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林
秋日養蕾,冬季開花,春來結子,夏初成熟,承四時之雨露。
泛濫滔天的白光下,成片的山丘被移平成紅色的光壩。一夜大雨后,松軟濕潤的泥土被暴曬的漸漸干硬起來,空曠的藍天下散著一股土腥味。水洼里的紅泥漿變得更加黏稠,還有只死青蛙泡在里面。
連綿成片的紅土中央連著兩個蒼綠的山頭,那些肥厚的葉面上泛著亮光,這是一種堅持抗議不滿,然后獲勝的光芒。特別當土黃的推土機翻過臨近的一個又一個山頭,一片又一片蒼翠都變成死氣沉沉的紅褐色。它們像是整個紅色世界的中心,在陽光下清晰而又灼眼。
山里種的幾乎都是枇杷,從它們扎根進深厚的土壤,汲取土地的血液,經過數不清的日升月落,直到枝葉繁茂、果實肥碩。
這里的一切生命原本可以還有數萬個日頭,直到一雙黑皮鞋走進,左右看看,東指西指,幾個電話下來,所有的命運瞬間斗轉星移。
“你說你好歹是個教書先生,怎么這么好的賬都算不清?你這兩塊山頭的地讓人家拿來做茶基地,人家老板城里送套房,還外加二十萬補貼。村里連王二麻子都知道有房又有錢,能娶個老婆好好過日子了。誰愿意窩在這山溝溝里種地、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你咋個就想不明白?”
村主任狠勁兒啐了口痰,肥腫的像長蘿卜的手插進那松垮的褲兜里,上下撓著發癢的腿。
他看著面前坐在田岸雜草上的男人,蓬頭垢面,嘴邊一圈青色的胡茬,他心里就窩火,一臉煩躁,比夏天的蟬鳴還要煩躁。
張軍一個勁兒的抽著煙,周身的煙霧扎進他浮腫的眼睛里,泛起成片的紅霧,死死望著遠處的幾座山頭,不說話。
手里的煙快燃盡了,他從青布外套兜里掏出一個空癟的煙盒,抽出一根,再點燃,然后繼續死死望著遠處的幾座山頭。
“要挖可以,先從我身上軋過去……”
語氣淡淡的,輕如鴻毛,卻有股不怕死的勁兒,這亙古不變的回答像根尖針穿破村主任的耳膜,刺痛沿著神經傳遞到心臟,變成一團怒火。村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就差張軍家了,他天天來做思想工作,從日出到日落,嘴皮子都快說麻了,結果得到的都是一句相同的回復。
“我看**送你讀那么多年的書,簡直都是白讀了!讀傻了!”
村主任罵完,沿著田岸走向那紅色的山頭,剛挖的路不平,并不好走,那肥胖的身影歪歪斜斜的,直到走下另一個山溝,一群鳥又從山溝里飛起。
這村里就數張軍念的書多,也就只有他一個人念過大學,前幾天還是人人崇敬羨慕的光榮教師,直到他提著一袋白面饅頭,從城里風塵仆仆地趕回來,日夜死守著兩個山頭,被村里人數落的體無完膚、狗屁不是。有時候,你只要做了一件壞事或者不被認可的事,哪怕你之前做了一萬件好事,都不會有人記起。
張軍躺在雜草上,白光在眼皮跳動,一片模糊的血紅,還有那些看得到、抓不住的圓形亮斑。一顆淚珠從眼角浸出,被光線穿透照亮,它順著臉上的溝壑滑落到耳心,一顆兩顆,直到里面灌滿了淚水,流淌到心臟,化成銳利的冰渣,全部扎進最柔軟的地方。
思緒萬千,穿過歲月,再次重現。
月光穿過報紙糊的的窗戶,照射在一張木桌上,那些微弱的光線鉆進桌上的坑洼、裂縫中。堆砌在桌邊的書本和墨水瓶、還有一個陶瓷罐,裝著兩支筆,它們被照亮了一角,剩下的隱沒在黑夜中。
