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八十歲生日,我和妻子及在瀘州的幾個表姐弟給他祝壽。父親最初不答應,但后來還是同意了,畢竟這是兒子兒媳的一片心意。我知道父親一向不喜歡張揚,像過生日祝壽這樣的事,也從未放在心上。但畢竟是八十歲的生日,有多少人能活八十?何況范圍不大,就幾個表姐弟在一起熱鬧一下,因此父親同意了。
給父親祝酒的時候,父親挺高興的。但我感覺到八十歲的父親的確是老了。動作明顯慢了許多,手也有些抖動,說話也不像過去那樣精神,但他還是與劉哥、小東和我喝了好幾杯酒。
經過兩次腦部大手術的父親,有了許多變化,雖然他有時還想像過去那樣急匆匆地走路,但步子已經邁不大了,而且沒有拐杖支撐,走路就向一邊偏。吃飯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幾分鐘就解決戰斗,必須細嚼慢咽,舉筷若重。每天的生活也簡單化了,看書、看報、看電視、吃飯、睡覺,當然有時也出去與小區的人打打麻將,消磨時間。
看父親年輕時的照片,父親挺上像的,算得上英俊小生,當初又是解放軍的軍官,又有文化,應該說是同齡人中的姣姣者。后來父親又遇上美麗的母親,甚至母親是在放棄了一名高官追求的情況下與父親相愛的,這對于父親來講的確是值得驕傲的事情。
父親是1950年首批進入西藏的,在西藏修過川藏公路,參加過西藏平叛和中印自衛反擊戰,睡過雪地,住過帳蓬,當過戰地記者,曾經官至正營級團宣傳股長。父親是解放前的高中畢業生,后來又去二野軍大念過書,寫得一手好文章,曾經與人合作編寫了一本反映中印自衛反擊戰的書籍《為勝利鋪平道路》。按理講父親本來應該有較大進步的,但壞就壞在他性格太直,也有些小知識份子的驕傲,在那個年代里,這無疑是犯大忌的,所以父親官至宣傳股長后在部隊就再也沒有大的發展了。
1972年回到地方來的父親做過很多工作,先是在市委宣傳部工作,管過市里的劇團,當過五七干校的教員,當過中學校長,后來調任市圖書館館長。雖然官職不大,但他每接受一項新的工作或到一個新的單位,總是干得很賣力,也很有成就感。當年他在瀘州十二中當校長時,只要他在講臺上講話,那聲音是很有穿透力的。最近瀘州市圖書館被評為國家級圖書館,請父親寫了一篇紀念文章,父親讓我幫他修改校對時,我才知道當年父親在圖書館還真的做了不少的工作。
父親患有嚴重的高原性支氣管哮喘病、高血壓,這是在西藏工作二十多年落下的病根。許多年前,爺爺曾說我父親有可能走在他的前面。卻誰知一二十年過去了,父親依然好好地活著。母親認為這一切全是她的功勞,因為母親這些年成天給父親買各種各樣的保健品和藥,并督促父親吃下去。我認為這當然是十分重要的原因,但父親的樂觀和每天堅持鍛煉身體,特別是每天用熱水燙腳,也是非常重要的。
父親和母親是歡喜冤家,倆人相親相愛五十多年,是那種離也離不得,但也經常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鬧鬧的柴米夫妻。但每次吵鬧,父親無論對與錯,最終只能向母親繳械投降。父親過去最喜歡對母親說的一句話是:你是王正確,絕對的正確,百分之百的正確。其實我們清楚,更多的時候是母親不正確,但誰正確誰不正確,的確不是我們做兒女能夠裁判的,所以嚴格說來父親是家里最大的冤假錯案的受害者,而且永遠沒有平反的機會。如今年齡大了,父親也就更加沒能力去爭誰正確誰不正確的事了,冤就冤吧,反正也冤了一輩子了,冤得其所,于是一律俯手聽命,唯母親之命是從。
其實八十歲的父親并不糊涂,他每天都在關心著國家大事,對現在國內外正發生的許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與觀點,而且從不含糊。那天我正在和人談事情,他突然打來電話,說:老三,剛才電視上報道天津一個單位因為工程建設抓了一窩腐敗份子,你們企業現在正搞搬遷工作,一定要高度警惕呀!父親的話很直白,雖然父親也知道我這些年做人做事的原則,但他該說的話一定要說。父親看電視的時候,他能叫出許多我們都不知道的電視、電影年輕明星的大名,還能說出某人演過那幾部劇,是好些明星的粉絲。就憑這些,我感覺到父親從來也不糊涂,不與母親追究正確與否,其實正是他難得糊涂的表現。
父親的腦膜瘤依然在長,這一直是我們的一塊心病。但父親從不在我們面前提這件事情,該吃照吃,該睡照睡,就像當初他做手術前,一間病房里四人有兩人因動了腦部手術后成了植物人,我們看了心里都發毛,但他視這些與自己無關一樣,依然在病床上呼呼大睡。有時母親提起腦瘤長大后需要動手術一事,父親的表態也很干脆,反正我不會再動第三次手術了,大不了去見馬克思,有啥子了不起。父親這種樂觀向上的態度對我們無疑是極大的安慰,但每當想到有那么一天,長大了的瘤子會壓迫父親的呼吸神經、知覺神經、腦血管,可能讓父親在突然之間與我們從此分別,心里就有一種隱隱著痛的感覺。
所以,我現在一是希望父親腦子里的瘤子能長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好讓父親能多享受幾天美好的生活。二是希望父親的身體不要垮,以便可能再次送他手術時能像前兩次那樣再一次挺過去,闖過鬼門關。我知道這樣的想法對于八十歲的父親來講近乎于天方夜譚,但我依然僥幸地想著,期待著這樣的奇跡能夠再次出現。
四妹和大姐不斷給父親買來昂貴的蟲草,讓父親每天用蟲草蒸雞蛋吃上一至兩根,據說這樣可以抑制腦瘤的生長。二哥也不時打來電話關心著父親的身體。遠在美國的馬克與四妹每年都要抽出時間,回四川來看望父母。正像馬克所說,我們和兩個老人能見面的時間不會太多,在他們有生之年,每年回去看一看,也算盡點孝心吧!
但八十歲的父親卻日漸地衰老著,這是我們想阻擋卻又無法阻擋的事實。
所以盡管父親還像過去一樣不主張祝壽辦生日,但我卻對父親八十歲的生日看得較重,雖然只是小范圍的生日聚會,但看得出來父親十分高興。聽母親后來打電話悄悄告訴我們,那天父親回到家中,心情特別愉快,給遠在美國的四妹、成都的大姐和廣州的二哥都打了電話,說老三和小曾想得周到,讓他過了一個愉快的生日。父親高興,我們也格外的高興。
想著已經八十歲了的父親,我在心里說著:爸,你老一定要多保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