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里圍了一堆人,大部分是小孩以及一些陪著小孩玩的監護人,他們在進行有趣的多少帶有碰運氣性質的游戲——轉糖人。“轉糖人”是通用語,川南人叫“轉糖粑粑”那后一個“粑”字還要帶兒化。
我曾經思考過,這個字為啥要帶兒化呢?說明這是一個小玩藝兒,是不足掛齒的微不足道的小手藝。但從我記事起,這轉糖粑粑兒就一直是我的最愛,只要得到了一分錢,都要到小攤子上去賭一把。運氣好可以轉到一條龍,更好些還可以轉到一個糖人,有孫悟空、唐僧、二郎神等;運氣不好,至少也可以轉到一個桃子、公雞什么的??傊斱A都有吃,小朋友也就滿意地走了。
如今的糖粑粑兒師父不知是手藝沒到家,還是嫌麻煩,糖人基本上不做了,偶爾做一個也是簡化了的人物,做得最多的是龍鳳,而且比過去的要小得多,工序也簡單得多。今天在公園里的這位師父就是這樣。
他姓簡,他的工序也同他的姓,刪繁就簡。我認識他的老爹,當初卻不這么簡單。他的手藝比起他的前輩差遠了??墒撬纳獠⒉槐人母篙叢?。當他熬完了最后一鍋糖后,他的荷包基本被脹壞了,他在愉快地清理著一大堆散錢,同時收拾著擔子,臉上洗著滿意。我問他,收入可以吧?他見是我,不住地點頭稱是,還問我到公園來干什么。我和他一起聊著回了家。
我說:你的手藝該傳下去了。他回答:是呀,可是沒有人來接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講的是老實話,他的手藝的確不如他的父親,但他現在連接班人都沒有了。他的兒子今年大學畢業了,還沒找到工作。我試探著問他,是否可以把技術傳給兒子。他把腦袋搖得像一個撥浪鼓,并且唉聲嘆氣,然后罵人:他娘養的,多讀了兩天書,就看不起老子了,說我干這一行下賤,丟臉,沒出息,氣得我吐屎!我說,不是我和我干這一行,他上得起大學嗎?我家賣得起新房子嗎?現在的大學生遍咔咔遍角角都是,隨便掃一下就有一簸箕。本科文憑拿到了,在家混了半年,一個屁不騰的工作都找不著。我叫他給我學手藝,說死個舅子他都不干,還給老子賭氣呢!
老簡越說越激動,公園里好多人都把目光注視著他和我,還以為我同他吵嘴呢!
“劉老師,你有空幫我說說他,不一定要他接我的班,叫他不要小看了老子就對了,你教過他,你的話說不定他還會聽呢!”老簡臨分別時把這個艱巨而光榮的任務交給了我。
為了我做工作有充分的論據,我又問了他一句不該問的話,你平均一個月究竟有多少收入?。?/span>
他并沒回避,說:今天我都整了三百多元錢,收工還這樣早,成本就是幾十元,你說我的收入是多少,不比你一個高級教師少吧?
我算了一下,一個月應當有六百元以上吧,應當相當于兩個中學高級教師的工資了。恐怕一個市長工資卡上的工資也不會比他多多少。
然而我一直沒有空,老簡托付我辦的事一直沒辦,過了兩個月,我在沿江路的柳樹下又看見了正在做生意的老簡。圍觀的人還真不少,攤子上有一個高高的草把子,上面插著許多他做出的糖藝作品,這次我見到了一個孫悟空,右手搭涼棚,左手拿著金箍棒,猴子臉非常逼真,我發覺多數人的目光都盯在上面。有一個老頭子問:孫悟空多少錢一個?回答是二十元。老頭子說太貴了,不買,可是他旁邊的小女孩偏要這個孫悟空,其它東西她都不要。而且還有哭泣狀。老頭子沒辦法,只好掏出二十元,小女孩歡笑著走了。我聽到旁邊一個大男孩說:這個小姑娘轉了十元錢都沒轉著孫悟空,拿其它的東西給她她還不要,共花了三十元,今天老板賺慘了!
有許多小孩都來轉糖人,有的一下就轉幾元錢。老簡一手拿裝著沸騰了的大鋁瓢,一手拿著一個小鐵瓢在光滑的大理石上畫著圖形,流著的糖汁就是他的“墨”,大理石就是他的“紙”,小鐵瓢就是他的筆。他簡直就是一個特殊畫家,每成功一個,圍觀者都贊不絕口。我沒稱贊他,因為我記得他的父親手藝更棒。
他收錢都搞不贏了。沒想到這里的生意比公園還好。
他在找補錢的時候,突然看見了我。笑著喊:“劉老師,你有空來啦,這里天寬地窄的,不好意思哈!
我想,難道你還要請我坐嗎?你都只做著一根釣魚板凳。我見他很忙,說:你怎么不叫你兒子來給你收收錢呢!
沒想到他說:我沒有那樣好的福氣,人家都搞不贏······
怎么?他找到了工作了!我為他高興。
他耍都搞不贏!