正好五點,張軍一骨碌爬起來,拉了一下床前的燈繩,橘黃色的燈光瞬間灌滿了整間屋子,那些月光也隨之看不到了。鎮上的學校離家差不多要走兩個小時的路,一個小時的大路,一個小時的山路,起晚了,就得跑著上學或者遲到罰站。張軍一個都不想選,還是得早起。
一打開廚房屋里的燈,一群蟑螂蟲躲進墻縫慌忙里,隨時都有可能撞破一張蜘蛛網,線端的黑蜘蛛從夢里驚醒,還以為“獵物”入網了。張軍習以為常地抹掉臉上那些纖細粘連的蛛絲。
他從水缸里舀了瓢清水洗臉、漱口,早春的天還是有些冷,洗完得趕緊用帕子擦干。
木鍋蓋下有一碗冷飯和幾個土豆,李鳳霞晚上就給他留好了。白天她要干活,晚上也要干活,一天累的腰酸背痛,早起身體也吃不消。張軍是李鳳霞的兒子,李鳳霞只有張軍一個兒子。現在這屋里的人只有兩母子,其他人都不在了。因為要上學,所有的活只有李鳳霞一個人做,想到這些張軍倍加珍惜讀書的日子,他想要爭氣,讓李鳳霞有一天能夠不用這么辛苦。
他坐在灶臺前的長凳上,吃著土豆,時而得拍拍胸脯,有些噎人。整個磚房安靜地浸泡在濃厚的月色中,堂屋清晰的鐘聲有條不紊地響著,鐘旁的三張黑白照片隱沒在黑色中,兩個老人,一個中年男人。
走到山路,東日冉冉升起,那些淡金色的光浮在晨霧中。披著月光,穿過黑暗,走向日光,這是每天求學的朝圣。張軍嘴角揚起,擦了擦了發梢的露水,加快了腳步。
“這學期的學雜費四百三十四,同學們盡量在四月之前上交。”
班頭交代完,就抱著書走了。張軍在本子一角記上四百三十四,不免有些憂心,他怕李鳳霞沒有這么多錢,要挨家挨戶的去借錢,遭人家的白眼。他十六歲了,要錢的事常讓他臉紅,囊中羞澀讓自卑隱隱作祟,使人不安。
盡管李鳳霞不會帶著他去借錢,但村口幾個磕著瓜子的婦人,見到他,眼神不免有些犀利刻薄,笑說:“張軍!你可得好好念書啊!**今天又來我家要錢了!”
張軍低著頭,一張黝黑的臉在夕陽的映照下,紅的滴血。他加快步子,走過那些依舊笑著的婦人面前,卻總是感覺那很多雙眼睛黏在他的后背,讓人心里發毛。
看到張軍走遠了,幾個婦人嘴門就把不住了,你一句我兩句的,唾沫滿天飛。
“一家子五口人,不到一年就只剩兩個,也是邪門。”
“可不是哩,那兩個老的都是摘枇杷,從樹上摔下來了,辦喪還沒過半年,李鳳霞男人又喝酒醉死了……”
“哎喲真是邪氣哦,要我說就是祖墳山沒埋好。”
“你們說會不會是李鳳霞八字重了,把家里人給克死了?”
一個長著三角眼的婦人壓低聲音,嘴角還沾著瓜子殼,混著唾沫,像一條死掉的白蛆蟲,掛在嘴角。
“哎喲喲!我家許二前幾天被說媒的介紹了個姑娘,長得好,又能干,挑水穩得一點都不會撒,哪兒都好,好像就是說八字大。”
“哎喲!那可得了!趕緊讓你家許二換個老婆!沒準兒,就跟那李鳳霞一樣,是個克星!”
那女人嚇得臉紅一陣白一陣的,拍拍大腿,揚長而去。
村里最恐怖的無非是貧窮和這些婦人的長舌。
李鳳霞正在收著壩子里曬的包谷桿,前些天下大雨給淋濕了。趁著太陽好就曬曬,當柴火燒。
“軍兒啊!來幫媽收一下,明天的豬草還沒打呢。這一天天忙的……”
李鳳霞瘦瘦的,卻總感覺渾身有股使不完的勁兒,額前緊貼著干枯焉卷的碎發,雙眼亮晶晶的,高高的鼻梁像山丘,薄薄的嘴唇像兩片葉子,一身的碎花藍衣縫縫補補,滿是補丁。
張軍看她忙著,把要錢的話憋了回去。
“行!”
張軍放下布袋,開始幫著李鳳霞干活。
天漸漸暗下,房前炊煙裊裊,放牛人牽著牛走過彎彎長長的田岸,山那邊的云變成了暗紅色。
“媽,要交學雜費了。”
張軍手攥著衣角,心里想了半天怎么問,問出口還是想的第一句話。
李鳳霞在關雞鴨,圍欄里一片亂叫,李鳳霞沒聽見。
“要交多少?”
