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那跛腳女子的父親,也就是掌握著村里所有權(quán)力的大隊書記,又在同一個地方攔住了父親。大隊書記像一尊黑鐵般地叉腿坐在山路旁邊的石頭上,正將一支粗大的黑褐色的葉子煙卷放在嘴里啪啪地吧嗒著。一股股濃郁的煙縷從他嘴里冒出來,遮沒了他粗礪的面孔。他就在那團繚繞的煙霧中瞇起眼睛,對父親說,他女兒早就喜歡上了他,他也喜歡他。喜歡他知書識禮,有文化,人又長得標(biāo)致。如果他肯娶他女兒,他不僅可以讓他去小學(xué)堂教書,今后還要把他培養(yǎng)成大隊干部,接他的班當(dāng)支部書記!父親硬著脖子望著遠處蒼涼的山野不說話。深秋的山風(fēng)帶著幾分寒意呼呼地刮來,吹得父親的臉像刀割般地疼痛。父親皺起了眉頭。父親的臉上有一層比傍晚的山風(fēng)還冷的冰霜。大隊書記見父親皺著眉頭不說話,就尷尬地笑了幾聲,扔掉手里的葉子煙卷,站起身來拍著屁股說,其實他也知道他女兒不是教書的料,“她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能教啥書嘛?那還不害了娃娃們!”他之所以把他女兒安排到學(xué)堂里去,是想先讓她將那位置占著,免得大隊長和大隊會計成天纏著他,要把他們的侄兒侄女弄去教書。“我們村里,除了你能教好娃娃們外,再沒人了!”大隊書記揮著手很肯定地說,臉上露出一副十分欣賞父親的樣子來。大隊書記把手落下去,想親熱地拍拍父親的肩膀,但被父親躲開了。
直到這時,父親才徹底明白了大隊書記安排他女兒去學(xué)堂的真正圖謀:先將那教書的位置占著,然后再跟他做交易,逼他就范,娶他的跛腳女子!父親心里像被針扎似的痛了一下,那種被欺騙與被侮辱的感覺霎時彌漫了他的全身。他心里儲滿了那么多的憤怒和悲哀。他感到銳利的山風(fēng)不是在吹他的臉,而是在割他的心!他冷冷地刺了大隊書記一眼,迅速收集起最刻薄的語言,對大隊書記恨恨地說:“我就是一輩子不教書,一輩子摸鋤把挖山地,我也不娶你那沒教養(yǎng)的丑女子!”
父親在村小學(xué)堂正經(jīng)八百地當(dāng)老師教書,那已經(jīng)是幾年以后的事了。
父親拒絕了大隊書記的女子后,只得老老實實地摸起鋤把來,天天跟著村里人早出晚歸,挖山地,種玉米,開果園,修梯田,從正月初三開工,一直要勞累到臘月三十年夜飯擺到飯桌上!短短兩年間,父親就被那繁重的沒完沒了的山間勞作摧毀了,他時常杵著鋤把捶打著自己脹痛的快要斷裂的腰桿,望著遠處綿延起伏的山坡地和層層疊疊的山間梯田發(fā)呆。他皺著眉頭愁苦地想,這牲口一樣的苦累日子,啥時才有個頭噢?甚至有那么一段時間,父親還產(chǎn)生過輕生的念頭:有其這樣毫無指望地終生受苦受累,還不如跳崖死了輕松!
這時,大隊書記的跛腳女子還沒有嫁出去,他又托人給父親帶話,說現(xiàn)在想娶他女兒還來得及,他還可以讓他去小學(xué)堂教書。父親連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大隊書記。父親帶著幾分蒼涼和悲愴,堅強地說,我就是累死累活,一輩子找不到老婆,我也不給你當(dāng)女婿!
父親人生的轉(zhuǎn)機發(fā)生在第二年夏天。那年夏天,父親進城去他的母校參加了高考。這已是全國恢復(fù)高考的第二年了,第一年的考試是在那年冬天進行的,父親呆在山里一點都不知道。等他得知此事后,已是翌年春天,鄉(xiāng)里考上學(xué)校的年輕人都拿到了入學(xué)通知書,正在家里請了木匠趕制紅漆木箱,準備裝了隨身用品去上學(xué)了。父親聽說后,不由一陣跌腳,痛得臉都青了。所以第二年夏天去考試時,父親便作了充分的準備,竟一考即中,被一所高等師范專科學(xué)校錄取了。父親拿到入學(xué)通知書時,已是9月中旬。當(dāng)時父親正在山足的冬水田里與村民們撻谷子,渾身上下汗水泥水?dāng)囋谝黄穑嗪锼频臎]有一處是干凈清爽的。當(dāng)鎮(zhèn)上的郵遞員背著草綠色的郵包,突然出現(xiàn)在冬水田邊,揮舞著一封寬大的掛號郵件,高聲叫喊著父親去領(lǐng)錄取通知書時,父親驚喜和幸福得差點暈倒在水田里。父親將懷中抱著的濕漉漉的谷蓬天女散花似的猛地往外一扔,就拔腿往田埂上跑去。父親在冬水田里水花四濺地撲騰的時候,心里充滿了一種被徹底解放和拯救的感覺。父親淚流滿面地在心里哭喊道,日**,老子這一輩子都不再做這累活苦活了!老子從今之后就是國家的人了!國家的人啦!
