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中信)
無論站在什么角度,也無論你遠觀近看,祖屋就象一只孤獨的甲殼蟲,靜靜地蟄伏在小村的山腳下,安祥。怡然。自信。封閉。
我在祖屋看見了一種時間的沉淪和記憶的發酵。那參差錯落的磚瓦泥土里面,生命的意義和親情的寬容,全部都有條不紊地包含進去了。而祖屋就象一只破朽的蜂箱,狐獨地躺在草野之中,底部聚滿了苔蘚,全身生滿了荒草,頂蓬飽吸著雨水,通體散發著荒涼,早已沒有了蜜蜂快樂的飛進飛出。那蜂箱般的祖屋,似乎被它的親人們遺忘了。
這樣一座祖屋,滿打滿算,不過6間的房子,雖然自家的兒孫不在乎它,它卻始終不渝地滿載著祖宗靈魂的皈依。
我看見祖父顫抖著身子,腦后挽著長長的發結,在祖屋門前踱著步。父親伸直著脖子、脹紅著臉,似乎在與祖父爭執著什么。祖父撩動著長長的衣衫,銅煙鍋在父親腦門上一蹦一跳地恍動著,但那燃燒著的紅紅煙頭最終沒有落到父親的頭上。其實,這只是一個夢,一個我30歲后經常做的夢。因為夢中與我血肉相連的兩個男人,都已先后走進了祖屋的祖宗靈牌,與我陰陽相隔。
老實說,祖父一生的希望就寄托在那棟祖屋里,也注定要放到那座祖屋里終結。父親7歲時,年青力壯的祖父才開始編織祖屋的夢想。也從此剝奪了父親讀書上學的希望,年幼的父親守著這塊被祖父經月歷年才鏟平的土地,開始了臉朝黃土的生命歷程。
祖屋的建造雖不宏大氣派,用材卻都是一些粗實的圓木,那腰粗的柱子,腕壯的橡子,腿直的挑梁,腳厚的樓板,顯示著祖屋的建造者的樸實與執著。遺憾的是,祖屋的每一扇窗戶,都形似“牛肋巴”,無法透露出遠眺的光芒。
建造祖屋時,父親7歲;建成祖屋時,父親10來歲。也就是說,祖屋是在祖父和祖母的執著和柔韌中誕生的。那時候,祖父年輕力壯,兩個肩臂能扛起一根參天大樹,走在山高路陡的野人山坳,借著豆光的星星攀行。祖母則依山而居,持家做飯,養豬喂雞,終日咕咕嚕嚕,呼呼有生氣。
除了祖父、祖母,只有父親才是祖屋的真正見證者。也只有他們才能真正明白祖屋的生命情結。后來的某個凄風苦雨的日子,祖父和祖母先后從這座祖屋里長逝。操持完祖父祖母的葬禮,父親背著不滿周歲的大哥,離開了祖屋。
與祖父祖母當年建造祖屋一樣,父親、母親驚人相似地自力更生著,歷時兩載建成了自己的房屋。父親眼睜睜地盯著那散亂的木頭,在工匠們手中,魔方般構建成一座嶄新的屋宅,那個時刻,父親的眼中閃動著血性的希冀。父親建造的這棟宅子,我們叫它老屋。
說實話,我們已很少為祖屋、老屋感動過。祖屋、老屋已成為一段家庭歷史的記憶。我曾暗自慶幸,為最終走出那棟老屋而沾沾自喜。
可我的慶幸很快便成了尷尬,父親斷然拒絕跟我進城做一個城市人。父親已日漸老態龍鐘了,往返在老屋與祖屋之間,他說“吃自己種的糧,睡自己建的房,活得踏實,死時也心不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