“四百三十四。”
李鳳霞捋了捋頭發,心里發愁,她拿出衣柜子下的一個鐵皮盒子,里面裝著一大疊又舊又皺的錢,用橡皮筋套著。張軍在門外看著李鳳霞數錢,橘黃色的燈光下,李鳳霞瞇著眼,仔細地捻著每一張錢,手指頭上還包著幾塊破布,是砍豬草時不小心劃的。張軍轉身去了屋外,將包谷桿重新堆放整齊。
“還差三十二塊五毛,你跟老師說,剩下的錢先欠著,后面補上。”
李鳳霞把那一大疊又皺又舊的錢遞到他手上,又去喂豬了,手掌心像是被燙穿了一個洞,心里悶悶的。這些錢大多是之前賣枇杷攢的,枇杷是村里很多人家的主要經濟來源。幾個山頭的枇杷林原本有幾個人干活,現在只有李鳳霞一個人。剪枝、套袋、摘果……張軍上學去了,全是李鳳霞一個人干。
夜里,張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他起身坐到桌前,在書尾頁上寫上:以后要掙很多錢,讓李鳳霞過上好日子。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張軍有時候覺得時間漫長讓人焦愁,中學念完,還要念大學,什么時候才能讓李鳳霞過上好日子。
五月很快來了,蒼綠的枇杷葉下,金黃的枇杷在陽光中泛著一層淡金色的光芒,汁水飽滿,口味酸甜。
枇杷是水果中的珍寶。可以用來泡酒、熬枇杷膏、燉排骨湯……
村里人大多靠著賣枇杷維持基本生活,每到四五月份,小鎮上沿途幾乎都是賣枇杷的小攤子。李鳳霞帶上草帽,挑著籮筐,里面放兩個空水桶和一把鐵鉤。摘枇杷時,就將水桶用鐵鉤掛在樹干上,快摘滿時,下面得有個人接著,然后把桶里的枇杷小心堆放在籮筐里。枇杷畢竟不像一些水果經得住碰撞,壓壞了也不好賣。
摘枇杷的盛季,張軍會跟班頭請幾天假,回來幫著李鳳霞摘枇杷、賣枇杷。
“軍兒,下樹了,歇會兒。”
李鳳霞臉上紅撲撲的,額頭上的汗珠被陽光照的透亮,臉頰上有幾塊小小的曬斑,她不停翻動著那籮筐里肥碩圓滾滾的枇杷,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周圍的空氣也變得柔和、喜悅。
張軍真希望李鳳霞能永遠保持這樣的笑容。
“媽,你真厲害!”
“厲害啥?”
張軍沒說話,得意地揮手指向滿山的枇杷,李鳳霞會心一笑,說:“這有啥厲害的。”
除開土壤、陽光、雨露的功勞,剩下就是李鳳霞的功勞。
李鳳霞能把每一棵樹當做自己的孩子一般愛護,她在記得每棵樹的不同,平時也會跟樹聊天。路過的人轉頭逢人就說李鳳霞男人死了,氣的腦子都壞掉了。他們或許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么除了跟人說話,還能跟樹說話。
下山時,李鳳霞到兩棵樹中間的空壩上堆砌的石堆前,雙手合十放胸前,閉眼虔誠地祈禱、感恩。這是以前老一輩留下的一些風俗習慣,說是每一座山都會有一個山神,保佑著山里的生命。李鳳霞每次摘完枇杷,下山前都不忘這些事,張軍只記得小時候,他會在這些石堆前許愿。他一直以為李鳳霞也跟他一樣。
每天摘枇杷、賣枇杷……張軍夜里倒頭就能睡,李鳳霞的鐵皮盒子里又裝上了不少錢。
日子安詳美好的像浸泡在水里,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嘈雜,直到命運之手往里扔了塊石子兒,激起一圈又一圈漣漪。
于飛從廣東回來了。
“張軍,跟我去廣東混吧。”
