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扛棒棒
扛棒棒就是把木材從一個場鎮扛到另一個場鎮,從中賺取一點小錢兒的力氣活兒。
父親實現修瓦房的夢從扛棒棒開始。因為修瓦房需要很多木材,所以父親開始非常賣力地扛起棒棒來。
父親是爺爺唯一的男丁,打小疼愛,一直沒出門學什么手藝,無論石匠、漆匠、木匠、泥瓦匠還是鐵匠、補匠、殺豬匠、蓋匠,父親都一門不會。父親高,但身體單薄,從年輕時就小病不斷。聽母親說,在她懷著我的那段日子,父親得了一場重病,險些喪了命,在病床上躺了將近一年才慢慢好轉。這病可能也是父親沒能學到手藝的原因之一吧。后來母親生下我,我也就成了父親唯一的男丁,也需要他的疼愛。也許,是我的出生以及對下一代孩子的責任感,激起了父親對生的希望吧,所以父親的病才漸漸好,并在以后的日子雖仍就小病纏身,但至此再沒生過什么大病。
父親扛棒棒的那段最艱苦的日子,反而是父親最“健康”的一段歲月。大概是人在追求夢想的過程中會散發出前所未有的潛能吧。
不錯,父親在那段日子,用他高而單薄的身軀,用他堅挺的意志,用他人到中年的責任感,用他身無手藝的無奈,散發出了大無畏的青春潛能。
手藝人出門干活兒一般都很早,但父親出門比他們就更早。父親怎樣出的門,我從不曾知曉。我猜想,是一支手電的微光伴隨著他吧;要不就是一支做得精巧的火把,既不費煤油,又不能讓凌晨的風把它吹滅;再不就是一席慘白的月光照著一條瞌睡的路。父親一開始對那條路并不熟悉,父親走啊走啊,一天一天地走,一輪場一輪場地走,一月一月地走,走了一年又一年,慢慢地就走熟悉了。走到后來,哪里有個坡,哪里有個坎,哪里有個彎,哪里有個坳,哪里有個坑,哪里有個凼,哪里有棵樹,哪里有叢草,父親都會了然于胸了。再到后來,哪里的草上的露水會打濕他的草鞋,哪里的樹上的鳥叫會打動他的耳膜,哪里的莊稼葉片上的晨曦會打醒他的眼,哪里的水井里的甘甜能滋潤他干裂的唇,父親也都會了然于胸。
父親去時的路大多是下坡路,所以走起來輕松快捷。
父親趕到那個三十里之外的小鎮,天該是早已大亮了。父親吃的是怎樣簡陋的早餐,吃或不吃,在家里吃或是帶到市場上再吃,都是父親的選項。包括午飯,父親也是在作艱難的選擇。那時,幾毛錢的豆花飯可能j就是父親最好的佳肴了。父親在木材市場上轉悠著,他的眼要不停地挑選貨色,他的肩膀要不斷地去試探木材的重量,他的嘴要不停地與賣主講價,他的心還要不時地提防林業部門會走上街頭,把買賣木材的人沖散,甚至抓走那么兩三個。也許,在十遍八遍的轉悠之后,父親終于選到了一根或兩根恰當的木材。絕不會超過兩根,即使是兩根,父親也會選兩根稍小稍輕的,因為回家的路將是那么漫長。
現在,讓我的父親開始他返程的路吧!
