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非常寒冷。漫長的時間怎么混過去,成了排隊賣東西的一道必須解決的難題。
談天說地成了最佳解悶方式, 話題從上次買的腌肉鹽肉“高溫肉”化油說開去,腌肉如何燒皮,鹽肉如何去咸,“高溫肉”如何爆炒,化油如何去水,然后東家長李家短的,扯得很遠,很雜,很多。
運氣好的那天,還有紅衛(wèi)兵宣傳隊和民間向陽院演出隊來宣傳“造反有理”的文藝演出,年輕人也學著唱幾曲:李鐵梅的“學爹爹象松柏意志堅強”, 楊志榮的“跨林海,朔風吹”, 郭建光的“十八個傷病員十八棵青松”。深夜一、二點,“李鐵梅”沒了,“楊志榮”沒了, “郭建光”也沒了, 大家就蓋著帶來的小棉被、軍大衣等避寒的棉被衣物瞌睡了。
我捧著奶奶的“烘籠”,身子卷縮在小棉被里,頭枕在奶奶懷中,每每到第二天睜開眼睛,全當昨晚是在溫暖的床上睡得很香。
奶奶從臉到手都是冰涼冰涼的,鼻孔下掛著黃燦燦的濃涕,我笑奶奶不講衛(wèi)生臟死了,當后來我知道奶奶因我之故而凍壞了自己,就不再笑奶奶了。
不管夜有多長,天有多涼,只要第二天能買到肉和油,高興得忘了一切,若是肉肥膩一些就更高興了。
當天回到家,奶奶煮好肉,要先讓我飽餐一頓。
奶奶總要說:“下次排次勤快些。” 我使勁點點頭,撩起奶奶衣角替奶奶擦鼻涕。
缺煤缺柴是每家每戶面臨的困境, 木工廠的鋸木面木刨花等,便成了百姓家解決補貼燒柴的搶手貨。
奶奶每到星期六下午,都要去木工廠參加“搶”鋸木面木刨花大行動,由于人高力大,加上大家都曉得是七十多歲的老人, 還有就是人緣很好, 時常都有讓著的成份, 因此非常占優(yōu)勢,在“搶”的大軍中十分突出,兩百多斤重背上就小跑回百米遠的家,倒空又小跑進木工廠“搶”等二輪第三輪,次次不落空。
就這樣,還是缺柴禾,每次都要把“戰(zhàn)果”送一半給沒“搶”到的老人。
有的勸, 官婆婆, 你都這么大把年級了, 何必辛辛苦苦搶來的柴禾又替救人嗎?
奶奶笑呵呵地, 沒啥沒啥, 我有的是力氣, 好想其它法子。
的確沒愁著奶奶,想出法子來了, 她背上竹筐,拿上竹耙梳,到遮蔭蔽日的鳳凰山去撈紅樟葉,貼補燒柴的不足。
院里的人也跟著學, 都說奶奶真是有怎么精打細算過日子的法子。
奶奶卻說, 要感謝老天給了我們這片林子!
我已上小學了,學校就在鳳凰山,奶奶給我準備了根又粗又長又尖的鐵絲,要我放學回家鉆紅樟葉。一到放學鐘聲叩響, 我拿起鐵釬常常第一個沖出教室, 飛快奔進林子。
每次串滿紅樟葉回家,奶奶總要給我一個燒紅苕或一塊扇子糖作獎勵:“乖娃子,人要學勤快,人只要肯干,一輩子都會有法子。”
有意思是每個星期天同奶奶撈紅樟葉。
林子里非常靜,微風吹過,令人感到舒適。林子很大, 抬頭見不到天, 環(huán)繞看不到邊;根根樹桿象一個個壯漢, 牢牢站立著;地上遍是金燦燦黃艷艷的葉子, 腳踩在上面發(fā)出“喇叭喇叭”的響聲, 象是一首好聽的樂章;樹枝上鳥兒特多, 嘻嚷戲逐, 把樹葉弄得沙沙發(fā)響…
奶奶心情好時,就要自言自語唱歌謠:“張打鐵,李打鐵,打把鐮刀送隔壁…”、“豬屎粑,牛屎粑…”、“巴姜豆,葉葉長,巴去巴來望我娘…”, 我說奶奶我早記熟了。
奶奶恍然大悟,“我孫娃子都是學生娃了,是不聽這些啦。”于是,奶奶又“唱”起滾瓜爛熟的《增廣賢文》。
林子里麻雀好象聽得懂,不嘰嘰喳喳了。
我也特愛聽奶奶“唱”增廣,象歌兒一樣,有高聲有低聲,時而揚時而頓,十分悅耳,有時象催眠曲,聽著聽著就躺在樹葉上睡著了。
奶奶一邊“唱”一邊干活,從不閑著, 撈到了可以裝滿兩背簍的紅樟葉才叫醒我。
我醒來搓揉眼皮子說, 還睡一會兒多好!
奶奶一邊拍打我身上的樹葉一邊說, 莫睡久了, 濕氣粘身多了以后會生大病。
“昔時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
每次我問奶奶,有些打破沙鍋問到底,奶奶也解釋一些,如“賢文就是閑來無事念的文章。”
我說:“我們沒閑著干嘛還要念?”
奶奶只是笑笑,不回答,我覺得奶奶可能回答不上來。
又如“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奶奶說:“就是教人要有仁愛心腸,錢就好象糞土一般。”
我問:“錢沒有用,爸爸媽媽上班干啥子?”
再如“流水下灘非有意,白云出秀本無心,說的是有些事本來就該有。”
我又問:“那現(xiàn)在兩派打仗本來就該打的?”
有時, 我故意逗奶奶:“書上講畫龍畫虎難畫骨, 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就不知道你的心?”
奶奶一臉疑惑看著我,“我咋啦?”
我心里樂了, 可臉上裝著不高興, 氣哼哼說:“一會兒你對姐姐好, 一會兒又對姝妹好, 上星期天你明明說給我留的糖, 昨天分糖還是給了她們, 你這不是有幾顆心是什么?”每到這時候,奶奶就拍著我小腦袋,笑哈哈地:“我有幾顆心, 還有好些事, 你長大就知道啦。”
這種疑問我爭議過了很久, 我從媽媽話中知道奶奶那本抄寫的《增廣賢文》“閑”字是錯的,應該是圣賢的賢,告訴過奶奶多次,奶奶依舊這樣“錯”, 奶奶是讀忘天書, 好多字根本識不了, 你不要跟奶奶學。
我把媽說的賢字跟奶奶說了, 奶奶依然還是講是閑, 拿她真沒辦法, 我心中暗自盼著長大,長到紅樟樹那么高,最起碼不挨打了,就知道奶奶有幾顆心, 還有奶奶不會不聽我的話了,一定會把“閑”字唱成“賢”。
夕陽從樹尖尖不知溜到哪兒去了,奶奶便將撈成堆的紅樟葉往背筐里裝,還要我站進背筐里使勁跳,踩緊松泡的紅樟葉好多裝些。
奶奶背大的,我背小的,一前一后,“唱”著《增廣賢文》往家趕。
跨進院子大門,一陣夸贊聲:官婆婆好能干,把孫兒教得好乖喲!我心里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