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換衣服!我領你去‘觀海樓’吃大餐。”
莎莎在接到一個電話后,一邊把左腿義肢按上,一邊催促著趙喆。看出她有一絲的興奮,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閃著,真好看。
“str”挖掘機用戶中秋答謝會。有禮品,有節目,有大餐,還有優惠價呢。帶你混進去。”
“拉倒吧!不去。我又不是挖掘戶。”趙喆露出不感興趣的神態,說到“挖絕戶”三字竟有些揶揄的口氣。
“你去不去?”莎莎一臉的壞水,一邊往趙喆的跟前湊,一邊把手伸向趙喆的脖子……
“哈哈……怕了你了。”趙喆條件反射般縮緊脖子,趕快放下手里的書。她真的挺害怕莎莎那雙操縱挖掘機操縱桿的大手。
莎莎是開挖掘機的。為了買樓,也為了還清買車的一百多萬的借款,她和老公兩人換班開車,只歇人不歇車,爭分奪秒。
兩年前在工程現場,她的左腳踩在了一塊石頭上。當時沒覺得怎樣,后來她的“大腳骨”越長越大,越長越難看。以致后來她的大母腳趾的根部后攏起來了,腳尖向外,形成一個很令人恐怖的三角形的蛇頭狀,跑遍全國的權威醫院,結論都是一個:截掉。換義肢。現在義肢很過關。
“那醫生,我還能開抓鉤機嗎?”莎莎有些天真的問醫生。
“能!當然能。”所有醫生都這樣回答她。
一下子數不清多少樓層的新開業的“觀海樓”門前,一字排開的“挖掘機”,身上還披著紅花。它們一律面向一道之隔的一大片開闊地。
旋轉門旁,門童彬彬有禮地迎往著客人。這其中就有趙喆和莎莎,一矮一高的兩人手牽著手,有些搶眼。
莎莎其實蠻漂亮的。大眼睛,通天的鼻梁,小嘴,一排很整齊也很光潔的牙齒。整齊的程度像玉米穗上玉米粒的排列;光潔度也像潔白的玉米粒。但是,一定是那種剛剝了青葉、含漿欲滴、宛如白玉一般飽滿柔潤的新玉米。
她穿高過膝的靴子,黑色緊身褲放在靴子里面,黑色的毛衫襟擺剛剛好超過臀部,一條帶鉆的黑色皮帶裝飾性系在她的胯下。倘若她生長在大城市里,受到良好的教育,或許她會成為一名模特,偏偏她生長在很窮很窮的山里面,還是因一紙結婚證書才讓她走出了大山。
簽到處,趙喆填著進入會場的登記表。莎莎有些擔心了,多少有些慌亂。但是,她還是比較能沉住氣的。
姓名:趙喆。
性別:女。
手機號碼:xxxxxxxx。
目前擁有的機型:55c-9.
選擇“str”的原因:堅強的力臂無堅不摧;靈活的車身回轉半徑與裝甲車相媲美;寬闊的履帶亦如裝甲車一般所向披靡。
何時還有購買傾向?目前沒有。
填完,趙喆領取了入場券。眼見莎莎松了一口氣,一米八的塊頭,一下子撲過來,只是左腿義肢的僵硬,讓她險些摔倒,趙喆急忙伸手把她扶住。
“你咋會填呢?擔心死了!若不讓你進去我也不進了。”
“哈!你倒是講義氣!你整天望著醫院墻外的大挖愣神我還不得研究研究啊?好了,好了!松手,一會沒氣了。”
趙喆一邊拿莎莎逗趣。一邊整了整寶石藍的套裝毛衫,又將腰間同色調的有著一只很漂亮圖案的皮帶卡頭正了正。她也穿長及過膝的黑色皮靴,今年街上很流行。她這樣做好像表明她原本就充滿自信:
趙喆了解挖掘機全是因為和清風揚合寫了小說《鐘姐》。
“堅強的力臂無堅不摧;靈活的車身回轉半徑與裝甲相媲美;寬闊的履帶亦如裝甲一般所向披靡”。
