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是到了夏天,父親上身就只穿著內衣,在家里下穿藍布內短褲,如果到院子里活動散步,那是工商銀行后院兼家屬區前庭,屬于公共場合,他就在褲頭上再加一條罩褲。
院子里最大的一塊空方兼做籃球場,放學后的孩子們把青春綻放在沉寂的領地,就像青蛙跳躍在冷靜的池塘,老院子便清新鮮活起來。在球框架兩頭外兩三米處,崗哨一樣有五顆幾十歲的香樟樹。早年,冬日一庭翠色,夏天滿院陰涼,晚風習習,月光下幽深恬淡,正面工商銀行大樓一檔,哪知道墻外就是鬧市呀。現在不行了,小小院子白天晚上被十數輛公車私車交錯一擠,隔成了縱橫交織的羊腸小道。雖然如此,老人們還是不愿整日關在盒子籠里。
夏天在樹蔭下相互看見一些熟悉的面孔,無目的的寒暄,既清掃掉一些落寞,還節約電費。父親像個電燈泡一樣的腦袋,在陽光下就格外的炫耀。于是,本來就特別的內衣,就成為大家調侃的對象了。而父親總是以一個很不以為然的表情,分解大家的諂笑,或者善意的對大家笑笑,說:“純棉的,穿著蠻舒服,比新衣服好多了。”年頭久了,漸漸地大家熟視無睹,只有那些偶然的生面孔,露出詫異的眼光。
不過,愛管閑事的人還是有,當我們子妹回家探視老爸,就常有院子里的叔伯阿姨相勸:“要你爸換下**的內衣吧!太不合適了!”
我們何嘗不想老爸身穿我們賣給他的成柜的四季衣服呢!遇上不了解他的人,我們還怕人家責罵我們兒女不孝,虐待老人呀!其實,光憑他一個老銀行的退休金就可以支撐兩三個人的基本生活費了。我們甚至偷偷的都不敢丟掉一件他的大量的陳舊溶爛的衣服物件,怕他怒火中燒反而傷了身體。
“你們都有小家了,你們就像生活的花絮,翅膀都硬了,我不欠你們。可是我對你們的娭毑和母親有虧欠!幾十年的日子,顛簸動蕩,剛剛平穩下來,她們就都走了。”父親哽咽著,“我的家,我的記憶,讓我溫暖的無盡恩情,就是這些你們認為是廢物的東西。就是你們的娭毑、母親的這些遺物!你們知道嗎!”父親說。
于是,我們只有由他隨心所欲了。
父親是地主的兒子,爺爺死在1948年,一點不知道他將給遺孀和子女帶來什么。在那些風風雨雨的日子里,多少抄家批斗會在我家發生,而這些活動總是讓那些參加的人有所顧忌,因為所有的所謂革命者,沒有一個人的根子比我的母親更紅。媽媽是1949年參加工作的老共產黨員。更重要的是,我的親愛的媽媽,三歲喪母,七歲喪父,十二歲失去唯一的姐姐,是一個在混沌年代九死一生流浪長大的城市孤女。母親的苦難生涯,讓所有的造反派不敢對她動彈,也無形產生一種屏障,而那些勸說母親離婚的人,又都碰了一鼻子的灰。這樣連同住在滿兒子家中的娭毑,也或多或少和緩了沖擊。在父親下放的十余個年頭里,母親陪著地主婆的家娘度過了飽受煎熬的艱難歲月。婆媳間無怨無悔的團結支撐了這個浪海中顛簸的小舟一樣的家。
當我們子妹三個長大成人,當我們大學畢業走上工作崗位,當父親終于返回住家所在地,娭毑和母親卻因為身心積勞成疾,相繼離開就要走入的幸福時光,而母親甚至走在渴望在家里看到彩色電視,而就在彩電入家的前夕,母親已經永遠的閉上了雙眼。
也許就是這一點余溫吧,父親已經把它滿滿的充填在自己心中,他覺得作為男人,愧對自己的老母和老婆。在他每天睡覺的枕頭里,有媽媽的棉衣,在他的床頭,有娭毑的遺像,他的枕邊還折疊著他有時會穿在身上的媽媽的毛衣、長內褲、棉背心和肉色的女人絲襪。夏秋每次幫爸爸翻卷自制的,一邊草席一邊棉絮的席夢思床墊,看著那一件件母親的衣物,我的眼睛就濕濕的,不因不由就想起母親慈祥的面容,想起這個一世無人講壞話的女人,不論是親人,還是競爭的對手、上級和部下。
父親的內衣,除了收在衣柜的暫新的棉毛衫,穿在身上輪換的,很多都是母親遺留的內衣和夾衣。父親的身高有一米七多一點,而母親只有一米五八。母親的衣服除了胸圍腰圍勉強可以和父親相吻合以外,衣袖和衣長是顯然太短。特別是那件備受議論的白底小淺紅碎花點棉質內衣,袖口幾乎到了父親的小臂彎,下擺就成了典型的露臍裝,兩邊肩胛還留下了老爸一針一線縫制的異色補丁。
我知道父親百年之后,我們子女誰也不會再留下這件內衣了。這是母親臨終貼肉所穿的最后那件內衣,我看著父親在母親換上壽服以后,小心翼翼收起來的。
母親離開我們十七年了,這件內衣父親又貼肉穿了十七年了,父親一個人守著這些記憶也已經是十七年了,盡管我們子女都支持父親再娶,他還是沒有再讓其他的女人進入這塊領地,我知道他還會繼續穿著這件內衣,有一天即使再也不能穿在身上了,他還會放在枕頭邊上。我知道我不能改變父親的生活習慣了,我只能要求弟妹和我一起珍重父親的風燭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