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夜晚白天與黑夜界限很分明,傍晚時分,勞累一天的人們回到家中,房頂上的炊煙便裊裊升騰而起,清風一吹就向田野飄散開去。很快雞鳴狗叫之后,鍋碗瓢盆之聲不久就漸漸停止,然后是一陣電視的聲音,這些也很快沒了。不一會兒,各家的電燈就淹沒在黑色中,夜也慢慢進入沉睡中去了。剩下還沒有入睡的就是那些看家護院的狗了,一有點風吹草動,它們就向著聲音傳來處一陣狂吠,也許不過就是一只小動物跑過,或者是偶爾有人剛好路過罷了,當然如果是有經驗的小偷一般不會讓狗叫這么久的。再后來,夜色就更濃了,氤氳的霧氣和那絲絲縷縷的冷氣浸潤著天地萬物,鄉村的夜晚就是這般的讓人安靜,讓人徹底的放松,完全失去戒備。
不過,城里就不一樣了。城里白天人來如織,車水馬龍,車子喇叭鳴叫聲、做生意的各種吆喝聲、商場門市傳出的音樂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到了傍晚時分,整個城市不僅沒有陷入黑暗之中,反而讓那些四起的燈光照得如白晝,而且那些閃爍不定的霓虹燈,更讓這個原本夜色四起的城市變得異常迷離。白天和黑夜在城市里是沒有明顯的界限的,一樣的亮堂堂明晃晃,一樣的喧囂沸騰,直至夜深依舊如此,甚至到第二天凌晨還有那些睡不著的,或是不愿睡去的人在穿行、游蕩。在城里這些早已讓大家習以為常、不足為怪,而且年年、月月、天天如此,我不知道深夜有多么值得去守候,值得去迷戀,我只知道夜晚應該回家休憩片刻,抖抖疲勞和風塵,明天風也好雨也罷還得兼程。
在城里呆的時間也不算短了,但我始終不喜歡過那種黑白顛倒的生活,而且很多時候也看不慣那些通宵達旦燈紅酒綠的夜游者,不過有段時間因為要構思寫作一部小說,有時候靈感出現短路,我常常會到戶外走走。就這樣,有時在月光如銀的深夜,在小區草坪的石凳上,在河邊柳樹榕樹的綠蔭下,或者在一些古老陳舊的垣墻老房前,我卻常常和一些踽踽獨行的老人不期而遇。他們有的安靜地坐在凳子上望著夜空出神,也不知是在看月亮,還是在找星星;有的背負著雙手佝僂著腰身在路上踟躕,老邁的身軀甚至都沒踏出一丁點的腳步聲,隔得如此之近,連草叢中正叫得歡的蟲子都沒驚動;有的滿腹心事的讓瘦弱的影子相伴,緩緩地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有時輕輕地長嘆幾聲或者偶爾咳嗽一下。
我真不明白這些老人為什么也和那些燈紅酒綠的人一樣,喜歡這樣一夜一夜地晃蕩,但我并不去打擾他們,在腦中構思好一段小說情節之余,我總是忍不住在心里揣度:他們如此孤單寂寞地在僻靜的地方夜游,是家人不夠好,無人關懷問冷暖,還是遭遇了什么不幸?是在追憶年輕的美好時光,還是在尋找自己曾經走過的足跡?是人生垂暮的一種心有不甘,還是不屈靈魂對短暫生命的一種抗爭?是對自己以往生活片段的一種追溯整合,還是對似水流年碎影的一種重拾?
后來多些時日,看多了聽多了經歷也多了,我對那些夜闌人靜形影相吊的身影充滿了憐憫之情。城市里的這些夜游的老人,不是和我當年生活過的村莊里那些老人一樣嗎?在鄉村冥寂空曠的深夜里,他們總難以入眠,在曾經暢快大笑或是嚎啕大哭過的房前屋后,在勞作了生活了一輩子的山野田壟,經常能見到他們默默夜游的身影。曾經健步如飛粗壯有力的雙腿,曾經虎背熊腰筆直挺拔的身板,曾經血肉豐滿強健有力的雙手,都離他們遠去了,他們就像一滴即將被躍升的旭日烘干的露珠,一朵走了花期轉眼就將枯萎的花朵,除了在這空曠無人的深夜一個人靜靜地懷想之外,他們還能做些什呢?我想這城里和鄉村夜游的老人們其實心理都是一樣的。
然而,又一個夜晚,當我依然在常走的那些地方散步思考時,我的內心忽然一醒——其實,夜游是一份多么幸福的寂寞啊。他們著意看的是曾經發生、經歷過各種事情的場景,他們流連忘返的是像老朋友一般熟稔的地方,不管是天上的那輪月,地上的那塊青石,街頭巷尾的舊居,還是那條永不停息的河,那口已經廢棄的老井,都是他們細細咀嚼與回想的真實場景,而且在那里沒有太多打擾,他們可以靜靜地擁有屬于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里的一切都是他們蒼老心靈中真實而永恒的天幕啊。
而我們呢,就像那水上無根的浮萍一樣,不斷被生活的風左右著,從一個住處搬到另一個住處,從一個城市遷到另一個城市,甚至從一個國家移居到另一個國家,我們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能擁有月夜里氣閑神定釋然坦蕩的踱游,也不清楚有多少人還能擁有一片屬于他自己的心靈領地,更不清楚還有多少人能讓自己的思緒透過密集的住宅小區,飛躍錯綜復雜的街道,穿越鋼筋水泥禁錮的城市,在自己最熟悉最深層最不可或缺的精神家園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