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帝王多薄幸,無限江山愛恨情。
——題記
壹
南國的秋,也不過多了幾抹金色,風蕩在梧桐樹梢,寒意微匆,一堵高墻橫恒過眼,滿眼肅穆的白,填充著這座宗廟。
這里是南唐祖宗靈廟,卻是蕭條零落,許久沒有人來。
我坐在梧桐樹梢,看著這蕭瑟的高墻內緩緩行來的一群人,暗想這大概是今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的人吧?
想到這里,我不由得仔細打量起他們。
一行人都是即將遠行的樣子,走在正中的一個有些眼熟,似乎是我曾見過的。
我正在冥思苦想,他卻突然抬起了頭,目光一一掃過四周的景物——廟宇、樹木、人群,以及,我息身的梧桐。
那雙眼睛望向我的瞬間,仿佛一道亮光閃過腦海,我頓時想起另一雙相似的眼睛,帶著愜意欣喜,卻是很久之前的了。
南唐國主,李煜。
原來國主,亦是會遠行的。
我正在猜測著。突然卷過一陣大風,將我從樹梢吹落下去,正落在他的身上。
我暗嘆命運不濟,他已經抬手,握住我,旋即收回袖中。
原本以為,他會立刻撫掉我,卻要把我帶走嗎?
據史載,金陵城陷后,南唐國主李煜肉袒而降,是年,北遷至宋。
貳
就這樣被人放進一紙書頁中,再見天日已是不知多少日后。
我被人掛在窗邊。
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緊閉的小院,兩層小樓,園中亦有一棵梧桐,卻是枝椏稀零,蕭條不堪。潮濕的凍土中不見一絲青色。
除了他,一切都是安靜到可怕的冷清和單調。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連那個唯一會動的人,仿佛也沉寂下來,似要于滿苑蕭條融為一體。
他時常坐在窗下,看著我,一坐便是半天,或者一天。而我也看著他——因為只有他不至于讓我感到死去般的寒冷。我無聊的透過他的眼睛觀察他的內心,感受他的感受。
他很沉默,如果不是知道那雙眼中有著那么洶涌的不肯停息的情感,我幾乎以為他會同這園中梧桐一般就這么蕭條沉寂下去,湮滅在時光中了。
他將我取下,拿在手中,蕭條單薄的掌,似乎比夜風更冷上幾分,那雙憂郁的眼明明是在看著我,卻又像在透過我看著別的什么。
我忽然就好奇起來,于是迎著他的眼看回去——
一片華麗的高大建筑,相傍的教坊中曲聲飛揚,熟悉的音調,正是那日的離歌。一群素裝女子圍繞著他,有的哽咽不語,有的滿目凄涼,更有人泣不成聲。不知說了些什么,他脫開握著自己的手,走了出去,宮女在身后一遍一又一遍哭喊:“國主。”他沒有回頭,因為我看到,兩行淚水從那雙沉寂的眼中滑下,濕了衣襟,那眼中糾纏不清的情結,是愛吧?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模糊中所到他輕聲念著,目光看向院中蕭默的梧桐。眼中清明一片,月光映出水般光澤。
如水的愛念延綿。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樓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破陣子》
——《破陣子》
叁
又是一年清秋,院中景色蕭條更勝往夕。我臥于窗扉,目光只一抬,就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
他的發際己添了不少白霜,也正是那些白發使我意識到,己在這小院呆了一年了,
可他看起來那么年輕,剛至不或之年,為向目光蒼老得勝過了發際霜雪?
寄掛吧?思念吧?
他握著我,來到小樓第二層。
雖是樓臺,卻也只比地面多視了方寸而己,我己還不清他多少次這么攀上樓向四處張望了,其實能看到什么?
抬眼看去,他正望著漆黑如墨的夜空,半輪殘月墜在梧桐檔頭,月光透過枝葉灑下一地銀輝,被樹椏切割得支離破碎,誰的悲哀也支離破碎。
抬眼看去,他正望著漆黑如墨的夜空,半輪殘月墜在梧桐檔頭,月光透過枝葉灑下一地銀輝,被樹椏切割得支離破碎,誰的悲哀也支離破碎。
像有一股清泉撫過,我知道,那是他在看我,正要抬起眼去,那手卻將我舉了起來,背著目光,迎著他的眼睛。
我愕然。
從未見過那種眼神,眼睛深處居然有近似于失控的瘋狂和黯然,仿佛一咬牙忍受痛苦的野獸。
可他的表情還是那么淡的,漠的,我聽到他的輕聲說著,“其實……也不過一個樣子,有什么特別?……”
“不都是……梧桐葉……”
我明白了,他是在說我,
那只手將我伸到樓外,五指漸漸失力,仿佛隨時會松開。他望著我,眼底迎似絕望的痛苦,迷茫的思緒落到了我的眼中。
一陣夜風吹過,他打個冷顫,像忽然回過神般看著我,緩緩收回手。
“罷了,也只有你與我同為一鄉吧?”他苦笑著,眼中有掙扎的痛苦,“旨意己達,不予我歸國,只惜你若有知,定也恨我使你有鄉難歸吧?”