他抽著煙,想讓張軍跟他一起離開村子。于飛是張軍以前在村里最好的朋友,兩年前他突然輟學去了廣東。村里人都說于家出了個混子,只有張軍知道,于飛的爸爸每次喝醉酒就打他,身上常常是青一塊紫一塊。于飛走的那天,兩個人站在分叉口,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張軍說:“于飛,走吧。一定要活著,我以后會去找你的。”于飛哭著狠勁兒點頭。
現在的于飛和兩年前有了許多不一樣,頭發留的長長的,臉上多了一塊刀疤,像一條淺紅的蜈蚣爬在上面,一身皮夾和牛仔褲,脖子上還有一條銀光閃閃的鏈子。他也學會了抽煙,能把煙圈吐得自然又順暢。這樣的于飛讓張軍覺得陌生又難過,他曾經的好朋友似乎已經在分離時,就注定再也不會回來。
“我還要上學。”
“讀書沒用,賺不了錢,還要花很多錢。”
走的時候,于飛留了一個電話給張軍。
除了上學,現在手里多了一種選擇。
李鳳霞的老毛病又犯了,胃疼的站不起身,只能躺在床上,臉上像鋪了一層灰白色的細霜,豆大的汗珠冒出,散著熱氣。
“媽,我送你去鎮上衛生所看看。”
“忍忍就好了,小毛病去什么衛生所。”
張軍知道李鳳霞是舍不得花錢,尤其是花在她自己身上。
選擇的天秤開始傾斜,他怕李鳳霞等不了那么久。
于飛告訴張軍,廣東是大城市,包容性大,只要努力勤懇,就能賺到錢。張軍信了。
等李鳳霞能下地干活了,張軍故意說因為要結業考試了,得在學校留宿。李鳳霞答應著,幫他收拾被子和衣服。
“媽,你干活累了就休息一下,太陽大了,就別下地了,別老吃青菜、土豆,不要總想著把肉留著等我回來吃……”
“**我還要你操心。在學校里,好好念書。”
張軍剛說的,李鳳霞壓根就沒聽進去。
“李鳳霞!”
“沒大沒小的!”
李鳳霞拿手里的衣服抽了一下他后背。
于飛在小鎮上等著張軍。
“媽,我走了!”
“記得好好念書!”
“好!”
張軍看著李鳳霞扛著鋤頭去菜地了,手心攥緊提包袋子。他一定要爭氣,一定要賺很多錢,讓李鳳霞日子過得不用這么辛苦。
隔天,火車站臺人來人往,人聲嘈雜,再加上廣播里的女聲不斷響起,張軍第一次覺得耳朵難受,村外的世界原來這么吵。他背著一卷鋪蓋,有個出遠門的樣子,他很快和于飛一起淹入人群。
于飛說只去兩個月,就能賺到一筆錢。張軍想試一試。
李鳳霞剛從地里回來,老是覺得胸口發悶,渾身軟綿綿的。快中午了,太陽正在頭頂,李鳳霞放下鋤頭,坐在家門檻上,倚著門就想睡去。
“李鳳霞!李鳳霞!”
對面住的楊大花著急忙慌過來,叫醒了李鳳霞。
“你家張軍被于家那小子騙走了!你趕緊去火車站追回來!”
李鳳霞腦袋像是被迎面揮過來的斧頭,砍中腦門,眼前天旋地轉,楊大花趕緊扶住了她。
從村里到小鎮,再到縣里,再到城里,再到火車站。這二三十公里的距離遠的讓李鳳霞覺得喘不過氣。
好在楊大花的男人有摩托車送她到了縣里,一路上,不是在問路,就是在找路。
夕陽把云邊染成紫紅色,鉛灰色的云塊浮在墨藍色的上空。貫穿四周的瀝青馬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地面的熱氣冒出,陌生的氣息混雜,李鳳霞定在路中央,腳底像是踩在棉花上,她四處張望,急切地詢問路人火車站怎么走。
那天黃昏,一個枯瘦的鄉下女人穿梭在陌生的城市之間,路人紛紛投來異樣的眼光,大多都只是看看,并沒有走近幫她指路。
命運也會適時收手,鬼知道什么原因,開往廣東的火車暫時停運了。李鳳霞跑到火車站時,天已經黑盡了。她的頭發散亂著,衣服也濕透了,緊緊貼在瘦削的脊背上,風一吹,冷的她哆嗦起來,腳指頭磨出了血泡,走起路來一坡一拐的。
那天,張軍見到了李鳳霞最狼狽的樣子。以后的很多年,那些細枝末節和鉆心的疼痛,他都記得。
