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迎春花從院墻邊向上伸出青青的、長長的枝蔓,枝上那些小小的嫩黃花朵迎接著上午暖暖的陽光,越發的金燦了,然而我卻沒有愉悅的感覺,因為心不在花上。
陽光穿越玻璃的阻攔,斜斜地灑落在寫字臺上,上面有一些藥瓶和雜物,一個水杯里還有一些殘存的棕色液體。她靠著身后的枕頭斜躺在沙發上,臉色有些暗黑,本不大的臉看起來更小了,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精神尚好。屋里靜得只聽到兩人呼吸聲,她叫她兒子兒媳出去買菜,我想她是有意這樣安排的。
我握著她有些瘦削的手,盡量裝得輕松一些,去之前自己想了許多安慰她的話,此時卻一句說不出來,她看出我的窘態,反倒笑著說:
“我知道你是鼓了很大的勇氣來看我的,我要謝謝你!說實話,我也眷戀生命,可是死神要召我了。死神也是神嘛,他能召我,還榮幸哩。”
我看她這樣輕松和坦然,放松了下來:
“姐,我知道你不容易,我心里對你敬佩著,喜歡著你哩。”
她臉上全是笑意,很好看,如那迎春花一樣。
“你是了解我和你哥的事情的。說實話,我很想進入你們那個知書達禮的家庭,我覺得跟你們在一起,我心里很安寧,但此生沒有這個福氣了,跟你哥好了五、六年,這個角色不好當,名聲也不好聽,作為一個女人,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她有些凝重起來。
“我理解的,姐,我真的理解你。”我擔心這個話題對她身體有影響,想打斷她的話。她卻接著說道:
“想當初,你哥到我們學校當校長,我是教導主任,我們工作上配合默契,使原來一個不太有起色的鄉村小學校名聲大振,流失生源的狀況得到了徹底改變。那時,我早已離婚。那個婚姻真是一個錯誤啊!以為他是國防廠的工人,有素質,其實他除了愛喝酒、打我以外,沒別的本事。你哥覺得我性格溫柔,周到細致,對工作認真負責,非常佩服我。感情就那么產生了。后來才知道你哥和你嫂已經分居多年,你嫂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我沒有要拆散他們的意思,你哥可憐得很啦!唉……”她停頓了一下。“上次你侄兒當著很多人的面推我在地,你哥要離婚和我在一起,我不準許!三年前乳腺癌做手術,你哥要離婚陪我,我堅決不答應,離婚不是好事嘛!雖然那種沒有感情的婚姻沒有意思,但總還會有一個完整的家,我不能那樣做的。”
她說的都是實情,我沉默著,叫我說什么好呢?只是有一點我們都明白,任何人的婚姻不是單一存在的,而是被眾多的社會關系連結著,得不到家庭認可的婚姻有幾樁幸福的?我把眼睛盯在她蓋著的被子微微隆起的肚子。我來之前就聽哥說,癌癥已經轉移到她肝上,肚子里有肝腹水。正不知說什么好,她又開口了:
“去年九月份,我老感冒,吃了很多藥,還是不見好,我去了醫院檢查,醫生直截了當告訴我,癌癥轉移了。我其實不相信哩。回來后,想了很多,也沒告訴任何人,包括你哥和我兒子。后來忍不住告訴了好朋友,她才告訴了兒子,兒子決定結婚,滿足我心愿,并辭了高工資的網管工作,回來服侍我,其實我不需要誰來服侍的,我自己能行。我知道他也是想陪陪我,盡盡孝心,那就盡盡吧!這病沒有什么醫頭。看著兒子那么細心地照顧我,你哥常常有電話來問候我,安慰我,我已經很知足了。前段一個土醫生告訴我,蟑螂粉末熬水喝可以緩解肝腹水。冬天時,找不到蟑螂,你哥發動學生找了一百多只,喝了后有點效果。”我怕她累著,感覺她是有點病急亂投醫了,就說:
“姐,你安心養病,不要多想。想吃什么就叫兒子去買吧!”
“吃也吃不下什么的,就靜靜地過一段有兒子兒媳陪著的時光吧!我活了五十歲,從來沒有這么安靜地生活過,就是有點想那些可愛的學生,別看是農村孩子,很乖的。你不用擔心我,人都有那么一天。”她喝了一點水后又說道。
看著她平靜的臉色,我說:
“姐,我想為你寫一篇文章。”
“嗯,也好,我們雖沒有緣份做姑嫂,卻做了朋友。你不要把我寫成壞女人啊!我只是一個普通女人而已,我什么都替別人著想,盡心盡力地愛著大家。”此時,看到她眼里噙著眼淚,我心里象是堵了一塊大石頭般難受。她又先開了口:
“小妹,你回去吧。孩子們要回來了,我今天跟你說了這么多內心話,很舒暢。”正好這時她兒子兒媳進了屋,我站起身來,和他們匆匆告了別。一出她家院門,眼淚斷了線似的往下掉,忍不住蹲在墻角,把臉埋在膝蓋上低聲哭了起來——為她,一個普通的女人。
從她屋里傳來《大悲咒》吟唱聲,那是她喜歡的音樂。迎春花開過謝過,一顆順其自然的心,還懼怕生命的消亡?愛情的不在?突然間有一種輕松的感覺,我起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