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三十歲那年
上半年
顧小月寫了兩年。小說寫的是一個充滿幻想想當作家的女孩,初中畢業,離家出走,決定先去看大海,然后去一個海邊的大城市,一邊打工一邊讀書,結果,被人販子拐騙,賣給了一個瘋子,在兩個好心人的幫助下,女孩逃了出來,看到了大海,也到了一座海邊的大城市,女孩開始在大城市里找工作:白天四處奔走,四處碰壁;夜里露宿街頭;這樣,終于有一天,女孩餓得奄奄一息連半步也走不動了,這時,一個同鄉女孩出現在了女孩面前,同鄉女孩是小姐,為了生存,于是,女孩也做了小姐。小說寫了女孩做小姐后的種種遭遇。女孩先如何守身如玉,后來終于在錢的誘惑下破了身。女孩的理想不再是當作家,而是攢夠三十萬塊錢。五年后,女孩攢夠了三十萬塊錢,回到老家,給弟弟修了樓房,娶了媳婦,最后,女孩嫁給了一個大她二十歲的農民。小說寫完后,顧小月就跑出版社。一年時間里,顧小月跑遍了北京所有的出版社,遭到了一致的拒絕。
就在顧小月心灰意冷的時候,偶然的機會,有幾個外省的出版社和雜志社的編輯來到了學校,學校搞了一次同學聚會。幾乎所有的外省編輯都爭著想認識顧小月。已經三十歲的顧小月沒有發表和出版一個字,只是美,給人的感覺就像謎。顧小月的美與其他女學員完全不同。其他女學員,有的很年輕,二十歲,十七八歲,甚至十三四歲,就已經是紅得發紫的美女作家了,她們的美雖然飄逸,張揚,有個性,但是是青澀的甚至是病態的,誰挨近了,誰就惹火上身。顧小月就像一枚成熟的蘋果,靜靜地掛在秋風中的枝頭,等待采搞。飯桌上,一個在這些編輯中最著名,當然,也最老練的編輯,坐在了顧小月的右邊。這個編輯編的書獲過兩次國家級大獎。吃飯的時候,悄悄地,編輯把他的手放在了顧小月的腿上。顧小月嚇了一跳,渾身顫一下。她怎么也想不到編輯也這樣。很快,顧小月就鎮靜了下來,她輕輕地有些遲疑又有些堅決地拿開了編輯的手。顧小月的一顫,和后來她拿開編輯的手的遲疑和堅決,都被編輯捕捉到了。這是兩個極其細膩的動作。經驗豐富的編輯斷定:這,是裝不出來的,是發自顧小月的內心深處的。
后來,讀了顧小月的小說后,編輯嚇了一跳。他不相信,表面看起來那么文靜那么樸素那么美麗的顧小月,竟然有那么曲折那么痛苦的經歷。編輯本不想出顧小月的書,但是,一眼,編輯就從顧小月的書中看到了巨大的財富。于是,編輯排除萬難,用最快的速度出版了顧小月的小說。
在顧小月的小說面世前,編輯所在的出版社做足了宣傳,所以,顧小月的小說一出版,就引起了全面的轟動:官方的,民間的;評論家的,讀者的。有人罵顧小月寫的是***文學,開創了新時代***文學的先河。有人為顧小月辯護,說是真實地反映生活。顧小月的小說引起了社會對小姐的大討論。許多人認為顧小月的小說雖然寫的是小姐,但是,并不是赤裸裸的性描寫,也不是赤裸裸的對社會的批判和揭露。在小說里,顧小月以第一人稱的身份,從一個小姐的角度,寫出了小姐的種種遭遇,對小姐滿懷同情和憐憫。這種同情和憐憫不是居高臨下的,而是平等的。顧小月的小說感動了所有的讀者。
在小說的最后,編輯別有用心地加了一段《約翰福音》里的話,作為小說的后記。這段話,講了一個行淫時被捉的女人的故事。
于是各人都回家去了,耶穌卻往橄欖山去。清早又回到殿里,眾百姓都到他那里去,他就坐下教訓他們。文士和法利賽人帶著一個行淫時被拿的婦人來,叫她站在當中。就對耶穌說:“夫子,這婦人是正行淫之時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們,把這樣的婦人用石頭打死。你說該把她怎么樣呢?”他們說這話,乃試探耶穌,要得著告他的把柄。耶穌卻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還是不住地問他,耶穌就直起腰來,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于是又彎著腰用指頭在地上畫字。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穌一人,還有那婦人仍然站在當中。耶穌就直起腰來,對她說:“婦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沒有人定你的罪嗎?”她說:“主啊,沒有。”耶穌說:“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從此不要再犯罪了。”
