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時速
宋偉
午休時間,寂靜的板房。
勞累訓練了半天的偵察兵們正在熟睡。板房內溫度雖高,但鼾聲四起,沒有一個人不在甜蜜的夢鄉中暢游。訓練的苦和累,可見一斑。
1988年1月26日,時針指向下午1點半。一陣吵吵聲把我從夢中驚醒。朦朧中,我聽見指導員在說:“一班都去!”
指導員叫王慶華,是云南省麻栗坡縣老山前線第13偵察大隊偵察3連的指導員,他在午休時間直接來我一排一班的板房布置工作,一定是有急事。
我睜開睡眼惺忪的眼睛,見指導員穿一件蘭色春秋線衣,神情緊張,嚴肅,在指指點點的安排著,“快點!都去!”他見我醒來隨即說:“宋偉,你也去!”
得到命令的我,翻身下床,趕緊把拖鞋換成膠鞋。這時一排長孫江也朝我這邊望,“宋偉,你去吧!”我沒有吱聲,只朝他點了點頭,迅速穿上軍用膠鞋,外衣都沒穿,帽子也沒戴便飛身出了板房。
指導員和排長都命令我去執行任務,這是給予我的莫大信任。因為我才從偵察大隊政治處下派到偵察3連36天的時間。要想從一名舞文弄墨的新聞報道員,迅速蛻變為一名合格的偵察兵,必須在血與火的戰斗任務中鍛煉成長。
我邊走邊想,就叫我班去,是不是我班兩人出了事?因為班長金哲云和副班長張金勇隨連長王建筑到邊境騎線點執行抵進偵察任務。
不容我多想,迎面停著的大吉普車上已坐著我班的3名戰友和軍醫,一副擔架豎著放在車廂里。壞了,真是出事了,我在心里嘀咕。
我一躍跳上車,衛生員這時也跑過來了,手里拿著藥箱和注射液。我接過藥箱坐好后,指導員上來了。一聲鳴笛,大吉普車飛馳而去。
槍聲,炮聲,地雷的爆炸聲和喊殺聲,響成一片。陣地上尸橫遍野,血流成河。不知怎地,我忽然想起了電影中的悲壯畫面。車在飛馳,我的思緒也在不停地閃動和跳躍。
準備了近一年的參戰,到老山前線一個多月。今天,血淋淋的場景就在眼前。
是誰呢?是我班那倆戰友嗎?但愿不是!我在顛得要跳起來的車廂里,默默為他倆祈禱。
到地方后該怎樣迅速投入搶救,我們一路在思考。
“傷員在哪?”軍醫問指導員,“還在山上。”指導員說。
“那我到地方就得猛跑,先去搶救。”軍醫說。
“我們也要跟著你跑。”我對軍醫說。
“對,對。”不知誰附和了我的觀點。
就這樣,我背好藥箱,拿著兩個固定板準備下車。其他戰友也分別做好了準備。
云嶺到了,車只能開到云嶺。我看了一下表,下午2點8分。軍醫率先下車,迅速往山下跑,沒有人命令,安排,我們幾個人自然跟在后面成一路開進。指導員二話不說,在隊伍后面緊緊跟著,斷后。
前面是一段泥濘路,而且相當窄。然而,沒有一個人放慢速度,仍然飛快地往前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盡快趕到,挽救生命。
說是路,其實沒有路,全是山和土坡,耕地。鋒利的小尖石和荊棘阻攔不了我們,也沒能把我們扎倒。
軍醫穿著一雙涼皮鞋,但是他的速度卻快得驚人。可以說,我的速度就夠快了,但也沒能超過他。要不是他跑錯了道,跑了一段冤枉路,我始終只能跑在他的后面。
經過尖石路段時,我一腳踩下去被小尖石扎得生疼,為了加快速度,只好往下跳躍,但這樣扎得更疼。沒有一個人因此而減速,都是一個速度,為搶救傷員爭取時間。
前面突然出現一片帶刺的籬笆,眼看要摔倒,我迅速一手抓住籬笆。晚了,右手心的血,流出來了。我看了一下,用左手一搓,再往軍褲上一擦,又跟上了軍醫。
快到了,下一個坡就是荒田村。然而,已精疲力竭的我們,面對200米的陡坡,心里犯了難,怎樣下啊!