恨么?我疑惑,是他現在的情緒?
夜風無聲的吹過,良久,我聽到他輕笑,“也是,無國之主,何稱主?既非主,又有何家國可歸?”
滿目愁恨涼透秋風,不知向誰。
太平興國二年,李煜上書太宗請求歸國,不予。
——《默記》
離恨恰似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清平樂》李煜
——《默記》
離恨恰似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清平樂》李煜
肆
小樓四季久鎖著,四季在這里混濁成一片,無春無夏亦無秋冬,有的只是長久的孤寂冷落,
漫長的時光里,我只能靠著他上白發數著一天,一月,一年……
似乎,是幾個四季交替了。
“今日是十五吧?“燃著一盞燭,他輕聲說著,靠在窗邊看著窗外的一輪滿月。
“窗間月,一夕成圓……夕夕……成玦……”
凄涼的音調讓我忽然就想落下淚來。
風吹珠簾丁丁作響,燭光一漾一漾,誰的思念也一漾一漾。
“江南江北歸家鄉,四十年來夢一場……”
四十年來夢一場啊……
從兄弟相殘的悲哀,到初臨帝位的無限榮光;從三千山河之主,到國被家亡的囚犯;從一頭青絲的風流少年,到三千華發的寂莫歸無主;人生的大喜、大悲,他都經歷了。就如一場太過繁華的夢,有什么難己放下的呢?
他神色恍惚的看著窗外,滿月的光輝幾乎要我照穿。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源源生機踏水而來,岸邊瓊樓瑤殿,輝煌的寂寞,美麗的孤獨。
夜空如墨,一望天際,銀色的滿月高懸,清幽的光籠罩著大地,在每一聲水流,每一次潮流洶涌,每一處玉宇瓊樓中輕輕遙,似乎再一用力,就會滴落下來,
“想得玉樓瑤殿遍影,空照秦淮……”似乎聽到他低吟著。那洶涌的水流瞬息消散,他遙望著天空中的滿月,目光中似有水漬,癡纏的,糾結的,不舍的,“……又有誰能贈我一握……家鄉的月光呢……”
都說,不堪盈手贈。
他應該想到了,眼中雖是凄涼,卻也不再言語。
他漸漸闔上眼,想是睡去了,頭緩緩伏到桌上,手晃過空中落在我身上。
那瞬間我看到了他的夢境:一片蒹葭搖曳,飄飛的蘆花,展開的紫色絲絨,沐著輕風的水面,一葉孤,泊在蘆葦從中,耳邊是悠遠的的笛……
又一瞬間,那只手從我身上滑下,落在桌上。
夢境,也斷開了。
我不知他還見到了什么,只是那張臉上,隱約有了一些微笑。
他,一定很愛那故國山水吧?
風吹過,燭火熄滅,圖余一縷青煙徐徐升上,沐在這月色清輝中,不知飄向了何方。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憶江南》李煜
——《憶江南》李煜
伍
這一日,他破例沒有在窗邊久坐,而是站在小樓外,零落的梧桐下。
毫無疑問,我在他的手中。
他站在樹影中,飛揚的梧桐葉像下著一場沒有盡頭的雨,落了他一身,如同幾年前我飄落到他肩上一般。
可他沒有再收起那些枯葉,亦沒有撣去,只是任它們飛落了一身,我隱約覺得,他在等著什么。
果然,不久就有人來了。
一道圣旨,還有一杯酒。
從他們的眼神里,我看出那不是一杯普通的酒。
一杯,毒酒。
鮮紅,如瓊玉泣血。
我驚訝的看著他,他看著四周,微笑,接過酒杯。
一飲而盡。
酒杯從他的指尖滑落,他緩緩向下倒去,空洞的目光遙望天穹。
我從他的手中飄出,落在一地梧桐葉中。
自始自終,他沒有看我一眼。
自始自終,他沒有看我一眼。
他只看著天,追尋著故鄉的方向。
然后,從未有過笑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和憧憬。
一瞬間,梧桐葉瘋狂的飛卷起來,一葉一葉落滿他的身體,仿佛一場無盡頭的雨,飄滿視線與整個小院,似乎要將它們連同他,一起永遠湮沒在這輝煌耀眼的金色中。
一瞬間,梧桐葉瘋狂的飛卷起來,一葉一葉落滿他的身體,仿佛一場無盡頭的雨,飄滿視線與整個小院,似乎要將它們連同他,一起永遠湮沒在這輝煌耀眼的金色中。
那么輝煌的,如同天穹雨淚。
我亦是躺在這片金色中,遙遙的看著他。
我一直有個疑問想問他:你有對家國的愛,對生離死別的恨,那么,你覺得你真的適合做一國之主嗎?
而現在,我知道,無需再問了。
因為在那永遠黯淡下去的眼中,我看見了——渴望。
如果死,就能回家,死有何妨?
有人說過,一國之主,最重要的是對國家的感情。
無需知道他是否能治國,但我知道,他有做帝王的資格。
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
后主在賜第,傳“小樓昨夜又東風,”及“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太宗聞之大怒,被禍。七月七日,后主亡,終年四十二歲。卒日及其四十二生辰。
——《默記》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