他扛起他精心挑選的一根或兩根木材,開始上路。冬天出發得要早一些,午飯之后就可以走了吧。冬天的早晨雖然冷,但也就只停留在起床和離家的那一瞬,然而以后全部的路都會在溫暖的腳和溫暖的背心里度過了。在冬天,回家的路和夏天相比,還算是一種上天恩賜的幸福,肩上雖扛著結結實實的木頭,但始終不會冷,反而會出一身汗,冷冷的浸在背心里,稍不留神就會在你短暫的休息之后噴嚏連天,然后就可能感冒、發燒。我的父親可不能感冒、發燒,他還有那么長的路要走,他還有妻兒老小在家等著他的歸來,他還要努力實現著他的夢呢,他怎么能在這關鍵的時刻生病呢?父親通常會準備好一塊毛巾,這塊毛巾除了揩干臉上的汗漬,還會幫助父親隔在背心和衣服之間吸取流出的熱汗。在夏天,父親會出發得稍遲一些。再遠的路也不愿意頂著午后毒花花的太陽就出發吧。
就在此時,我寫作的窗外就是毒花花的太陽,毒得發白,毒得只要你在室外走上幾分鐘,你紅撲撲的臉就像燒紅的烙鐵。夏季的太陽太大了,二十多年前的太陽有沒有這樣兇猛喔。但愿那時的太陽要比現在溫和一些,即使就溫和那么一點點也好,那也會讓我的父親少吃一點點苦。雖然我知道,在夏天,父親會在下午四點以后踏上歸家的路。但我也知道,陽光會像炒熟的黃豆,嘩啦啦倒向我父親的頭、臉、肩、臂、腿、腳,無以躲閃。一開始,汗水也像黃豆一樣布滿他的頭、臉、肩、臂、腿、腳,無一幸免,接著汗在皮膚之上再也不能成形,漸漸匯聚成流淌的河。真的,我沒有夸張,倘若把父親的身軀看成地球,那父親流淌的汗也許比一條河大了去了。那河流啊流啊,流過父親的頸、胸、背、腹、腰、臀,由里而外漸漸打濕父親的上衣、褲腰,直至父親的內褲頭,里里外外皆是一片打濕的汗淋淋的世界。而父親肩上的木材還是結結實實地壓著,重量沒有減輕,反而好像在增加著它的分量,一絲一絲、一寸一寸扣進父親的肉里去。
父親,停下來歇息一會兒吧,不要太拼命了!
“好吧”。
我仿佛看見我的父親輕輕擱下他心愛的木材,然后靜靜地走到一口水井旁,俯下他疲憊的身軀,咕咚咕咚,父親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冬暖夏涼的井水,像一頭喘息的牛。“哦……”父親在抬頭的一瞬,緩緩地舒出一口氣,仿佛所有的疲憊都隨著他緩緩舒出的氣流而消逝殆盡了。
有時,父親喝的水太多,他的胃就成了一個裝水的口袋。“叮當叮當”,胃懸在他身體的半山腰晃蕩過去,晃蕩過來,晃蕩得父親饑腸轆轆。
有時,父親隨身帶著一粒雞蛋,還有幾??嗨?。雞蛋可以充饑,在關鍵的時刻可以幫助他克服完最后的道路。據說苦藠在體內具有幫助排水的功能,所以苦藠可以幫助父親排掉吃入的過多的水。
到以后,父親會準備一個裝有米粒的結實的小口袋,將口袋縫得嚴嚴實實,然后將口袋放在肩膀上,再讓木材壓在口袋之上。與木材直接壓在肩膀上相比,這樣的方法讓父親少吃了一些苦頭。
太陽漸漸滑到山的背后。母親為父親升起裊裊炊煙。父親,再翻過一個小小的山坡,你就將抵達母親為你升起的炊煙,還有炊煙之下,一對兒女盼望已久的眼神,你兒女的身后,是一對老人深情的愛憐。
茅屋雖然簡陋,卻是你溫馨的歸屬。而父親,你正用你艱辛的勞動,慢慢添加著這個家的幸福之瓦。
短暫的半夜休息后,你又將扛著你的木材出發,走向另一個二十多里之外的場鎮,重復一段艱苦的旅程,去賺取那三元五元的血汗。當你從又一個暮色中蹣跚歸來,一小塊豬肉掛在幫助你扛棒棒的竹竿的一頭,晃悠晃悠著在暮色里越走越近,你驕傲自豪的臉也越來越近,慢慢地貼向我童稚的臉,貼向母親煥發著青春的幸福的臉。
貼近潛藏在你內心深處的那個夢。
2011-8-17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