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所謂困難時期,那是漢語中一種委婉的說法,其實就是新中國最早一頁讓人不忍猝讀的大眾辛酸史。本文無意去探尋這中間的所謂浮夸錯誤,以及貫穿的路線斗爭和權利摩擦。那時我很小,也不是歷史學家,也沒有認真仔細去研究考證這段歷史和事件的來龍去脈,不敢胡說。只是在幾乎空白的幼年天空,為數極少的幾張記憶卡片,幾乎都飄零在那個被稱為困難時期的二三年。像卷心菜一樣重重包裹,用荊棘刺一樣層層穿扎的我的剔透無邪的心,不知怎么回事,在這個清明前,我的眼前老是浮動那幾點記憶。
一、一個糖包子
湘潭市下攝司,湘江數百里從三面而環,這里從秦漢以來就有一條正街。1936年國民黨中央政府資源委員會興致勃勃在此劃了一個圈,設立“中央工業區”。中央電工器材廠同年建廠,解放以后這個廠更名湘潭電機廠,是中國電器工業的搖籃之一。
因為有了這個人氣旺盛的工廠,平靜的下攝司街于是就有了銀行、郵局、商鋪、學校…,麻雀城市的五臟六腑都生根開花了。為什么要說這個小地方呢,因為我的父母親就曾經在這里的銀行、糧店工作,他們又把我帶進這片天地,我的前半生幾乎就滾爬在這個圈子里,我的故事也就從這里開始。
在那時的下攝司街汽車站邊上,有個國營回民飲食店,算是這條街比較大的飯店了,南來北往的客人多在這里歇腳吃東西。那天的上午,具體是哪一年就不清楚了,娭毑懷抱我來到店里,買了一碗陽春面和一個糖包子,面還在鍋里煮,娭毑就讓服務員先拿包子給我吃,滾燙滾燙,娭毑稍稍吹了幾口氣,就用白紙包邊塞到我手心里。突然,“啪”,一口痰猛的吐到我的包子上,一陣驚愕過后,我嚇得哇哇大哭。只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婦女,身后站著三個瘦骨嶙峋的赤足小孩,六只小眼睛都眼巴巴地盯住我的小手。婦人和娭毑差不多高,眾目睽睽之下,眼光毫不畏縮的直勾勾看娭毑的反應,她并沒有到我的手上來搶包子。我也不由望向娭毑的臉,只見娭毑的臉慢慢由白轉紅,瞥了一眼周圍的人,眼光隨之由忿怒淡入柔光,進而浮生一絲憐憫。她輕輕從我手上拿過包子,無聲的遞給婦人,恰好服務員又說:“你的面出來了,端面吧。”只聽娭毑用她清潤的聲音對婦人說:“端去吧,給孩子們吃。”
“謝謝您,謝謝您,我給您叩頭了。我的孩子從昨天起就沒有吃過東西了…”只見婦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一蓬頭發掩面拂過,娭毑趕緊讓她起來。此刻,只見門口幾個同樣衣裳襤褸的男女跑進店里,搶奪剛剛起身客人的面碗,殘湯一飲而盡。
解放前夕守寡的娭毑,養育二男三女五個孩子,因為滿崽生下我這個長孫,她丟下了長沙的外孫趕到湘潭來照顧我,過來還沒有幾天,就發生了剛剛這一幕。長大以后在一個夏夜歇涼的時候,對著滿天繁星,我曾經問過娭毑,你又沒有工作,那時家里生活條件也并不好,為什么會那么做。娭毑好像已經忘記了那件事,不過她說:“省一口飯能救幾個人,應該。”想起文革中娭毑后衣領上插著“地主婆”的木牌子,被紅衛兵押著在大街上游行示眾,時不時揪到臺上批斗,說什么:地主婆,干壞事。欺壓百姓,喝勞動人民的血,是吸血鬼…..“地主婆”三個字就這樣深深烙進我的脊椎骨髓。這個充滿仁心的女人會是那樣的人嗎?
