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也有出禍的時候。
有次同我們鉆林子,嚷著要奶奶同我們玩官兵逮強(qiáng)盜游戲,我們作強(qiáng)盜,奶奶當(dāng)官兵。
奶奶高興地同意了,我們子妹三人跑開不久,只聽奶奶“哎喲”一聲,我們鉆出各自藏身處,見奶奶被橫在地上的樹樁拌了個跟頭,腿上一道大口子,鮮血直往外冒,嚇得我們傻乎乎望著奶奶不知怎么是好。
奶奶不驚慌,尋看叢林中的樹木,選中一種青茸茸的樹,擰下把樹葉,塞進(jìn)嘴里嚼碎后放在手中揉捏成一團(tuán)薄餅,再吐幾口口沫在“餅”上貼往傷口處,拿兩片樹葉遮住,用長長的絲毛草根拴緊,樂哈哈講:“沒事了,你們千萬不要對你們爸爸媽媽說?!蔽倚⌒挠^察了好多天,奶奶傷口愈合了,真沒事。
我對妹妹說:“我們可以放心玩了,就是摔傷了,奶奶有辦法?!?/FONT>
農(nóng)村的晚上,蚊蟲特別多,最初我被咬得睡不著覺,妹妹一到晚上就哇哇哭。
奶奶找來亂七八糟的野草,在房外燒,燒一陣后捂上許多沒燒過的草,頓時煙霧繞繞,過一陣,蚊蟲被熏“睡”了,我們也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還是在奶奶紡線車吱吱聲中進(jìn)入酣睡的。
不久,我在夢中恍惚感到吱吱的紡線聲不是那么流暢動聽,時斷時續(xù),還有小聲的說話和抽泣?;璋涤蜔粝拢棠虒掗煹谋秤鞍盐葑诱诤诹艘淮蟀耄以诤诎抵锌床灰娔棠痰哪?,但奶奶撩衣角的動作,是在擦淚,又是因為爸爸和叔叔。
“我這兩個兒使人著急!”奶奶嘆口氣又說:“老五參加什么‘麻匪’組織,游行那天,我背著孫子從隊伍中把他拉了出來,一個頭頭兇巴巴說我是破壞文化大革什么命,拉革命的后腿。我說我是舊社會過來的人,當(dāng)童養(yǎng)媳連名字都沒有,解放了政府才給我取官會元這個名字,我感謝共產(chǎn)黨毛主席還來不及,破個啥?壞個啥?拉那門子后腿啦?天天都這樣走走鬧鬧,唱唱哼哼,地里就長莊稼了?毛主席,共產(chǎn)黨,還有哪個姓黨的中央肯定不會叫這樣干的,我要是見了毛主席共產(chǎn)黨,就是見了姓黨的中央,我也要講老實話:地荒不得了,田閑不起了, 全國這么大一個家,這么多人,這么多嘴巴,要吃飯哇!”
房東大娘輕聲笑道:“你膽真大,真敢說?!?/FONT>
奶奶又說:“有啥不敢,全是心里話。老五叫我們到你這兒,我讓他去找什么‘黑匪司令’的老六,一去三四個月,不見人也不見信,城頭槍呀炮呀打得那么烈,咋不使人急!”
房東大娘安慰道:“官婆婆,不要急,這兒就是你家,我們有什么吃,就不缺你們什么吃。”
奶奶伸手按在房東大娘手背上,“你們的好心,我老婆子心領(lǐng)了,這樣下去,終歸不是法子,我知道,你們?nèi)兆右膊粚捲!N覔?dān)心這派性仗什么時候才能打得完。這派吵是革命,那派叫是革命,都說在保衛(wèi)姓黨的中央保衛(wèi)共產(chǎn)黨毛主席,又要打打殺殺,把老百姓搞糊涂了。舊社會軍閥打仗,為搶地盤搶財產(chǎn),現(xiàn)在一樣不搶,打啥子嘛!哎,老百姓想啥?我就想過太平日子,看著孫娃們長大有出息就行了”這些話,我想到了奶奶每天站在埡口往城里望的心思。
我有些討厭爸爸和叔叔,如果他們都來這兒,奶奶就睡得著了,背也不會駝得那么快,銀發(fā)也不會那么散亂,滿臉的皺紋也不會那么枯竭。
忽一天下午,媽媽急沖沖從城里跑來,上氣不接下氣說有人要抓奶奶,叫我們馬上走。
我想也沒想,抓起奶奶手就跑。
媽媽收拾衣物后抱著妹妹拉著姐姐追了上來。
一路上沒有停頓,到了一個叫況場鎮(zhèn)的沱江碼頭,爸爸跳下木船接我們,奶奶累得昏倒在爸爸懷里。
爸爸扶奶奶上船坐定后,船老大端來碗熱糖水,媽媽一勺勺喂奶奶,一會兒,奶奶睜開眼睛一看,嘴角慢慢翹起來,笑了。
從爸爸媽媽對話中,我才知道,是爸爸“麻匪”那派,得知奶奶是“黑匪司令”的母親,要抓奶奶為人質(zhì),要不是“叛徒”和“情報員”通風(fēng)報信,說不定奶奶真成了電影《母親》中那位母親光榮給革命了,那我是不是《烈火中永生》里的小蘿卜頭呢?
奶奶還是不放心叔叔,叫爸爸回去找,爸爸又告別了我們。
清清江水拍打船舷,月亮投進(jìn)江面泛起片片銀光,奶奶望著爸爸遠(yuǎn)去的背影,久久站立在船頭,額頭上的幾縷銀絲在風(fēng)中輕輕蕩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