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茶灞的男女老少們,對待那些走馬燈似的工作隊,早已激情了無,他們根本不就想多搭理那些工作隊。因而,工作隊員們白天抓完階級斗爭,晚上只好到我們家來落腳。那時候,我們家的房子也很擁擠,為給工作隊員們弄一間好的房子,父親化了血本,在火塘的旁邊又蓋了一間耳房,專門供工作隊員們歇息。我們都習慣稱那間耳房為“干部間”。
其實,住在“干部間”的人,并不都是那種兇神惡煞的臉孔。他們中也有一些比較和善的,有一定知識水平的人。我記憶最深的,便是1970年代中期住我們家干部房的李同志。他叫李敏行,是銀行系統的干部,被抽調出來作工作隊員。他不是本地人,操作一口“川普”,大概是下河的某個地方的人。他當過兵,跨過鴨綠江,轉業回來的,我叫他李叔叔,對他也很尊重,因為他很會講故事,所以對我的吸引力很大。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看過“三紅一創”中的《林海雪原》這部小說,但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卻在野茶灞也人人皆知。野茶灞人只知“林海雪原”中的點點滴滴,這個李同志卻通曉全書,而且很會講書中的故事。
從此,我們家火塘旁那個被我霸占了多年的有利地形,便成了這位李同志烤火的專座了。每天晚上,只要他不召開生產隊的社員大會,或者不跟作生產隊長的父親研究當前階級斗爭的新動向,他都要到家里的火塘旁烤火。因為,他住的那間干部房沒有火塘。作為工作同志,也只好和貧下中農們在煙霧繚繞的火塘邊共甘苦了。
“卻說三爺座山雕進了威虎山,便四處搜羅散失的土匪……”李叔叔以說書人的口吻不緊不慢的拉開了話匣子。每當這個時候,便成了我最興奮的時候。我非常注意地觀察李叔叔的言行舉止,甚至連他講故事時,口角唾沫飛濺的細節卻注意到了。
李叔叔的講故事,不僅僅吸引了我,也吸引了我的小伙伴們。華平子,康娃兒,志伢子等小伙伴也聞訊而來。李叔叔在野茶灞人面前,無法找到的那本該屬于工作隊的尊嚴,卻因為他講的一段段故事,在我們家的火塘旁,在我們這幫小伙伴中很快就找到了。
因為愛聽李叔叔講故事,華平子他們也一改往日對工作隊的反感,漸漸地對李叔叔表現出了友好的感情來。那天晚上,當李叔叔講完“楊子榮舌戰八大金剛”的故事,華平子興奮地掏出捂在他懷中的一窩麻雀蛋,一定要讓李叔叔燒著吃。那個時候,我看見了李叔叔的眼角有些濕濕的。我們對李叔叔講的故事,記憶最深刻的幾句話一直百學不厭,百仿不煩:“臉紅什麼?精神煥發。怎么又黃了?防冷而涂的蠟。”這種“威虎山情結”便一直留存在我的心中,直到10多年后,我在擔任通江縣文體旅游局局長時,在送文化下鄉時,還忍不住多次登臺表演“智取威虎山”的片段。這應該說,與當年火塘邊的聽故事和講故事不無關系。
李叔叔在火塘旁講的故事,僅僅持續了一個冬季,他便調離了板板橋。但那個冬天,他留給我們的卻是永恒的記憶。我后來最終走上文學之路,雖然不是因為那個冬天他講故事的緣故,但從那個冬天后我更加喜愛聽故事,也喜歡講故事,卻是不爭的事實。
聽人說,他已經離開人世,死時很安詳。也許,作為工作隊員,他是一個比較中庸的人。他能夠活得善始善終,也算是幸運的了。
李叔叔離開野茶灞后,階級斗爭的火爆勁也逐漸開始消減,上頭也不再專門派駐工作隊進村了,只隔三差五地派工作隊下來巡視或檢查。下來的工作隊員也走馬燈似,我與他們的接觸也就更少了。自然,也很難遇見像李叔叔那樣的“說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