——風揚在描寫鐘姐家被強遷時這樣形容挖掘機:
一場雨剛剛停下,廢墟中匯成的股股污水,夾裹著廢墟中的雜色塑料袋、土黃色紙屑等雜物,沿著瓦礫間罅隙,還在渾濁的肆意流淌。汽車在坑洼不平、骯臟泥濘的小巷中艱難爬行……
一路上,我從頭部右側的反光鏡中看到身后的鐘姐盤腿端坐在座位上。她雙目微合,口中不停地“#&*@……”念著,隨著車臨近家門,她更加的是一聲緊跟一聲,一聲高似一聲,不一會的功夫,她就雙肩抱攏在一起,渾身篩抖,鼻涕眼淚一起流下了。原本束在腦后的頭發不知什么時候也披散開來。
在廢墟的東北角,有一處孤立的小屋,由四周的瓦礫襯托,小屋甚是扎眼。仿佛波濤洶涌大海中的一葉小小的木舟,隨時都有可能在頃刻間傾覆——這就是鐘姐的家。
小屋前,停著一輛黃色的挖掘機:它有著堅強的臂膀,堅強的力臂無堅不摧;它有著靈活的車身,車身回轉半徑的靈活度可與裝甲媲美;它有著寬闊的履帶,履帶的堅硬亦如裝甲一般所向披靡……”
“嗷!”見此架勢,車尚未停穩,鐘姐就沖出了車門。僵直的身子、僵直的脖子,仿佛被什么附了體一般,眨眼間就到了挖掘機近前。就見她從懷中掏出一塊紅布,一揚手,紅布便飄向大挖的主力臂,紅布也仿佛被鐘姐施了法術一般,在空中抖了兩抖,就魔幻般纏繞其上了。又見鐘姐在懷中掏出一小瓶二兩裝的“勁酒”,一揚脖倒入口中,然后憑盡全身力氣:
“噗----”一口勁酒,噴向了紅布……
趙喆很久都沒有看到風揚了。不過,她知道此刻的清風揚并沒有休筆,他正在新浪上忍著寂寞,完成著他自己的夢想。他的長篇小說《陌路陷阱》,傾情塑造了一個尚有惻隱之心和誠信經商理念,但依然逃脫不了人性貪婪和狡詐的“侯泯德”形象。——侯泯德,依趙喆的猜測該是“后泯德”的諧音,因為人之初,性本善。
小說中侯泯德在爭奪自己利益時說的一句話:“你當我是病貓?”,趙喆看了給清風揚留言說:“呵呵……,清風揚,我想起我的那篇小說——《一首詩賦所引發的瑣碎淺薄的言論》,其中有這句話”。
記憶又把趙喆引向了她的小說:
劉偉坐到我的電腦前,隨著他修長的、拿著手術刀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的敲來敲去,我的神經也一陣陣緊張起來。
“咔咔咔……”,每擊打一下,我的神經末梢也隨之痙攣一下。因為我知道他敲打出來的正是我qq的密碼。然而,這對于他來說是那樣的坦然,沒有一絲的羞愧,仿佛一切都是那樣的天經地義。
他登錄后會亮起我qq的頭像,這在我看來,像極了小時候家里為捕捉老鼠下鐵夾子時銷子上的那塊肉餌。
“當當當。”——系統中傳來好友上線的提示音……
只要一聽這聲音,他就會神經質地看一下右下角的“餌”是否在動;同時眼里還會彌漫出一種光澤,這光澤有莫名的興奮、渴望,有時還有一陣陰沉掠過。
整個晚上就在這種氛圍之中度過。屋中靜極了,就連墻上掛著的電子鐘秒針的轉動聲都能聽到。
看著他像獵人潛伏在樹叢中守候的樣子,我多半是好笑又是厭惡。熒光屏幕的光反射下的一張臉有種慘淡的白,這白讓人看了會覺得世間一切也都很慘淡。
我不禁回想起他父親入殮時的情景:
在小姑劉穎升任校長的半年之后的一天,我正在田田發屋做發型,我接到劉偉的電話。放下電話時,我看著田田說:“劉穎爸爸不行了。我走了。”
田田一愣神,稍作躊躇狀,隨即又說:“等出殯時我去送老人家吧。”
