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白色
槍斃
耿村的白條子事件轟動四面八方已經好幾年了,上上下下都震驚了,因為死了兩個人:一個是被殺死的,一個是被槍斃的。槍斃人的儀式仍是在長江邊上舉行的。那天一共槍斃了七個人:殺人犯一個、搶劫殺人犯三個、***殺人犯兩個、貪污殺人犯一個。其中一個***殺人犯的名聲最臭,是一個鄉鎮小學的數學老師。布告上通報說他一共***了二十八個小學生,而且不論男女,這家伙就是把一個九歲的男孩強暴致死才被發現的。和另外六個同時被槍斃的犯人相比,耿村的那個因為白條子而單純殺人的人,還是一個大大的良民了,因為他只是殺人,沒有搶劫,沒有***,也沒有貪污。槍斃他的時候,許多的人都議論,尤其是當地的農民們,他們一致說,耿村的那個人冤屈了,他其實是為人民除害哩,他其實是受不了壓迫才反抗的哩,正所謂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有幾個農民,甚至舉著鋤頭和鐮刀,沖了過去,想把那個單純的殺人犯給救出來。
槍斃犯人的那天,我去了。楊昭龍、楊昭龍的妻子劉家秀,還有他們的兒子楊斌以及楊五老漢都去了。因為被槍斃的人中有一個(就是耿村的那個單純的殺人犯),是楊五老漢的三兒子,即楊昭龍的三哥楊昭林。
那年楊昭林剛剛三十歲,有一雙既聰明又可愛的五歲的兒女,系龍鳳胎,他的妻子二十七歲,都是正當當的好年華,結果因為四十八張白條子,楊昭林殺死了村長,自己也送了命。楊昭林被槍斃后,他的妻子帶著一雙兒女回了娘家,據說兩年之后遠嫁廣東某地了。
槍斃人的那天,楊五老漢的淚那個流呀,看得我和許多人也都淚流滿面了。楊五老漢一個勁兒蹦著哭著喊著要和他的兒子一起死,一起被槍斃。楊昭龍緊緊地摟抱著他。他硬是把自己給哭閉了氣。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落下山,槍斃早就結束,大部分觀看的人都走了。只有少數個別堅持要看到底的人沒有走。楊五老漢醒來就開始為他的兒子喊魂。楊五老漢喊的和那些裝神弄鬼的巫師巫婆不一樣。他只是一口一個三兒。
三兒,三兒啊,三兒,你跟爸回家吧。
你跟爸回家吧,三兒,三兒啊,三兒。
三兒,三兒,三兒啊三兒``````
我和楊五老漢踏上去省城的汽車是在一個月以后。這一個月里,楊五老漢跑遍了城里的每一個部門。在每一個部門的門口,楊五老漢都流下了他作為一個父親和一個老農民的辛酸的淚水。他流下的淚水從黑色到紅色,再到白色,再到無色。最后,他一滴淚水都流不出來了。他的身體似乎已經被擠壓干,完全抽縮了。他原來一米七五的個子,變得只有一米五七了;他原來體重一百六十斤,剩下還不到六十斤了;他原來兩只眼睛都閃閃發光,水汪汪的,目光既滋潤又有彈性,看上去盈滿了慈愛之意,現在變成兩個深深的空洞了;他原來的頭發黑多白少,現在全白,都可以拿來把黑布染白了;他原來的手,手掌厚實,手指粗壯,手心紅亮,現在比一棵冬天風中的蘆葦還要弱不禁風了;還有他的腳,原來走路咚咚咚地響,像打鼓一樣,現在,必須我摻扶著他,才邁得動步子了。最后,楊五老漢實在是無計可施,也無力和無路可走了,才找到我。他最初一直不來找我,是怕影響我的前程。
我怕影響你呀連春,他渾身打著顫,給我說,你混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哩``````
楊五老漢把整個耿村的白條子全部收到了一起,一共七千五百八十六張,裝了滿滿兩個尼龍編織袋。楊五老漢的懷里還抱著他的三兒子的骨灰盒。
我們直奔省電視臺。我們在省電視臺的院里把耿村的白條子撒得一地都是。
當耿村的百姓們在電視上看到楊五老漢的時候,一齊哭了起來。他們圍在楊五老漢的家門口,三天三夜沒睡,直到楊五老漢回來。他們給楊五老漢的門楞掛上一朵紅綢做的大花。
從那開始,耿村的白條子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