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 已進入了由“文斗” 到“武斗” 的境況了。
我們住的大院里一百多戶人家,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十分熟悉,只要院子長門一關(guān),彼此就是一家人,鍋碗瓢盆,油鹽醬醋,那煙熏火燎氣息將大院彌漫成了電影《七十二家戶客》的氛圍。
寬敞厚重的院子大門,古老蒼桑的黃桷樹,兩側(cè)長滿苔蘚的青石通道,甚至每家每戶門戶的潲水桶,人們從平常關(guān)心的這些瑣事中轉(zhuǎn)到關(guān)注“武裝斗爭” 現(xiàn)實上來了。
那派拿小鐵鍋當(dāng)鋼盔上了房頂,那派又打制了一大堆亮晃晃的鋼釬; 沱江橋頭駐進了一個營的精壯大漢;長江橋頭堡壘換成了清一色的重機槍; 燕子崖昨天死了幾十個,鐘山今早又傷百多人…
除了這類社會“革命時局” 大事,還有就是生活中的事了,糧店關(guān)門了,菜店沒貨了,煤炭還沒運來,幾天見不著油腥腥了…
哦,還有談得最扎勁是“躲武斗”, 鄰居家萬姐與奶奶談的最多。
城里槍炮聲使得人們每到下午就要往郊外農(nóng)村過夜,稱之為“躲武斗”。不過,最初都是根據(jù)傳來的消息決定當(dāng)晚下鄉(xiāng)還是不下鄉(xiāng),就是“躲” 還是“不躲”;傳言今晚可能要大打就“躲”, 如果小打就“不躲”。
萬姐下鄉(xiāng)在珙縣的知青,說農(nóng)村也在鬧“革命”,社員和知青沒有活干,就只好回家來了。萬姐頭發(fā)是那陣算流行的齊耳根的“上海式”, 一張紅樸樸的臉整天都笑嘻嘻的,樂哈哈的頭爽門全院子的人都曉得。
奶奶同萬姐一樣十分樂意助人,東家長李家短,那家大人上班時間急了, 說官婆婆、萬姐替我關(guān)門或幫看著娃兒,她們都會“嗯”的一聲就把鄰居的事辦的妥妥貼貼,每當(dāng)鄰居感謝時,她們總是笑道沒啥沒啥。
大概因為這些緣故,奶奶和萬姐特別談到一塊兒,大都是兩人在一塊做納鞋底、補衣疤等針線活,長話短語就拉開了。
奶奶講的過去當(dāng)童養(yǎng)媳怎樣起草貪黑,如何累死累活,有時,奶奶夸萬姐勤快肯干吃得苦,完全不象個城里人。
萬姐說的是知青下鄉(xiāng)干了些什么農(nóng)活,每天掙多少工分,還常說奶奶這么大年齡了,手也巧勁也大,活一百歲莫得是。
兩人談到最多的話題是“武斗”, 相互都在埋怨這“武斗” 哪年哪月才打得完,再這樣打下去咋過得了?看到太陽快到長門口黃桷樹頂了,兩人才分手回家做晚飯。
房屋是土墻連體公房,一排前后兩面,少則十幾戶,多則幾十家; 兩戶相鄰中問隔墻都沒有封頂,兩家相互間都能朝夕談話,彼此有什么大凡小事都了如指掌,根本沒有秘密和隱私之說。
萬姐平時爽門特大,爽音很脆,講起話來象派性武斗放機關(guān)槍似的。
我家一炒回鍋肉,肯定會傳來“官婆婆炒來香鄰居” 的話。
奶奶耳朵不好使,每每都是嗯嗯的,萬姐說的啥一句也沒聽見,而萬姐也不管聽沒聽見,仍是一個勁地講今天那派在市府路辯勝了、三星亍副食品門市今下午可能要賣鹽肉和“高溫肉”、聽說澄溪口蔬萊店到了一批蔬萊等等之類的話,全當(dāng)是鄰居之間把話當(dāng) “萊” 下“飯”。
我每天早晨去上學(xué),萬姐準(zhǔn)端碗面在門囗吃著,她總會笑著對我說,官胖娃又去學(xué)校玩皮嘛,小心窗戶。
多事!管得寬!我心里想,現(xiàn)在我奶奶都不在窗口監(jiān)視我了,你還來管閑事!這“武斗” 趕快結(jié)束多好,結(jié)束了,萬姐就得回上山下鄉(xiāng)那地方去了。
翻過年坎,“武斗” 打得更激烈了,白天槍炮稀疏,一到夜晚炮聲嘶鳴,槍聲大作,每晚都得到鄉(xiāng)下去“躲”。
當(dāng)然,也有膽大不“躲”的,萬姐就是。
萬姐每次見我們?nèi)遗苻r(nóng)村,就笑哈哈的說一通: 官婆婆,不要天天跑,太累了, 沒得事; 炮彈槍子長了眼的,不會打著好心人; 你們看,我天天沒走,你們第二天回來,還不是見我在吃面。
經(jīng)萬姐這么一說,院子里的鄰居們才真注意到她,確確實實是每天都沒離開過大院,都說她命大福大。
奶奶在院里逢人便說,萬娃娃這閨女心腸好,肩菩薩保佑她!
準(zhǔn)確日期不記得了, 那天旁晚我們照樣往郊外鄉(xiāng)下“躲武斗”,萬姐在家門口洗衣服,又不以為然地笑我們,仍是那番炮彈槍子長眼的勸人話,奶奶沖她說:我都不想跑來跑去的,娃娃的爹娘在外邊跑工作,萬一出了事咋辦?閨女,這些天打得太兇了,你也躲躲吧!
我們一家走到了院子大門,身后傳來萬姐“早點回來,我吃面等你們”。
不知什么原因,那天槍炮打得特別激烈,經(jīng)過永豐橋師范路段時,后面接連響起“青蛙炮彈” 轟炸聲,彈片嗖嗖從我腳下飛劃過,氣氛十分緊張。
第二天,奶奶不放心家里,因昨晚打紅了半城天,比往日趕早回家。
一跨進院子大門,見全院子的人都簇擁在院內(nèi),團團圍住了萬家。
我好奇地使勁往人群里鉆,萬姐沒在門口吃面,躺在門板上,一張草席蓋著全身,只有一雙慘白的大腳裸露在外。
聽大人講,萬姐昨晚正在洗澡,房頂就被炮彈炸開了。
奶奶眼眶發(fā)黑,眼球掛滿了腥紫紅絲 ,她站在萬姐旁許久許久,一言不發(fā),雙手顫顫抖抖拉下白布替萬姐遮好腳,安慰哭得不成人樣的萬姐媽后,象是站立不住晃晃悠悠打開我家房門,滿屋子的水,大青水缸炸破了,我睡的床也炸壞了,屋頂幾個見天的大窟洞。
以后我上學(xué),再也見不著萬姐了, 也聽不到萬姐的話聲,但每次經(jīng)過大院,我都會情不自禁看一眼萬家門口,只見得奶奶常坐在萬姐愛坐的竹涼椅發(fā)呆,嘴角不停地蠕動,象是有好多話要講,但又老是講不出來,話在喉舌處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