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好過,月也一樣,像坐在高速車上注視窗外,一晃好多年,一晃好多月,可就是日子不好過,就像小河淌水,看著能過去的,和平時沒有兩樣,可就不明白哪回事就有人過不去。別人過不去我相信,但阿公過不去卻讓我感到有些蒙。往往很多不敢相信的事情卻又是事實,擺在那里非讓你相信不可,比如人,突然死了誰相信?可就放在眼前的棺材里哪個敢不相信?阿公是村子里最血氣方剛的硬漢,無數年無數次村子里需要說不的時候全由他承擔著,迎送過4個兒女和2個老婆的生與死,穿越過整整93年1100多個月,可最終還是被一片日子給擋住了繼續前行的路。在老天面前,他的最終說不顯得比紙還蒼白,沒有絲毫力量。那天,阿公眼里泛起白色,死魚一樣盯著窗外,連續下了7天7夜的雨還在繼續。阿公嘗試著千百次邁出,可別說日子,就連自家的房門都沒有跨過就跌倒了,在那里一動不動。父親——阿公的兒子跪下去抓住他的手,惹來一大片哭泣。我從睡眠深處爬出來,躲在被窩里瞪了一眼,抓起手機就問:“誰?”“阿公走了。”二弟甩過來四個字就掛斷了。一年之內,我已經先后失去了三位親人,而且每次又都是二弟通過手機告訴我的。見到是二弟號碼的那一刻,一種巨大的不祥預感包圍著我,我真想不接電話。已近年末,現在又輪到了阿公--村子里最后一位敢于說不的人離去了,這個時刻,除了下點雨,潤濕了面前的一團地,什么都好好的,可我卻感到有一種巨大精神在突然間隕落,讓人茫然又害怕,那種無以言說的揪心的痛在迅速擴散,整個肉體包都明顯感受到了。如果痛過就會爛掉的話,我敢說心已經早不存在了。大約從阿公腿腳不靈便開始吧,這大的村子里就已經很少見到說不的阿公的影蹤,更難感覺到這種寶貴精神的存在,而一個村子或者說一個民族一旦失落了這種精神,無疑是十分可怕甚至非常危險的,勝過天塌地陷。
阿公原本是外村人,家庭殷實。很小的時候,父母媒妁,娶一位嫡親的小腳婦人為妻。在阿公看來,這樣的女人連照顧自己的一雙腳都很成問題,日后還能照料自己和一個家庭?再說,是嫡親,也會影響后代生長發育等。可父母說這是親上加親,不容置疑,硬是非成不可,他的母親甚至揚言,這門婚事決定自己的死活,弄不好就死給阿公看,父親更是說不行就掃地出門。阿公相信父親但不害怕母親,就連夜頭也不回地出走了。誰都知道,一個舉目無親的少年,徹底離開了自己的家就等于沒有了家,到外面來了,一切都得依靠自己。可在他看來,自己就是一粒風中的蒲公英種子,只要有塊土地,哪里都可以是自己的家,生根發芽無所不能。換在別人,一定都會認為說話的人在吹牛,村子里認識阿公的人聽到這話都在點頭。從家里出來,和逃荒的人沒有兩樣,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子里。除此而外,真的啥也沒有,連胡子都少得出奇。穿山越水,阿公走過無數村子。無數村子有眾多的理由可以讓他留下來,但最后他選擇留在這個村子卻只有一個理由:一個大腳女人在等著他,或者說他找到了這個大腳女人。他為這唯一的理由留在了這個后來由父親任村干部、我走進城市的村子。阿公很快就與這個大腳女人結了婚并且相繼生下了我的伯父和父親及四叔及三個女兒,還把一個家打理得像模像樣。
一個像模像樣的家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村干部那里,不知怎的,就變成了眼中的釘子肉中的刺兒。也許是從小就愛搗毀鳥窩的習慣唆使吧,村干部就鐵心要抓了阿公的壯丁。不料,阿公放出狠話來:“村子里的男人抓完了也輪不上我,誰動我就動用斧頭劈誰。”那村干部也威風,心里想:那來的屁股勁這樣牛?本村的人還要低著頭走路呢,一個外村來的倒插戶?倒要看看長了根啥筋?逢人就講,全村子的男人都可以不抓,就偏偏要抓了他。兩者像兩支箭放在弦上,誰先射出去倒是很難猜測。村子人在暗地討論:有好戲看,二虎相爭。當夜,趁著夜深人靜,阿公嚯嚯磨亮一把快斧,趕到村干部家,削了那人的龜頭的頭,血淋淋地丟在院子里。