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一生也許很短暫,而一天也許很漫長。如果他執著地非要剝開故鄉的那一團生命的老繭,清理那一頁頁記憶的亂麻。
那個村莊,那個埋葬著我祖父、父親的小小山村,它是那樣蕭瑟,老屋矮矮的,土墻破破的,房瓦亂亂的。破舊的氈帽下,一雙黑亮亮的眼睛,閃爍著我的童年時光。
村名很詩意,因有文筆山聳立,因有老夫子唱詠,于是便風雅了起來。其實村子很樸實,田邊地角聳立著的多是那筆直的松樹柏樹,房前屋后生長著的多是些柿樹桃樹。放眼望去,除了縷縷絲絲的青翠炊煙在樹間縈繞,夾雜著低沉的人聲,哞哞的牛羊聲,小村沒有更多的特色。
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復始地干著農活和家務。我最佩服的是父親的勞動技巧和虔誠。
父親一生的心血都花在了土地上,除了修房建屋外,所有的汗水都澆灌在莊稼地里。終年在土地上勞作,似乎從來沒有休息過。父親說過,莊稼不等人,雖不會因為人的懶惰而停止生長的,卻會因為人的勤勞而瘋狂。只要一天不見莊稼的面,父親心里就發慌,出門回到家,深更半夜也要到園子里轉一轉。
父親除了侍弄莊稼,還熱衷于栽樹。他栽種的都是些令村人不屑,身材很矮小且難成材的棗樹、李樹、桃樹。因而顯得很小家子氣。但父親栽樹時,不看別人的臉色,幾年的光陰,老屋周圍已栽滿了各式各樣的果樹,連綿成果園。
父親的行為,很快便得到了報償。那些當初幼弱的樹苗,在老屋的周遭寂寂無聞地生長著,不到10年功夫,老屋便已遮蔽在果樹的濃蔭之中。那從農歷三月便開始結滿果實的枇杷,四月的山杏,五月的李果……從春到夏,從夏至秋,一直成熟個不停。我們兄妹爭先恐后爬樹的動作,你搶我奪的猴急樣,實在讓村人眼嫉。
看見我們在果園里搗滕,父親叉了腰,站在老屋的院壩里,嘿嘿嘿地裂嘴大笑,偶爾伸了長長的手臂,扭著一根枝杈讓我們蹦跳著撲騰。偶爾,他也大發善心,把那結滿果實的樹枝唰唰唰搖個東顛西倒,將橫七豎八的果實撒落一地,放任那些鄰家的孩童你爭我搶轟作一團。甚至他也會睜只眼閉只眼,任由我們吃里扒外,拐了伙伴,爬上果樹大嚼特嚼。
以現在的眼光看,父親是一個絕對精明的農民。他不經意栽下的果樹,全都是“經濟林”。那些果實既可填飽肚皮,又可賣成錢。
在這個樸素、雜亂、混沌而平靜的村子里,生命始終是靜止的。就連人的生老病死,也不會產生大的波瀾。
祖父死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夜晚。在祖屋的豆油燈下,祖父伸著骨瘦如柴的雙手,輕輕摩娑著我冒著青茬的光頭,用盡畢生的氣力塞給我一塊干癟的餅子,便再也沒有醒來。那一年,我剛滿三歲。
祖屋里傳出祖母和母親、大姑、小姑們呼天搶地的哭聲。父親卻始終緊閉著嘴唇,沒有哭出聲。鄉親們都來了,老少爺們在祭餐桌上大吃大嚼。村人眼里,一個年邁古稀老人的死,正好為他們提供了聚餐的機會,他們的任務就只是吃喝,“人死飯饣曾開”嘛。在他們看來,我們全家的悲傷都是多余的。對祖父的死,父親后來說過,與其讓祖父在病痛和饑餓中延緩生命,不如讓他痛快地回到眷戀的泥土之中。
人死如燈滅。一樣的死亡,一樣的平靜,恰如一樣的輪回。這個世界,連死都已不可懼,還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呢?
走進小村,我仿佛看見冥冥之中的某種詮釋,那詮釋來自祖父的形容:白衣白袍,雙手倒背,在祖屋門前肅立。他說,他聽見樹木刷刷刷在生長,莊稼嘩嘩嘩在變綠,孩子哈哈哈在歡笑……
祖父的嘮叨,也許只有泥土才能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