父親簽收了錄取通知書后,沒有在冬水田邊作片刻的停留,就飛快地跑回村去,跑回家里,脫了那身浸透了汗水泥水的臟衣服,舀起缸里的水來沖洗自己。父親用整整一缸水將自己徹底清洗了一遍。父親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洗干凈了自己的父親,又從箱底翻出他當(dāng)年在縣城讀高中時的卡其布衣服穿在身上,翻出奶奶給他新做的黑直貢布鞋套在腳上。自從父親高中畢業(yè)回到村里后,奶奶就不讓他穿那身八成新的卡其布衣服了,也不讓他穿新做的布鞋,說是要留到他相親時用。而此時,那卡其布衣服上陳舊的樟腦丸氣息掩面撲來,那新布鞋密實的針腳扎得腳底板麻酥酥的極為舒服,父親不覺一陣心醉神迷,渾身上下都有了一種輕松舒爽的感覺。
這種清新的感覺讓父親淚水滿眶。
胡萍曾聽父親不止一次地說過,在那些沒完沒了地做著山中苦役的日子里,父親最渴望的就是老天下雨,最喜歡的就是綿綿密密的雨天。因為老天一下雨,父親就可以不去種地,不去干那些苦活重活了,父親就可以洗干凈自己,換上一身干凈舒爽的衣服,穿上一雙暖融融的布鞋,坐在自家淅淅瀝瀝的雨檐下,聞著旁邊陳年的玉米桿子散發(fā)出來的干燥的清香,悠閑地看書,恬淡地想心事了。可這種美妙的時光極為短暫,雨一停,父親就不得不脫掉干凈的衣服和舒爽的鞋子,重新去種地,重新去汗流浹背地干那些苦活累活!這讓父親非常痛苦,就像從一場白日美夢中突然醒來似的錐心地痛苦。但這一次,父親把衣服和布鞋穩(wěn)穩(wěn)地穿在了自己身上和腳上,他已沒了任何擔(dān)心和憂慮。他知道,他已是國家的人了,他再也用不著脫掉衣服鞋子去山里苦苦地勞作了,他將永遠帶著這身干凈和清爽體面地生活了!
許多年后,胡萍考上大學(xué)臨離開村子時,還聽村里的叔伯嬸娘們說起父親當(dāng)年志得意滿地在村里晃蕩的情景。那天下午,完全脫胎換骨的父親穿著新衣新鞋愉快地走在山村里,見人就笑瞇瞇地打招呼,還把手舉在臉邊上,向人們輕輕地揮動,那舉止神情就跟他們后來在電視里看見的首長一個模樣。途中一條小花狗跑上去向父親搖尾巴。父親過去最見不得的就是搖尾乞憐的狗,總是猛地一腳就把它們踢開了。然而這次父親卻彎下腰去,親熱地拍了拍小花狗的頭,還在它柔軟的脖頸下面憐愛地撫娑了幾下。小花狗瞇起眼睛很享受地哼哼幾聲,伸出舌頭舔舔父親的手,快活地跑開了。
那天擦黑的時候,把整個村子都轉(zhuǎn)了一遍的父親徑直來到了村東頭大隊書記家。父親將入學(xué)通知書高舉到大隊書記面前,口氣很大地說,我要去讀書了,你把戶口給我辦了吧!一向頤指氣使的大隊書記這時竟變得謙恭起來,討好地向父親笑著,還給父親敬煙,請他到堂屋里去坐。父親擺手拒絕了大隊書記的邀請,硬挺挺地站在院中,冷著臉說,你那三寶殿,我咋敢去坐噢?你趕快把手續(xù)給我辦了吧,明天我就要走啦!大隊書記握煙的手僵在了空中,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沒有僵住,像從巖縫里擠出的一小股濁黃的渾水,依舊頑強地漫漶著。他強笑著問父親,你上的是啥學(xué)校哦?父親昂著頭驕傲地說,啥學(xué)校?當(dāng)然是師范校啦!過去別人不讓我教書,現(xiàn)在國家要我了,我是國家的人了,哪個想攔也攔不住了!大隊書記臉上那股濁黃的渾水一下就枯竭了,猶如曬裂的巖石般地慘淡蒼白。他尷尬地笑了幾聲,又把拳頭抵在嘴上痛苦地咳嗽了一陣。他本想對父親說點歉疚或補救的話,但望著父親那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臉,他終究什么也沒能說出來。他悻悻地轉(zhuǎn)過身去,進屋給父親辦戶口遷移證了。
據(jù)父親說,那天他站在大隊書記家的院子里等著戶口遷移證的時候,他還不經(jīng)意地看見了那跛腳女子。直到這時候,那女子都沒有嫁出去。父親發(fā)現(xiàn)她躲在旁邊的寢屋里,正隔著一扇碎裂的窗玻璃默默地看他,眼里有一種淡淡的凄哀和悲怨,還有一層隱約的淚光。父親說他當(dāng)時也不知怎么想的,心里竟突然一酸,趕急將臉別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