只見那東西在地面抖動了幾下,讓雞啄了兩下,狗舔了兩下,阿公連著粘的灰和狗的口水活活給吞進肚子里,還發出吞下去的聲響來,短促的小調似的。那人見狀,以為阿公會把他劈成幾塊柴樣,趕緊跪在地上連呼好漢饒命,阿公老虎似的對著山林大吼一聲,提著血淋淋的斧頭徑直走了。村干部從此嚇得三魂少了二魂,三個月不到,掉進村子的水塘里,做了水鬼。從此,村子再沒有人被抓壯丁。男人們把阿公尊敬上天,逢年過節總會派個娃兒到家來把阿公請去坐上席。我敢說,如果有人做過統計,村子里,阿公坐過的上席一定最多,甚至比后來擔任村干部的父親還要多。阿公沒覺得有什么,倒是有些慚愧,心底里原本想的把他嚇唬住就行,沒想到這么慘烈。之后,有時間就主動到那村干部家,順便幫忙做點啥。其余時間,阿公照樣劈柴種莊稼,困了就坐在野地里,接連不斷地抽葉子煙。直到村子里云霧繚繞,弄不清到底是阿婆燃的炊煙的煙還是葉子煙吐出的煙。
那時,阿公最小的女兒到這個世界才不久,可是,阿婆在那個雪花開得很燦爛的冬天突然生病了,病得不輕啊,把背都給壓彎了,頭接近了地面,走路雞啄米似的。有一天,夕陽像剛吐了血,蒼白得嚇人,阿婆就這么對著懷中的小女兒講:“我要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后,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她要去的地方,生命就像一盞油燈迅速被山風熄滅了。阿公從莊稼地里回來,撥開夜色,看到眼前的一幕,恨不得把一顆心摔在地上,落得滿地碎片,他看一眼窗外,那雨就像是誰在流淚。末了,阿公狠狠扇了自己三個耳光。三顆牙齒立刻滾出嘴巴,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在一角害怕地看著阿公。阿公瞪了它們一眼,輕輕對著無法合眼的阿婆說:“婆娘,這個家還得有女人才成,小女這么幼。”阿婆頓時閉了眼,到她的另一個世界去了。三天后,第一個阿婆出殯,第二個阿婆進門,還帶來了四個和我父親一般大小的孩子。十個孩子的家就像一個盤子,而十個孩子就像十顆豆粒整天在屋子里滾來滾去,有時連走路不小心都會踩著他們,阿公卻像護著掌上的愛物似的,絕不允許自己有哪怕半點差錯,但還是有四個兒女被各種疾病把命收回去了,像自然災害收割農民的莊稼一樣輕而易舉,把阿公折騰得比當初年少離開父母還心里疼,一段時間,氣得人都快瘋掉了,索性把石磨的上半提在手上,像揮舞大錘,在村子里游走,硬說是要擋住病魔。或許病魔就真的比那個拉壯丁的村干部聰明,和山風在野地里耳語了很久,最終走遠了。父親兄弟姐妹從此平安得令人難以置信,比遍野里隨便一棵草長得還好,齊刷刷就都成了大人。一群兒女對阿公格外尊敬,都把他的話當成黃金白銀。
1958年是個特殊的年月,全國人民都在向共產主義大步邁進,仿佛要一下子走到現在這樣的階段。很多人沒有弄明白日子就像走石階,一下子走兩三步也不行,更不要說一段了。阿公在這年的時候,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他這樣把村子的人都嚇壞了,連那天的太陽都瞪大了眼。那段時間,村子里誰都為他捏著一把汗,時年16歲的父親更是嚇得大哭,扭著他的父親不能這樣,可沒有見過牛的人根本不知道阿公到底有多倔強,簡直就是牛角、牛尾全弄斷也絕不回頭,事后想想,他差不多是舍著身家性命干的。村子里有一大片旱地,不長莊稼,放著卻也可惜。許多人在這之前聚在一起討論過它的用途,但始終沒有結果。在全民砍大樹伐小樹大煉鋼鐵,貫徹最高指示的節骨眼上,阿公背著紅苕干、水壺上山植樹造林,他甚至對家里說:“別人砍了多少我就栽多少,愿冒死為子孫后代留得青山在。”也許是有抓壯丁事件的前車之鑒吧,還真沒有誰不怕被削了龜頭的頭,然后再落得水鬼的下場。反正,村子里就沒有任何風生水起。阿公沒日沒夜地栽樹植草,把野外當作床鋪,餓了坐下來啃紅苕干,困了倒地睡一會兒。村子里的老林伯說要不是阿公救他,他已經死過至少三回了,就趁著夜色把蒸在紅苕上的小碗飯用紗布包著,送到阿公手里。阿公死活不吃,最后只好倆伙計給分食了。漸漸的,膽大者甚至參與與阿公一道植樹造林呢,把一個村子變成綠水長流。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阿公帶著村子里好多人在這片林地里種紅苕,每家分得不少,別村的人羨慕得要死。
