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瀘州過的第十個重陽，是被窗臺上那盆野菊的香氣鬧醒的。

晨光透過星河灣小區(qū)的落地窗，落在茶幾上那本攤開的舊相冊上——封面邊角磨得發(fā)毛，里面夾著2015年剛從達縣大樹鎮(zhèn)遷來瀘州時，和老伴兒在忠山公園拍的合影。那年重陽，江風里還帶著陌生的潮氣，如今倒覺得，這江城的秋陽與菊香，早把他鄉(xiāng)釀成了故鄉(xiāng)。

起身時，廚房已經飄來糯米的甜香。老伴兒正站在灶臺前，揭開蒸鍋的木蓋，白汽“騰”地涌上來，裹著紅棗、核桃的香氣滿屋子轉。“重陽要吃糕，你老家大樹鎮(zhèn)的規(guī)矩，你到了瀘州也不能忘。”她手里拿著木勺，輕輕按壓著蒸得軟糯的糕體，“去年給你裝口袋里當干糧，你說太甜，今年減了些糖，還加了你愛吃的葡萄干。”

我湊過去嘗了一小塊，溫熱的糯米在嘴里散開，甜而不膩，倒真想起小時候在大樹鎮(zhèn)過重陽的光景。那時母親也是這樣，提前幾天就泡好糯米，重陽清晨天不亮就蒸糕，蒸好后切成小塊，用油紙包著給我和弟弟揣在兜里，跟著父親去后山登高。山路上滿是露水，踩在落葉上“沙沙”響，父親會摘幾朵野菊，插在我和弟弟的衣襟上，說“戴菊辟邪，長得結實”。如今想來，那些沾著晨露的菊香，早成了心底最軟的鄉(xiāng)愁。

收拾妥當，我們決定去方山登高。方山不算陡，沿著石階往上走，能看見不少跟我們一樣的老人，有的牽著孫輩，有的拄著拐杖，慢悠悠地聊著天。石階旁的草叢里，野菊開得正盛，黃的像碎金，白的像落雪，偶爾有風吹過，花瓣飄落在石階上，被行人的腳步輕輕碾過，留下淡淡的香。

“黃老師，您也來登高啊？”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回頭一看，是小區(qū)里的張大爺，他一手牽著小孫子，一手還提著個布袋子，“剛在山腳下買的糖畫，給孩子解饞，給您也帶了一個。”說著遞過來一只糖做的菊花，晶瑩剔透，咬一口，甜絲絲的，糖汁順著嘴角往下流，倒讓我想起年輕時在大樹鎮(zhèn)教書時，重陽那天給學生們發(fā)糖畫的日子。那時學校條件簡陋，我會提前去鎮(zhèn)上的糖畫攤，買上十幾只糖做的小動物，分給班里的孩子，看著他們舉著糖畫笑得露出豁牙，心里比自己吃了糖還甜。

爬到半山腰的觀景臺，風漸漸大了些，卻吹得人清爽。遠處的長江像一條銀帶，繞著瀘州城緩緩流淌，江面上的貨船拖著長長的尾波，慢慢駛向遠方。老伴兒掏出手機，給我拍了張照，說要發(fā)在家庭群里，讓遠在成都的兒子看看。我靠在欄桿上，看著江景，忽然想2015年剛到瀘州時，也是在這樣的秋日，和老伴兒來方山，那時心里還揣著對他鄉(xiāng)的忐忑，如今卻覺得，這江風、這秋陽，早已把陌生釀成了熟悉。

下山時，路過山腳下的農家院，院門口掛著剛曬好的臘肉，油亮亮的，在秋陽下泛著光。主人家見我們路過，熱情地招呼：“來喝杯菊花酒嘛，自家泡的！”說著從屋里端出兩個粗瓷碗，倒?jié)M淺琥珀色的酒液。我端起來嘗了一口，入口帶著菊花的清苦，咽下去卻有回甘，暖意順著喉嚨往下走，瞬間驅散了登山的疲憊。“每年重陽都泡幾壇，給鄰里分些，給在外的兒女寄些，”主人家笑著說，“不管走多遠，喝口家鄉(xiāng)的菊花酒，就知道家在哪里。”

這話倒讓我想起去年重陽，兒子從成都回來，帶了瓶他同事釀的菊花酒，說是用瀘州的糯米和菊花泡的。那晚我們一家三口圍坐在餐桌旁，喝著菊花酒，吃著老伴兒做的醬鴨，兒子給我們講他在成都的工作，我們給兒子講小區(qū)里的趣事，電視里放著川劇，咿咿呀呀的調子伴著窗外的蟲鳴，滿屋子都是暖意。那時我忽然覺得，不管是在大樹鎮(zhèn)，還是在瀘州，重陽的意義從來都不是登高、吃糕這些形式，而是一家人圍在一起，說說笑笑，把日子過得熱氣騰騰。

回到小區(qū)時，夕陽已經斜斜地掛在樓棟的屋檐上。樓道里飄著飯菜的香味，有的人家在燉肉，有的人家在炒菜，還有的人家在蒸包子，這些熟悉的煙火氣，讓我想起剛到瀘州時，對門的李阿姨給我們送的那碗雞湯。那時我們剛搬來，家里還沒收拾妥當，李阿姨聽說我們是剛來的新業(yè)主，特意燉了雞湯送過來，說“剛搬家辛苦，喝碗雞湯補補”。如今，我們也會在重陽這天，給李阿姨送些重陽糕，她總會笑著說 “你們太客氣了，大家都是鄰居，不用這么見外”。

晚飯時，餐桌上擺著老伴兒做的醬鴨、炒青菜、蘿卜排骨湯，還有那盤沒吃完的重陽糕。我打開一瓶瀘州老窖，倒了兩杯，一杯給老伴兒，一杯給自己。“今年的重陽，過得踏實。”老伴兒抿了口酒，笑著說。我點點頭，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忽然覺得，人這一輩子，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風景，最珍貴的不過是身邊有牽掛的人，家里有溫熱的飯，日子里有細碎的暖。

夜色漸深，小區(qū)里漸漸安靜下來，只有偶爾傳來的狗叫聲和蟲鳴聲。我和老伴兒坐在沙發(fā)上，翻著那本舊相冊，從大樹鎮(zhèn)的老房子，到瀘州的新家，從年輕時的黑白照片，到如今的彩色合影，每一張照片背后，都藏著一段故事，一段回憶。“明年重陽，咱們還去方山登高，還吃我做的重陽糕。”老伴兒靠在我肩上，輕聲說。我握著她的手，心里滿是暖意，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

瀘州的重陽，沒有濃墨重彩的儀式，卻藏在每一個尋常的細節(jié)里：清晨廚房里的蒸糕香，登山路上的野菊艷，觀景臺邊的江風柔，農家院中的菊花酒醇。它不像春節(jié)那樣熱鬧，也不像中秋那樣團圓，卻用一種溫和的方式，提醒我們：要珍惜身邊的人，要記得在秋陽正好時，陪長輩說說話，陪愛人散散步，陪孩子看看風景。這便是重陽最好的意義，也是日子最踏實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