二、船上
二姑一家在岳陽。二姑是出席1956年全國群英會表彰的模范,二姑爹當時在岳陽商業局當個小干部。也許能夠沾點光,伙食好一點,也許是二姑的多次請求。娭毑于是對爸媽說,要帶我到岳陽去住一住。
那時還沒有107國道,湘潭到岳陽主要是坐船。下水還快一點,上水一天有時還到不了。因為明清時期湘潭的商業還算發達,有小南京之稱,故晚清鑒湖女俠也才有嫁入湘潭的機緣。這是題外話。只是為了說明湘潭十四總輪渡碼頭還算是湘江沿岸比較大、也比較熱鬧的碼頭,往來人客貨物都很繁密。
那天應該還是青黃不接的時節,父親抽空時抱時牽著我,送我們來到碼頭。碼頭上遠沒有傳說中的貨物大量吞吐的繁榮可見,倒是逃荒的、乞討的,東歪西倒人到處都是。買票上船以后,我們靠艙尾找了個座位。再看船上,七零八落,呻吟哼哼聲不絕于耳,大多數人都是面帶青紫,含露饑色。兩岸悄退,不覺船移。娭毑挪動我的小腦袋,讓我的眼睛轉向窗外。只見碧青的江水綢緞子一樣抖動,幾只水鳥一會兒扎頭探入水中,一會兒又凌空躍起,嘴上叼著尚在掙扎的魚。幾只舢板在搖櫓人的仰俯中蠶一樣向上游蠕動。太陽光照在江面,熠熠雀躍,我嘴里嘰哩哇啦不知都囊什么,反正是忘乎所以的只想把頭伸出去。
過午了,船還沒有到長沙,娭毑塞了些干糧到我嘴里。這時,船上忽然一陣騷動,吆喝聲起伏不斷,再一會一陣大人小孩的嚎啕大哭直沖耳鼓,真是凄凄慘慘戚戚。娭毑緊抓住我的手,牽我朝哭聲走過去,緊靠艙門甲板上仰面躺著一個女人,邊上一個船員摸樣的工作人員,對著一個男人和兩個哭臉的孩子說了一句:“已經落氣了,你們從長沙下吧。”娭毑突然窸窸窣窣打開隨身帶的包袱,取出一件舊內衫,對著那個男人喊了一句:“喂,孩子他爸,你把這個衫子蓋著你媳婦的臉和胸脯吧。”果然死去的女人確實衣不遮體,胸都露出來了。
這是我的人生第一次見到死人,一種傷悲的強烈力量震撼我幼小的心靈,生命有時候竟是如此的脆弱!我緊緊抱住娭毑的腿,娭毑的手撫摩我的腦袋,這是船上后面航程我唯一依賴的安全和溫暖。
三、紅蘿卜
本地的紅蘿卜也許并不是東北那種正宗的圓球形大紅蘿卜,而是像胡蘿卜的那種長條形,紅色或者帶些黃顏色的蘿卜,本地就把這種蘿卜區別白蘿卜,叫做紅蘿卜。
那時好像剛剛有了弟弟,由于母親小時候極度的缺乏營養,致使母親生下弟弟和生下我時一樣,沒有奶水。居民配給的食物實在太少,雖然爸爸媽媽合起來的工資有一百塊出頭,算是高收入了,然而市面根本買不到吃的。父親有時候就在星期天的半夜過江趕到易俗河那邊,等偷偷摸摸販賣菜蔬的農民,弄些食物回家。
那時,娭毑也已經把戶口從長沙遷移過來。五口之家每天要東西吃,還有產婦,還有嗷嗷待哺的孩子。父親肩上的膽子是尤為沉重了。因為出身,因為說過幾句直話,父親五九年被內定為右派,下到鄉村跑信用社。還就因為跑鄉村,他才結實了一些農民,得以從泥土里直接收買到一些吃的東西,最多的,就是紅蘿卜。如果哪次能夠帶回來一麻袋,一家人興高采烈。然后,他還要想辦法找食堂和其他人家兌換一些米、鹽、油還有奶制品等其它食品。由于大米油鹽奇缺,他怕娭毑跟隨受苦,怕孩子們營養不良影響發育,他就盡量把好吃的營養的都留給家人吃,即使是在鄉村奔跑,自己還是餐餐生吃熟吃紅蘿卜,省下一口米飯帶回家。
記憶中,父親在家里保持絕對的權威,除了娭毑的話他還能唯唯諾諾,其他的就多是我行我素,總認為自己是對的,很少商量。有一天,他從鄉下回到家,走路都有點晃晃悠悠,娭毑很是心疼,其實娭毑早就在留心父親的舉動,她讓他坐下,把父親的褲子往上一卷,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父親的整個腿腳都水腫了,甚至有些透明了。一家人嚇壞了,到醫院一查,嚴重貧血、營養不良,再晚來,腿腳都可能壞死。這都是紅蘿卜的功勞,從此,在家里娭毑開始監督父親吃東西。
如今,每當在菜場看到紅蘿卜,就不由想起父親的腿,娭毑的眼睛。
娭毑離開人世已經二十余年了。值此清明節來臨之際,謹以此文為娭毑的在天之靈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