啊,原來他的兒子游手好閑,我的確該關心一下他的兒子了。我問他要怎樣才能見到他的兒子。他把他兒子的手機號碼告訴了我。我今天無事,決定要同他兒子見見面,我已經四年多沒見到他的兒子簡耀了。
我講了我是誰,簡耀高興極了,愿意出來和我相見,我們約定就在江邊的露天茶園里。
這小子來了,個子比讀中學時高了許多,穿著時髦,留著分頭,嘴里吸著香煙。我們先聊了許多見面話語,然后問到他找工作的情況,他說他在人才市場去過多次,不是工資太低就是太勞累,自己喜歡的職業,別人又不要他,就像找女朋友一樣,高不成低不就,沒辦法,只有整天鬼混。
我說:你幸好有個能干的爸爸,其實你可以去給你爸爸收點錢,先前我見他收錢都搞不贏。
沒想到他用驚詫的目光望著我,好像我是個陌生人,怎么會說出這樣低水平的話。他反問我:你老師說我適宜去收錢嗎?給銀行收錢我都不會去干,別說給他!
我對他說:你可不能小看你父親呀!他的手藝可不錯呀!這是藝術,是民間傳統藝術,我曾經問過市文化局的相關領導,他說如果是三代都干這個事,還可以申報非遺,非物質文化遺產,懂嗎?
簡耀哈哈大笑,笑得旁邊喝茶的人都向我們瞟。他把剛吸了兩口的煙扔到沙壩里,說:我親愛的老師??!你是想讓我子承父業嗎?對不起,我請您的兒子去給他學吧,您愿意么?
他這一問,還真的把我問住了。我的兒子肯定不會讓他去學做糖粑粑兒這一手藝,不過我的兒子已經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了呀!但為了教育他,我悶著良心說:如果我的兒子沒有工作,我可以讓他去給你父親學習,避免一項民間藝術失傳,民間藝術也是文化,是傳統文化!
他又點燃一支煙:大道理我懂,人人都懂,但真要自己去干,就不是那么簡單的事了。我們市里、省里、甚至全國,少了這項職業,中國照樣繁榮昌盛,地球照樣轉。
他講的好像也有些道理。我只好用最后一張王牌來說服他了。我說:“我已經親自了解過了,你父親的月收入,相當于兩個高級教師,不少大學教授也不過這點工資。你現在耍著。每天消費,單是你吸的高級香煙就會花多少錢?現在只要用正當手段掙到錢就是大哥,你的腦子里還有傳統舊觀念,認為小攤小販丟人,現在還有大學生當保姆的呢!
這話已夠一針見血的了。他開始有些招架不住了,不回答我,也不看著我,他不停地吸煙,眼睛瞟過去望著江水,鬼才明白他在想什么。我講得差不多了,只是喝悶茶。大家都覺得有些尷尬,他說:老師,今天可能是我爸爸請你來當說客的。你讓我想想吧,我現在不能回答你。以后再見吧!
顯然他覺得與我沒有共同語言了,坐不住了,他搶著去付了茶錢就走了。
我明白他沒解決思想問題,但我盡力了,我也就心安理得。
當我又走到老簡的小攤前時,他準備收工了,他老遠就喊住我,問我與他的兒子談得怎么樣了。我說:不怎么樣。我又說:你的手藝可不可以傳給其他人呢?
老簡苦笑了一下:我父親臨死時,把我叫到他面前,說做糖粑粑兒的手藝,傳兒不傳女,更不能傳外人。祖訓還是不能丟的!
我啞然了······
后來,我又在公園、沿江路、綠蔭廣場等地見到過老簡,但我都沒靠近過他,我覺得沒有完成他交給我的任務。遠遠看去,他的生意任然不錯。
最后一次見到他是在大街上,不,準確地說是在大街上見到他的遺像,是他的兒子,我的學生簡耀端著的,在靈車上,簡耀滿臉淚痕,后面是幾輛送行的車子,哀樂陣陣。
我驚呆了,老簡不過五十多歲呀,怎么就走了,他舍得他的糖粑粑兒攤子嗎?扎著白花的車隊從我面前很快地經過了。我決定晚上去老簡家的小區去問問具體情況。
我一打聽老簡死因,大家都哀傷,說不值。
一天老簡準備擔著挑著去做糖粑粑兒生意,可是居然找不著那塊起關鍵作用的正方形大理石。他問兒子,簡耀睡在床上說不知道。他猜想,一定是兒子藏了,昨晚都還在。他就與兒子罵開了。兒子說:你干了幾十年,已經轉了這么多錢,完全可以不再干這個丟人現眼的事情了。老簡大怒,說:老子沒偷人搶人,怎么偷人顯眼,你書讀多了就不認老子了,你娃娃是怎么長大的,沒有糖粑粑兒,你有今天嗎?他越說越氣憤,吼道:今天你不給老子交出來,我就宰了你的手!兒子沒辦法,只好說,在衣柜上。老簡端來凳子,站在上面,果然摸著了光滑的陪了他四十多年的大理石,可是下來的時候,腳沒站穩,凳子倒了,啪地一聲,老簡摔下來,頭剛好撞在桌子上,然后又滾到地上。簡耀從床上翻身爬起來,父親手里的大理石已經摔碎了,他手里還捂著小半塊。
后來到了醫院,沒救了······
聽了小區知情者們的介紹,我納悶了,好像自己失落了什么,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之后,一走到在公園或沿江路,我都要情不自禁地望望過去老簡擺攤子的地方,哪里空空如已。有兩次,我聽見有小孩子在對牽著他的家長說:“怎么沒見到賣糖粑粑兒的呢,我好想吃啊!
家長或者監護人無言以對,最多說一句:沒看見有什么辦法呢!
2012-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