大家的腿都在打顫,冒著熱氣,真想蹲著休息一會兒, 緩一緩,哪怕是一分鐘時間也行。但是,我們耽誤一分鐘,傷員就要多流血,就多一分犧牲的危險!我們寧愿累倒,也要為搶救傷員竭盡全力。對,堅持吧,堅持就是勝利!我在心里為自己鼓勁。
終于到了,七班一名戰士接咱們來了。喘著粗氣的軍醫急忙問:“傷員的傷勢怎樣?在哪?”
“左腳被地雷炸傷了,還在觀察所。”戰士回答。
“怎么還沒運下來!”軍醫顯然有些激動,不明就里。“不好運,山太陡。”戰士難為情地說,淚水已含在眼里。
往山上一看,不見人影。在哪里呢?還有多遠?我們由跑步減速為小步走,弓著腰向上走的軍醫和我,已明顯感到體力不支了。后面的戰友距離我們還有挺遠一段。
這時,七班長也來了。隨后領著我們向上跑,邊跑邊說:“從這邊走,說不定他們下來了。”
往前跑了一段,忽見左側下邊的路上,我們的戰士抬著傷員來了,后邊是全副武裝的偵察兵,荷槍實彈,掩護著后撤,向我們吃力地走來。
軍醫轉身飛快地跑了過去。他們見是軍醫,便放下傷員。這時我也跑到了,衛生員也隨后趕來。一場搶救受傷戰友方明富的戰斗打響了!
原來,26日這天,連長帶領幾名偵察骨干,到邊境騎線點1130高地執行抵進偵察任務。臨近中午時分,一聲巨響打破了騎線點的寧靜。
他們開始以為是遭敵人偷襲,紛紛臥倒,據槍瞄準,準備戰斗。隨后聽見喊聲,才知工兵戰士方明富在排雷時觸雷受傷了。
連長跑過去一看,倒在血泊中的方明富,左腳被地雷炸傷,血流如注,昏倒在地。另一名擔任警戒的戰士劉純才被震倒,卻幸運地毫發無損。連長抱起方明富,大聲喊:“三角巾,拿三角巾來!”淚水嘩嘩往外涌,滴在傷員身上,連長的心在滴血。
一會兒,方明富醒來了,“對不起,連長,我沒有完成任務,反而添了麻煩,請連長原諒我!”
不,你不必自責,你是英勇無畏的。你的血,不會白流,你的腳不會白白受傷。
軍醫嫻熟地止血并重新進行包扎。衛生員在摸傷員脈搏,我在不斷地給他遞東西。其他人,如三排長,一班副班長,七班長等等,都在不停地忙碌著。
20多分鐘后,軍醫將傷員包扎就緒,必須趕快往云嶺運送。由于執行抵進偵察任務的偵察兵和我們的體力消耗過大,連長和指導員商定:先由民兵抬運,再由我們輪換。
執行抵進偵察任務的偵察兵,把傷員從山上往下運送時,已經累得實在不行了。往下走,比往上爬更費勁,更費事,必須手腳并用,否則,就會葬身大山之間的萬丈深淵。況且,還得帶一個傷員,談何容易?