當我來到老人床前時,劉偉還沒到。看著此刻的老人,我著實嚇了一跳,一看就是被惡性細胞消耗完了所有的精血狀態。光光的頭上能看到頭皮的褶皺,太陽穴凹陷,額頭前凸,兩只眼睛仿佛掉進了枯井里一般。滿口的假牙被老人的舌尖頂在唇外,很安靜,仿佛在笑。
劉偉進來了,看著老人的手指甲都呈青色的了,和我對視了一下目光說:“準備料理后事吧!你帶多少錢來?”說到這里,眼圈有些發紅。
“沒有多少。”我拿去老人的假牙說。
偉看了眼老人,有些猶豫,但還是說:“我去刷卡吧,把現金準備充分了。”
現在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倆回憶起這個細節時,偉都充滿了遺憾。偉為他沒有給老人送終而遺憾。而我認為命中注定就是這樣的,冥冥之中的事情。
那一天,偉剛出門,我就看見老人睜開了眼睛,原本渾濁不清的目光此刻是那樣的清澈,仿佛嬰孩一般。老人目送兒子的背影,當偉的身影消失在他視線外后,他長長出了一口氣,我感覺這口氣還有一絲的溫熱,因為我臉正對著老人家。大概這是老人拼盡了生平最后的一點力氣呼出的吧?我感覺到了一股氣流,雖然“氣若游絲”,可我還是感覺到了……
一道黑影“攸的”從窗外落在床上,輕得沒有一絲的響動,像輕功極好的一襲夜行服打扮的頂尖武林高手。
“妙……”長長一聲哀鳴……
我心一驚。定眼看去,是老人家生前酷愛的那只渾身綢緞般光滑的黑色老貓,進得屋來,一對綠寶石的眼睛憂傷又閃亮。它一動不動站在那里,看著老人。
突然,突然,已經沒有呼吸的老人家,喉嚨“咕嚕”一聲,再一次張了一下嘴,翻了一下眼睛,露出滿是白的眼珠。一只手抬了抬,又落下……
“啪”的一聲,身邊的那本《新約全書》掉到地下。
“阿姨,快!看住這只貓吧!”看著貓的神態,我鼻根發酸,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
——在北方,人們是忌諱老人臨終這口氣的,當一個人臨咽氣時,周圍的都要躲開這最后的一口氣撲在身上。人們稱之為“殃”。那“殃”,就是所謂的“魂兒”。這“魂兒”在出竅的那一刻會附在其他生物上,所謂陰魂不散。
說這話時,我聲音顫抖。
阿姨戰兢兢過來抱走貓,整個偌大的房子就剩我一個人了。有那么一會兒,我腦子呈現空白狀態,人也飄忽起來。手握著老人的手,感覺著老人的體溫一點一點由熱變成溫熱變成涼直至冰涼;感覺老人的肉體由柔軟一點一點變成僵硬的過程,漸漸的找回神智。環顧了一下舉架很高的棚頂,看見一盞還是鎢絲的燈泡掛滿了厚厚的灰塵。木質的、漆著黑漆的笨重的大衣柜和同樣笨重的八仙桌。八仙桌上放著銅質的耶穌受難像;地面是青石板鋪就的,青石板上,隱約返著鹽堿的白漬,這白漬一眼望去,會幻化出許多的圖形……
我左手握著老人家的手,右手按著偉的手機號碼,接通,我極盡平靜,囑咐他快點回來,說老人已經走了。
一剎那間,偉沉默了,后來他說:“我快到家門口了。”
劉穎是最后來的。給她掛電話時,她說和同事在“火龍浴”呢。沒在家里。因此到來時,還是暗紅的低領的真絲裙,高跟的棗紅色皮質拖鞋,白皙的腳趾涂了暗紅色指甲油。燙著大卷的頭發依舊漂染成棕紅色。
隨劉穎來的還有“大支賓”。支賓來時便帶來了所有的殯葬用品。真正的一條龍服務。在殯儀館的棺槨到來給老人入殮時,我曾猶豫是否將老人的“圣經”一起入殮。但看了劉穎剛才將我臨時蒙在老人家身上,繡著紅“十”字的蒙尸布撤下,不屑地扔到一旁,重新覆蓋上富麗堂皇的黃色錦緞時的神情,便沉默了。