一個老鄉送他們回了小鎮。月光照在灰白的馬路上,上面像是鋪了一層細細的鹽。微弱的光將兩個身影拉的長長的,兩邊是漆黑婆娑的樹影。
張軍等待著李鳳霞的責罵,但李鳳霞沒說話,這反倒讓他心里倍加難受,甚至害怕。
“媽,我以后會好好念書的。”
“知道了,下次別亂跑了。”疲憊溫和的聲音輕輕落在濃重的夜色之中,也像刀刃劃過張軍的心口。
李鳳霞抹了抹眼角,幫張軍提過一個袋子。
村里的婦人見到李鳳霞都警惕她,一定得好好罵一罵張軍,別讓他跟于飛一樣忘了爹娘老子,混在外面。這以后死在外頭,都沒個人知道。
可李鳳霞從頭到尾沒有數落過張軍一句,她明白張軍是個好孩子,將來會有出息的。
之后的生活又平靜的像是泡在水中一樣。不一樣的是,張軍念書更用功了,李鳳霞也學會去衛生所看病拿藥了。
幾年后,命運之手又一次朝那平靜的水面扔下了一顆石子,不過這次不是捉弄,反而是好事。
張軍考上了北京的大學。
村里人見到李鳳霞,都說她有福氣。曾經那些說她克夫的流言也蕩然無存,沒人再說起。
暑氣還未消散的九月,李鳳霞送張軍到小鎮,囑托了很多生活上的小事,就走了,她說還要回去打豬草,就不陪他等車了。
張軍看著她離他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路口。心里生出一種恐懼,以前他從來沒有覺得李鳳霞像今天一樣離自己如此遙遠,像是隔了億萬光年。
幾年后,張軍畢業了,也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這寸土寸金的首都,讓無數人向往。不止一次,有媒人找李鳳霞,給張軍說親。李鳳霞總說張軍在外邊有喜歡的姑娘了,不用幫他張羅。
張軍存到第一筆錢,就把李鳳霞接到了北京。
以后有錢了,一定要讓李鳳霞過上好日子,他一直記在心里,不曾忘記。
張軍帶李鳳霞去了天安門,看到了莊嚴的升旗儀式。
那天清晨,天安門前一樣的人多,隨著陽光漸漸從東方照射過來,鮮紅的國旗緩緩升起,李鳳霞不停地吸鼻子,眼眶里充盈著淚水。
村里的世界很小,她卻大半輩子也沒有走出來過。這天地間有無數的女人和李鳳霞一樣,都有著相似的命運。
她很欣慰,感謝自己的孩子。張軍也感謝自己的母親。
一段時間后,李鳳霞回了村子,又開始管理枇杷,養雞養鴨……張軍留在了北京。
隔年五月,樹上的枇杷一樣的金黃肥碩,李鳳霞在電話里說讓張軍記得收貨,她給他寄了一箱枇杷。
“軍兒啊,這枇杷你拿來燉排骨,可香了!北京城里的枇杷可沒我種的好。”
“行!我下班就去買排骨!”
“傻孩子,等枇杷送到了再買!”
物流很快,張軍迫不及待拆箱,熟悉的果香撲面而來,剝開皮,金黃的汁水順著指縫流下。正好這個時候李鳳霞的電話來了。
“媽,這枇杷……”
“張軍啊,你快回來!**摔下樹,腦袋磕石頭上了!”
張軍一路狂奔到火車站。
“媽媽,那個叔叔為什么哭了?”
“不知道,可能是被媽媽罵了吧。”
李鳳霞走了……
帶著寒氣的晨霧彌漫在枇杷林,枇杷林只剩下樹,就連葉子也掉光了,張軍看著曾經堆砌的石碓,也全部亂了。
李鳳霞坐在一棵樹下,張軍跪在她面前,想說話卻怎么也說不出,死死地堵在喉嚨,只有滾燙的淚水不停滑落。
“媽要走了,你也回去吧。”
張軍拼命搖頭,還是說不出話。
“回去吧,回北京,找個媳婦,好好過日子。”
李鳳霞起身離去,沿著那紅色的山頭,一點一點消失。
張軍從田岸上爬起來,擦干眼角的淚水,腳步蹣跚地離去。
刺眼的白光下,挖土機不停運作著,一片紅色中的蒼翠最后也沒了,那些帶有記憶的生命也都不復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