他們輪流背著傷員,并用背包帶系住傷員的雙手,然后慢慢往下放。鮮血,一滴一滴浸在他們身上,綠色的作戰服,染上了斑斑血跡。這是真正的血染的風采。一班長金哲云換著背了5次,全身都是血。
經過近2個小時的艱苦努力,他們用了最大力量,使出了全身力氣,終于在我們趕到荒田村時,將傷員運送到了山下。其間,他們經歷了運送傷員最艱苦和最悲壯的一幕。
與此同時,我第13偵察大隊馬振烈副大隊長,曹均華參謀,二排,三排,偵察大隊衛生所的醫生護士,也先后趕到了云嶺,并從云嶺往荒田村出發,準備接運傷員。
從云嶺到荒田,全是下坡。反之,從荒田到云嶺則全是上坡。平時一個人走一趟要用1個多小時,且空手還累得氣喘吁吁,直呼要歇歇腳。
你看,抬擔架的民兵,健步如飛,穩健有力,噌噌往山上走。一個抬前邊,另有兩人扶把手,后邊也是如此。我們跟在后側,隨時準備替換。
軍醫一直隨擔架走,不時又在前邊抬著擔架走。這時,經過一段休息,我們開始替換民兵。
一班戰士金永春,穿一件海魂衫,從民兵手里換過擔架背帶,往脖子上一挎,雙手握住把手,邁開步子,大步向上。其他戰友也不示弱,搶著抬,爭著換,跑前跑后。
好一幅眾戰友齊救傷員的感人畫面......
運送傷員的時間飛快地過去了半個小時,第一座山基本爬上去了。這時,我偵察大隊衛生所一名叫孫怡的護士擠入人群,“搶”到一個擔架把手,大步大步的往上走,動作是那么和諧,輕柔,生怕驚動了傷員。
曹參謀也到了,他迅速和連首長交換了意見。當他得知方明富的英勇行為后,感情真摯地說:“我們的戰士太好了。”
爬上第一座山后,我多次“爭搶”才“奪過”擔架,抬在了自己肩上,恨不得如跑似飛,飛到衛生所,讓傷員盡快得到治療。
然而,我的腿在前幾天的訓練中受傷,每走一步,都得付出巨大努力和勇氣。我全然不顧,只有一個信念:救戰友要緊。
我的臉熱得緋紅。汗,濕透了襯衣,從額頭順著眼角流進了眼睛,在臉上流出了道道痕跡。我顧不上擦,只顧不停地邁步,向上。
兩個坡都上去了。這時,我偵察大隊工兵參謀,我連工兵排長,張建剛副連長等也相繼趕到,迅速投入了運送傷員的戰斗。
快到云嶺時,我偵察大隊衛生所所長,張軍醫,老曹參謀等也趕來了,他們被干部戰士爭相運送傷員的行為感動了,舉起相機,拍下了這千金難買,千載難逢的珍貴鏡頭。
二排、三排的戰友們也趕來了,他們接過擔架,以充沛的體力為運送傷員做最后沖刺。
到了,到了云嶺就有救了,一個英雄戰士的生命得救了!
當戰友們送走傷員,望著救護車卷起的漫天塵土,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久久也起不來。他們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傷員送到我偵察大隊衛生所后,身著白大褂的軍醫,護士,在急救室緊急進行搶救。消毒,驗血,注射,準備截肢。檢查確診:左腳踝關節被炸成重傷,如不及時處理,左腿難以保住。
截肢需要輸血,戰友們聽說后紛紛報名,沒經批準就跳上開往衛生所輸血的汽車,全連在位人員,除炊事班和戰斗排值班的人員以外,足足裝了一大卡車。
當連長說只需要B型血時,仍然沒有一個人下車,司機只好把他們拉到衛生所,等候通知。
一班戰士王樹春,參加搶救戰斗回來后,聽說傷員要輸B型血,二話不說,跳上汽車到了衛生所,第一個伸出胳膊,要求醫生先抽他的血,并說:“我身體棒,多抽點沒事。”
由于我偵察大隊衛生所設備也不是太齊全,經研究,把傷員轉到位于西疇縣興街的野戰醫院三所輸血并治療。王樹春又跑去了,去時已晚上11點多,等他回到連隊,已是凌晨4點。
傷員在轉運途中,一直處于昏迷狀態,指導員以及另外3名獻血者一同前往陪護和準備隨時獻血。到三所后,傷員得到了及時精心的治療,終于脫離了生命危險。
一場驚心動魄,與死神賽跑的搶救受傷戰友方明富的戰斗,宣告勝利結束!
注:傷愈后,排雷致殘的工兵戰士方明富榮立了二等功。
該文來源于1988年1月26日宋偉的偵察大隊大事記
整理完善于36年之后的2024年6月3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