下半年
中央電視臺的半天邊節目組給顧小月做了一期訪談節目。這期節目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后,很多人看過了就看過了,但是,有兩個人卻牢牢地記住了。這兩個人是馬力和馬達。
看節目的時候,馬力還在南方一個小城市,他在一個建筑工地上打工。工地上的伙食很差,民工們一個月里總有一兩個晚上要到附近的小飯店里吃一頓好的:喝一瓶啤酒,吃二兩豬頭肉。那天晚上,馬力就在一家小飯店里。平常,小飯店里都放錄像。那天晚上,小飯店的VCD機壞了。馬力心情不好,老家傳來消息說他的老婆耐不住貧困和寂寞,留下兩個女兒,跟人跑了。馬力一邊喝啤酒,一邊擰電視機,企圖找一個好看的節目。那時候,夜已經深了。小飯店只有馬力一個顧客。老板娘扒在柜臺上睡著了。馬力這么擰著電視機,突然,就看到了顧小月。馬力忘了喝啤酒,也忘了吃豬頭肉。馬力是個農民,讀過高中一年級,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是,人,一點兒也不笨。
當天晚上,馬力連工地都沒有回,行李都沒有拿,花一塊錢,買一張站臺票,直接,就上了到北京的火車。從十六歲開始打工,到三十歲,馬力已經是一個老江湖了。像這樣花一塊錢買站臺票坐火車的事,馬力做過無數次了。經驗豐富的馬力,憑本能就知道列車員什么時候要查票了。查票前,馬力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像一個行李包,躲到座椅底下,等到查票結束后,才爬出來。火車到站了,出站的時候,他不從出站口出,沿著鐵軌走一段路,自然,就走出來了。就這樣,馬力到了北京。
馬力找到了中央電視臺半邊天節目的主持人,說,他是顧小月的弟弟。
那天早上,顧小月開門,開不開。原來,馬力睡在了顧小月的門前。見到顧小月,馬力跪在地上,一邊打自己的耳光,一邊哭,一邊敘述他對顧小月的愛情。馬力穿得破破爛爛,渾身上下又臟又臭。沒有等馬力說完,顧小月就哭了,就抱住了馬力。就這樣,馬力住進了顧小月的家。
看到顧小月的節目的時候,馬達已經研究生畢業,留校當了老師。那是北京最著名的一所大學。自己能留在這樣一所大學,這是馬達做夢都沒有想到的。馬達做夢都沒有想到的還有:那所大學的書記的女兒婷婷自從看了馬達的舞,就一直暗戀著馬達。馬達留校后,婷婷找到馬達,給馬達表達自己的愛情,并且告訴馬達,馬達能夠留校,完全是她的功勞。說著說著,婷婷哭起來,渾身顫抖著投進了馬達的懷抱。馬達抱著婷婷,腦子里想的卻是顧小月,所以,無論婷婷怎么燃燒激情,馬達都只是應付。婷婷是何等聰明的女孩兒,一下,就感受到了馬達的心里有其他的女人,扔下馬達,一路哭著,跑了。
看著婷婷哭著跑了,馬達也有一些失落,于是,一個人在校園里散了半夜的步,想了半夜顧小月,同時,也想了半夜馬菊。馬達想顧小月的時候,都是把顧小月當成馬菊想的。后半夜,馬達回到宿舍仍不想睡,眼前,一忽兒出現婷婷,一忽兒出現顧小月,一忽兒出現馬菊。馬達煩了,就開開了電視。馬達一開開電視,就看到了顧小月。
馬達呆住了。馬達不相信電視里的那個女人會是顧小月,但是,的的確確,就是顧小月。看著電視,馬達的手不知不覺地就抓起來,頭,也開始扭了。
在電視機前,馬達跳起了舞。跳了不知道多久,馬達摔在地上。就那么,馬達睡著了。
馬達夢見了顧小月,或者說,馬達夢見了馬菊。