在為老人換衣服時,她的臉色有了變化——不是憂傷,而是跋扈。滿頭的棕紅色的卷發也蓬亂了,顯得那樣的破馬張飛。
我就這樣,站在一旁,默默看著老人家頭上戴一頂藍色的八塊瓦無檐帽,藍色的棉襖棉褲,外面又是藍色的外衣外褲,然后是藍色的金絲絨的斗篷。老人家頭枕黃色的“凹”字形枕,嘴含一枚一元的硬幣;左手一“金色元寶”,右手方便面筷子,曰“打狗棍”,比老人歲數多出兩棵的紅線,緊緊捆住老人的手和腳。一雙長臉的鞋面上鑲有一道皮筋的懶鞋,黑色的襪子,穿戴整齊。最后是杏黃色的、上面印有松柏云鶴圖的“壽”字錦緞蒙尸布將老人家蒙蓋的嚴嚴實實。至此,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的衣衾裹殮在劉穎的指揮下完畢。
靈堂也開始設置:八仙桌被抬到外屋靠北墻正中,遺像靠墻擺放正中間,上面是一個大大的“奠”字,黑布白字,用膠帶紙粘在被煙火熏黑的墻上。桌上有燃香的香臺,地下有燒紙錢的瓦盆,一盞用棉花浸滿豆油的“長明燈”,點燃后,忽而明亮、忽而幽暗,有那么一刻,我擔心它會滅了。其它貢品都擺放整齊,有饅頭、蘋果、香蕉、橘子、水蜜桃,一會兒還要有菜肴擺上。音箱放的是二人轉中最享有盛名的《十八哭》而不是安魂曲或其它。
……
睡吧!許久,他關上電腦。屋里一下子灰暗起來。
“吳維珍,給你掛電話沒有?”
“沒有。”吳維珍是我同學。“干嗎?”我有些警覺,因為這話問的就沒頭沒腦。
“沒什么?”他淡淡地說。
第二天,晨起,臥室灰蒙蒙的。是抽絲的紗簾遮住了窗外的陽光?還是陽光今個壓根就沒出來?好像這個問題與我都沒有太大關系。一段時間以來,我就是守著電腦,敲著一些瑣碎的文字,來打發時間。
“再泡網,按網戀論處。”耳邊響著昨晚劉偉在耳邊的聲音,不禁嘴角下撇:
“嚇唬鬼呢?”明顯當成耳邊風。腦袋還沒有離開枕頭,胳膊就伸向床邊的電腦開關,同時慵散的一陣哈氣過后,在心里默數著:
“一、二、三、四、五……”,當我數到“五十八”的時候,起床。
熟悉的草原、藍天、白云的畫面。先游覽下“最新快報”,但是,界面打不開。于是便放棄,直奔QQ空間。嘿!出了麻煩,登錄不上。“唰”跳出一個畫框提示:
“請檢查本地線路或路由器端口”。
悻悻地去書房,一眼就看到他使用的那臺電腦桌下的路由器的端口裸露著,連接網線的插頭不翼而飛。我翻遍書房所有的抽屜,就連花架上那盆君子蘭花盆底下我都看了,看的結果使我心率加快,血往腦門上撞,連敲打電話鍵子都是狠狠的。電話接通:
“我靠!你來真的了!”
“嘿嘿……”陰測測的一陣笑傳來。
“這招兒有些損。”
“哈哈哈哈……小樣兒。再守著電腦鼓搗那些破文字,別說我翻臉!知道嗎?昨天胖子讓我把吳維珍那只波斯貓給閹了。”
“我**祖宗!”我一字一句罵道。“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永遠是病貓!”
“哈哈,好了!有事情了!你出去玩!”
“咔”,掛斷電話。這聲“咔”很黃、很暴力,把我那些已翻滾在喉舌的滿腔義憤活活“咔”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