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琴聲從教室里流出來,如溪水般緩緩慢慢,舒暢如流云。
教室是磚砌的,窗敞開著,寬大而透亮。
我貼著玻璃窗,尋找流動的聲源。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風琴前,專注地,那么專注地,沉浸在跳動的音符里。張開的手指有節奏地起落著,起落著。
夢中的云朵?是夢中的云朵!怎么會呢?二十多年別去,幕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誰,做啥子?”
我激動得有些按奈不住,不小心碰上了窗玻璃。她停下了彈奏,起身走了過來。還是那么漂亮,那么光彩照人。
她腳跨出教室門,立刻愣住了。我們傻愣愣的對望著,就這么傻愣愣的,誰也沒出聲。半晌,我想走過去,拉住她說說話,她只默默點了一下頭,轉身走進了教室。那身影,象飄走的云,腳步帶著憂傷,也勾起了我的回憶——
我的教書生涯是從燈桿坪開始的。那是一所邊遠的鄉村小學,沒有高樓與電燈,也沒有城里的繁華和富麗,但卻有塘荷和青蒿。夏日里,幾場飽酣的雨,水塘里便托起荷花,塘邊就長滿青蒿,便一片娉秀,一片蒼綠。即便是泥濘的碎石路旁,也會爬滿萋萋芳草。多美的景致!以致離開了二十年,還時時癡迷那里。
有人說,人生如夢。仔細想來,人的身后又有什么不是夢呢?無論你戴著滿身的光環還是在痛苦中爭扎,多半走不出自己的夢,就象人總踩著自己的影子。那時正直青春年少,無時不在編織著夢,進入夢景最多的,是學校新來的一位姑娘。可是,她就象夏天的云,飄忽不定,變化無常,想要靠近她時,早飄走了。一段好夢,總難圓。終于有一天,云飄了過來。我喜歡吹笛子,雖然不那么流暢,但還算動聽。傍晚時分是我們一天中最輕松最愉快的時刻,幾個要好的青年老師各端一條板凳,坐在公路邊的草地上,笛聲于夜色中升起,向四周漫延擴展,如風鈴搖曳細碎有聲,如潺潺溪水裊裊送入耳中,沒有規矩章法,只有笛聲自己純凈的痛擊歡樂------悠揚的笛聲一直把夜送進深沉。老校長偶爾也來坐坐,來聽笛聲,來把自己融進我們年輕的情感中。
學校所在地在丘陵中是一個高地,公路邊的草地自然高出許多。公路下是一灣一灣的梯田,田里莊稼長綠了。坐在草地上,沒有風,四周靜靜的,禾苗拔節的聲音就陣陣襲來。那聲音,混合濃濃的青草的味兒,把人的神經舒暢。
一個清爽的夏夜,她悄然來到我身旁,腳步輕輕的,帶著少女特有的鮮活氣息。她坐了下來,沒有出聲,只靜靜地聽著,貪婪地聽著。聽禾苗拔節的聲音,聽笛聲悠揚。她張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看跳動的音符。她的到來,如一陣暖風,吹皺起一池春水。
第二天傍晚,我們早早來到草地,選一個離大伙遠一點的地方坐下。太陽剛剛落下山去,天邊布滿五彩云霞。“看,多美的云!”她喃喃地在耳邊說。“記得小學時學過的‘火燒云’嗎,就是它了,你就象那云,美極了。”我小聲地回她。云是美,可一會就飄走了,你別是那云。說完贊美的話,我立刻后悔,獨自悄悄的在心里說。這一夜,我們坐得很晚,伙伴們都散了,我們還坐著。兩個人的夜,總有那么些說不完的話,直到蛙聲四起------
——禾苗和青草,記下了我們的細語。
導致我們相互好感的,是出于同一事物的理解。那時的人窮,生活清苦,農村更甚。盡管一學期學費、書雜費總共才五六元錢,但還是有不少學生交不上來。鄉村學校班主任最難做的一件事就是收學雜費。我任初中二年級的班主任,她教數學。一天,我正找一位貧困生催收學雜費,她來了,聽了那學生的述說,她沉默了好一陣,才建議說:“我替他交吧。”我愣了一下說:“算了吧,這是我的責任,還是我替他交吧。”她布滿陰云的臉立刻放晴。從此,我們開始無話不談。
那時我們都很單純,良知個個是熱的。雖然每月僅幾十元的工資,遠遠不夠開銷(我父親還重病在床),但大家都盡其所能,為貧困生解難。比起我們來,她更盡心和執箸。漸漸地,燈桿坪形成了一種好風氣。那地方貧困生多,交不起學費的人不少,記得有一位姓趙的女生,因為交不起學費,初一讀完就不想讀了。后來通過幾次家訪,把書雜費給她墊交了,才繼續讀完了初中。象這類為學生墊付學雜費的事,成了我們很平常的事。有位叫何玉蘭的女生,家里困難,學習卻很用功,她的學雜費不止一期是由我們墊付的。
我們的付出,很快得到了加倍的回報。學生們雖然窮,但對老師的那份心卻熱得燙人。平時家里有什么好一點的吃食,總忘不了帶來讓我們嘗嘗,若老師有了病痛,那份焦急,那份關心,連石頭也會感動得流淚。一次,我在家訪中因心情高興而放膽喝酒,醉得一 塌糊涂,一位姓唐的學生一直護送我回校,替我燒水洗臉洗腳,打掃嘔吐物,直到深夜我睡著了,他還怕我半夜醒來要喝水,便留下沒敢走。第二天早晨醒來見我沒事了,才高高興興地為我打來飯菜,看我吃完了,才放心地去上課。每年冬春兩季,是我們最快活的時候。冬天,學生家殺年豬,家家排著順序請老師,不去,學生和家長都生氣,還要一次次來等著你。春天,栽秧子了,農村習慣做“豬兒粑”,雖然菜心居多{那年月肉很難得},但吃起來很香。每逢這樣的時候,我們總是三五個老師一道,相約而去,飽餐一頓之后,又相約而回------
大多時候,她是和我一道去來的。那段日子雖然清苦,但心卻很甜。可惜這樣的日子沒能過上多久。我是農民的兒子,家窮。那年月,農村孩子本來就要低人一等,何況我還拖著癱瘓在床的父親。我們的事不久讓她父母知道了,一下惹來了大禍。她被叫回關起來,然后被調到很遠的一個學校。
夢中的云飄走了——
她走的腳步很輕,緩緩的,以致看不到藍色衣裙的飄動。
校園很靜,很美。磚砌的教室比起燈桿坪用土筑的房子來,已經是天上地下。教室外的操場是水泥鋪面,很干凈。四邊有花壇,剛栽上花不久,淺淺的,綠得可愛,還沒有花開。透過圍墻,便可看到校外的梯田,和綠色的莊稼地。學校被田園風光包圍著,一座難得的桃花園!她選的地方真好。
心情憂郁,我無心賞景,也無心久留,獨自一人往外走去。轉身的時候,她出來了,送我到校門口。向她道別的一剎那,我猛然發現,她的鬢發間已經出現了些許白發。唉,造化弄人!
流走了,歲月,和夢中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