惚如夢境一般,馬達走在北京的大街上。北京的大街對于馬達是那么的陌生,這么多年來,馬達一心撲在學業上,學校就是他的家,所以,社會上發生的事,馬達一無所知。在看到電視前,馬達不知道顧小月已經因為小說《小姐》一夜走紅,成了著名的作家。馬達沒有看過《小姐》。走在街上,馬達注意到大街小巷,無論書亭,書攤,還是地攤,都在顯眼的位置擺放著《小姐》。書亭和書攤二十元一本,地攤五元一本。馬達花二十元買了一本。買了書后,馬達就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看。后來,回到宿舍,馬達用整整一天的時間,看完了《小姐》。這一天里,馬達忘記了餓,沒有吃飯,上廁所的時候,手里也是拿著在看的。馬達感動得一塌胡涂,不知道流了多少淚水。有一回上完廁所,馬達忘了自己在廁所里,在廁所里看了差不多兩個小時的書,腿都坐麻了,才發現自己還在廁所里。
三天后,馬達終于打聽到了顧小月的住處,立刻,就打的去了。在顧小月家的樓下,馬達下車的時候,街角有一男一女兩個人走過來,男人一只手摟在女人的腰上,女人的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一眼,馬達就認出了馬力和顧小月。馬達僵在那里,一只腳跨出了出租車,一只腳還在出租車上。喂!你究竟下不下啊?的士司機不耐煩起來。馬達不明白司機說什么,沒有理會,還那么僵著。司機惡了,一腳油門,車竄了出去。馬達摔在地上。這時候,顧小月和馬力已經上了樓。街上的人不少,人們只是遠遠地站著,看著馬達,沒有一個走近的。馬達在地上躺了一會兒,爬了起來。馬達的頭部某個地方破了,一股血,流在額頭上。那血流過馬達的臉頰,流到了馬達的嘴角,馬達伸出舌頭,舔了舔血,手就開始抓,頭也開始扭,那么抓著扭著,馬達的整個身體都開始動了。馬達跳起了舞。圍觀的人中,有人說這個家伙摔瘋了。馬達的舞越跳越激烈。血,從馬達的額頭流到了馬達的胸口。血,越流多了。馬達的臉上胸口上到處都是。有人叫起好。更多的人叫起好來。馬達的一只鞋跳掉了。馬達干脆把另一只鞋也脫了。這么脫了鞋跳舞,還不過癮,馬達又開始脫衣服,外衣,內衣。現在,馬達穿著一條牛仔褲在跳舞。馬達的上半身傷痕累累,一些傷痕竟然重疊在另一些傷痕上,看起來像紋身。馬達身上,每一條傷痕都在閃爍。那是那年冬天的一個下午。終于,馬達跳不動了。馬達累得摔倒在地上。
在馬達在樓下跳舞的時候,顧小月和馬力回到了三層顧小月的家。兩個人一回家,馬力就緊緊地抱住了顧小月。馬力吻顧小月。馬力吻得顧小月氣都喘不過來了。馬力吻得顧小月渾身顫抖。兩個人就站在窗口。他們那么吻了不知道多久,馬力才把顧小月抱到床上。顧小月在做愛前,喜歡和做愛的人接吻。嘴對著嘴地吻。舌頭對著舌頭地吻。這樣,顧小月才能確定:自己愛的人是不是真心愛自己,起碼在做愛的這一刻。一旦確定了,顧小月才奉獻出自己的全部。
當馬達累得摔倒在地上的時候,顧小月正好被馬力抱到床上,隨即,馬力爬到了顧小月身上。
馬達躺在地上,累得不能動了,但是,一只手的手指頭還在輕輕地顫動。馬達的那只手顫動了不知道多久,馬達終于抬起頭來,望著顧小月的窗口。這時候,如果我們從后面看馬達,我們會看見馬達的一雙腳。襪子的底早磨破了。馬達的一雙腳,已經血肉模糊。
馬達的臉上,一些血跡干了,一些血還在繼續流著。在那些血中間,有兩行淚水,清清亮亮地流著。
圍觀的人漸漸散去,因為天已經晚了。很快,天就黑了。冬天的天,說黑就黑了。街邊上,樹的葉子已經掉得差不多,最后幾片葉子,也掉了下來。路燈亮了,昏昏暗暗的。亮著路燈的街,看起來有一些凄涼。偶爾有一個行人,匆匆地走著。偶爾有一輛車,轟一聲,就開過去了。
冷冷的,長長的,昏昏暗暗的街上,躺著馬達一個人。遠遠的一只狗走來,是一只被遺棄的骯臟的寵物狗。狗走到馬達身邊,聞了聞馬達,然后,舔馬達臉上的血和淚。狗那樣舔著馬達,舔了不知道多久,終于把馬達舔得干干凈凈的了。
狗走了。街上,又只剩下馬達一個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