60年代中期,停課廢學的浪潮拍打著整個中國,城市、農村紛紛被卷入其中,村子像一朵浪花在翻滾著。父親剛從部隊退伍回家,還沒有結婚就被推舉為村干部。沒有明白啥回事,村子的學校里就傳出砸爛課桌鬧革命的沸聲,由起哄兒、長舌帶頭鬧起來的事件越演越烈。父親的恩師———普濟老師已經被揪出來,打得鼻青臉腫,還要求當眾下跪,并要被趕出村子,白發在風中嘆息。父親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可沒有半點法子。大小畢竟是干部,鬧革命是當時的形勢,父親敢怎樣?阻擋?肯定不行。但這樣也不行,那樣不可以,好好的村子眼看著就要荒廢,文化不知會倒退多少年。又是阿公,站在學校的講臺,注視窗外,雨像是誰在流淚。完了,一把閃光的斧頭在山風中揮舞,放出言語來:“誰膽敢再動老師,我就讓他有種變沒種,不相信他龜頭的頭不是肉。”所有躁動的學生在瞬間瞪大了眼,起哄兒、長舌在那里下意識地從褲兜里摸了摸下身,蛇似的冰涼涼的那個東西突然打了個冷顫,縮了回去,土灰狗似的趴著。之后,乖乖坐到教室里。阿公從山上砍回樹木,請來木匠把所有的桌椅悉數修整了一遍,在全國開先河恢復了教學,提前結束了文革,把村子里最為脆弱的一脈連接起來,疏通了唐詩宋詞、江河湖海,把村子帶進文化,把文化帶到今天,然后再用文化把這一段輸入歷史。
村子里,大事情總在發生著,不管阿公愿不愿意。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村子里的人不知從哪里得到消息,沿海可以撿鈔票,大家傳說比在村子里撿樹葉還容易。盡管消息無法得到證實,但許多人還是抱著寧愿相信有的心里,紛紛準備拋棄自己種了無數代人的莊稼和經營了好多年的家,借貸車旅費急匆匆就要出發。眼看著命根子一樣的田地就要荒蕪,做村干部的父親氣得連飯都吃不下,組織工作組一家一戶做工作,口水說干了也未見得有效果。阿公就在那個早晨站在村口,厲聲喝道:“誰敢丟了田地就走,我削誰。” 白發像田地里綻開的花朵,無比燦爛地在每個人的內心里晃動。末了,田地紛紛有了著落,莊稼沒有丟下。這一來,等于每個人放著飯碗在家里又裝滿了飯,去了哪怕討著飯回來的,也不會有絲毫擔心,更不會有太大的損失。
阿公腿腳不靈便不知確切是從啥時開始的,大約我剛住到城里不久吧。那天,伏在書案,隔著窗,突然覺得窗外在下雨,就像有誰在流淚。后來就得到消息,阿公骨折了,傷著大腿,躺在床上呢。還沒來得及回去探望,過不幾天,又傳來阿公去世的消息。一生敢于說不阿公,誰知道會這么快就被老天召喚回去?急急忙忙離去了,連同說不這種精神一道隕落了。我倒是在想,老天是肉身嗎?如果是,在召喚的時候,眼疾手快的阿公一生不離手的快斧怎么就沒有使出來,劈了老天的龜頭?
劉光富,男,漢族,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出生在云貴川三省交界處的蜀地偏僻村落,草木的子孫,土灰狗是玩伴兒,一個進城求學又回到山村當孩子王、睡在村莊而又夢著村莊還寫著村莊的男人。先后在“雞鳴三省”之地的鄉村小學、鄉鎮工作17年,做過教師、公務員;現供職于四川省敘永縣國土資源局。1990年在四川省敘永師范就讀期間,在新疆《石河子》報發表散文詩;之后,陸續在《四川文學》、《青年作家》、《中國校園文學》、《大地文學》、《中國國土資源報》、《四川日報》、《希望導報》、《精神文明報》、中國作家網、中國國土資源作家網、四川作家網等發表小說、詩歌、散文、散文詩等文學作品;涂鴉散文集《我的土地我的村》。系中國國土資源作家協會會員、瀘州市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