上的紅五星光華四射，照紅了原野。
虔誠的祭奠儀式開始了。
鹿梅報幕，第一個節目，詩朗誦，仍然是她們的“青春烈……愿耿耿丹心，耀如赤日，錚錚鐵骨，強似蒼松，一往無前，萬難不屈，偏向懸崖攀絕峰……。”
接著便是她們的傳統保留節目雙人舞。她倆脫下了厚厚的棉軍裝，露出大紅猩猩色的線綈絲棉小襖與淡綠色的絲棉貼身小襖，她們要把最美的狀態獻給鐵軍。這件猩紅色絲棉小襖，也正是梅顏最后一次見到鐵軍時所穿。鐵軍的溫存還留在這件絲織品上。當瑰麗的樂曲響起，梅顏與鹿梅踮起了腳尖，灑脫優美的舞姿頓時展現在鐵軍眼前。
這時，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大雪鋪天蓋地，撲向梅顏和鹿梅。紅梅與綠梅開始交錯在雪地上滑行。當百靈充滿激情地唱到：“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時，兩位姑娘禁不住熱淚滾滾，傾瀉而下，幾乎跳不下去。但她們沒有停下，仍然一招一式地跳躍著、飛騰著，因為她們深愛的鐵軍就在眼前，專心致志地看著她們。她們要虔誠地一絲不茍地把它跳完。
當曲子反復回唱到“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時，梅顏眼前幻化出鐵軍在烈火中奮勇撲救的場面。烈焰熊熊，而英雄化作金星歸去！！！巨大的悲痛使得梅顏頭暈目眩。她最最心愛的鐵軍就此離她而去，天上人間，幽冥永隔，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見。
噙著熱淚，梅顏拿出珍藏已久，特意為鐵軍父親準備的老窖酒。
這是老窖中的珍品特曲。每一粒釀造它的糯紅高梁，都經過了精心挑選，帶著濃重的傳奇色彩。當它播種的時候，必然是在無霧的大好晴天；成熟時，一定會剛好飄過一朵云彩，為她送來一場及時雨；而當九月收獲季節來臨，一片永恒的陽光會讓它們抖掉秋天的陰濕，暖烘烘地蘇醒過來。因此，它們是稀有的。梅顏把酒倒出一大碗，她和鹿梅一人喝了一大口，濃烈的酒精頓時燒紅了她們的臉。她們覺著鐵軍的英魂也借這珍貴透明的酒液附在了她們身上。然后，梅顏用手蘸上酒，向四周點灑。這是她們家鄉少數民族的儀式。之后，梅顏將碗中剩下的酒全部傾灑在雪地上，整整澆了一圈。濃烈的酒香彌漫了整個冰河雪谷。
接著，鹿梅為鐵軍變了一個魔術，九頂小小花傘，齊刷刷飛向天空。她希冀著鐵軍的英魂能乘著花傘飛向九天云外，他們能夠天上人間永遠地相互關愛。梅顏拿出自己親手折疊的金色壁紙小星星，整整九顆。這個創意來自“勇士輝煌化金星”，她把小小的金星一個個放在了雪像的頭頂、肩頭與胸前。她唯一的心愿就是鐵軍在犧牲前能夠讀到她的信，她希望鐵軍已經讀過這封信了，她祈禱這已成為一個既定事實。
鐵軍是她心中永遠的副指導員，那個在高高的白樺樹映襯下的玉樹臨風的身影，是她一生一世的白馬王子，今生今世唯一的愛戀。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雪，漸漸停了。只有星星點點的小雪花還在漫無邊際地飄灑著。
梅顏拿出了繡著紅梅花的蜀錦袋，袋里共有七顆珍貴的“鵝寶兒”，其中三顆是在樺樹林里她與鐵軍一起觀看過的，是他們純情初戀的見證，另外四顆全部來自神臂城外的“天星窩”。她把這七顆象征愛情與忠貞的“鵝寶兒”，全部浸在留下來的酒液里，獻在鐵軍像前。只有鐵軍這樣的血性英雄，才配得上這濃烈而珍貴的美酒，也只有這圣潔、晶瑩的酒液，才配得上鐵軍這樣頂天立地的英雄。
最后，梅顏與鹿梅脫帽靜立，向她們心中永遠愛著和感激的鐵軍深深鞠了一躬。之后，兩位姑娘手拉手地走下蛇山，來到冰凍的小河邊。鹿梅為鐵軍變了最后一個魔術：天女散花。猩紅的紙花頓時開滿了整個冰河。
此時，雪已完全停了。太陽鉆出了云層，毫不吝惜地把溫暖與柔情鋪灑到每一寸河谷。剎那間，河谷里處處涌動著燦燦金光。風來了，微風起處，白雪如煙，如煙的白雪蔟擁著一團團火焰般燃燒的猩紅色花朵，瑰麗壯美，雄奇驕艷，“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此情此景，連同她們對鐵軍永世不滅的愛情，永遠鐫刻在了梅顏與鹿梅心中。她倆站直了身子，仍然手拉著手兒，對著玉石般冰凍的河谷，高聲朗誦道：“看那滿山滿谷的紅花，是英雄的生命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