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貓著腰,張大牛的兩腳死死地踩在我的肩膀上,一只手抱著樹杈杈,一只手使勁兒往上伸,還是沒夠著呢。我一口氣直起腰,拼命把兩腳踮起來,夠著了夠著了,張大牛一個勁兒地高興。張大牛夠著手反反復(fù)復(fù)摸了好幾遍,就是一個鳥蛋都沒得,原來是個空鳥窩。我一氣之下把張大牛丟在地上,得了個“四足朝天”。
這就是那時候我們最喜歡干的事兒——摸鳥窩。說真的,一直到小學(xué)念畢業(yè)的那段日子,我們都不大喜歡坐在村口黃桷樹下那間熱似“蒸籠”冷如冰窖的教室里讀書,更不喜歡那個高高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黑邊邊老光眼鏡的老師以及他手里那根總是晃來晃去的教鞭。上學(xué),放學(xué),抑或正在上課的時候,我和張大牛都愛相約去學(xué)校后山上摸個鳥窩,搞幾個鳥蛋,再說上些那個嘴巴子大那個腳桿子粗那個屁股蛋兒肥之類的與女同學(xué)有關(guān)的人和事兒,躲在林子里抱著肚皮偷著樂上大半天,日子一混就過去了。
大概是志同道合毛病相投的緣故,我和張大牛之間就日漸成了“同學(xué)十同桌十鐵哥們兒”一流的感情。老師和家長都說我們是穿連檔褲子的,犯個大事小事兒的總免不了都在一起。可讓自己做夢也沒想到的是,張大牛在我童年生活里的出現(xiàn),竟然是上帝開的一個天大的玩笑。
就在一次摸鳥窩的“活動”中,張大牛剛踩著我的肩膀,突然搖晃了一下,倒在地上全身一陣陣痙攣,口角里直冒白泡泡。我驚慌了,跑下后山,沖進(jìn)教室里叫老師。結(jié)果不言而喻。不但我和張大牛逃課摸鳥窩的“事跡”被老師在高音喇叭里向全體同學(xué)和全村人民“朗頌”了三遍,父親把我按在高板凳上用楠竹片在屁股上拍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而且張大牛也被診斷為間息性的“羊兒瘋癥”。我們都是孩子,歲數(shù)小,小得以至于不知道“羊兒瘋”對于我的最好朋友張大牛來說將意味著什么。到是一想起他那小子,我的屁股就隱隱著痛。但我幼稚的童心里還是模模糊糊意識到我和張大牛之間從此有一種可怕的東西正在形成,彼此無法消除。特別是好幾次在夢里,我看到張大牛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然后被一雙大手拉著走遠(yuǎn)。無論我怎么樣叫他,頭也不回。
當(dāng)這個夢在我極度的不情愿中成為現(xiàn)實的時候,是在一個炎熱的午后。我看見張大牛的娘把他從村口那條彎變的小河里抱起來,沿著長長的河堤,一步一步地往村子里走,哭聲充滿了整個鄉(xiāng)間溪流和后山樹林。村里人說,張大牛是偷著去河里洗澡時,“羊兒瘋”發(fā)著,淹死的。那些日子,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尤其不相信死亡會降臨到我的好朋友張大牛的身上。因為我們都是孩子,在那樣的年齡里本該與死亡無關(guān)。我猜想,他可能是瘋累了睡著了,只要過些日子,他就會醒過來。我們還會同往常一樣去學(xué)校上課,等老師一不留神就跑到后山上去摸鳥窩。可是,一年年地過去了,張大牛卻再也沒能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
春去春來,門前小河里的水漲了又漲。而時間卻總是像小河里的水一樣,拼擠著向前涌浪淘沙,淘走的也總是人生中一些美好的東西,一個朋友,一段往事,一場回憶,還有那些無法抹去的童真。
歲月過往,我總是想,生活就像摸鳥窩似的一場游戲,無論里面有還是沒有所想要的,你都得抗著病與災(zāi)、傷與痛、喜與樂,貓著身子拼命往上伸展,讓自己能夠得著,摸上一把,看過究竟。從這個意義上講,時間才是永不衰老的老人,而我們都是孩子,頂多只是一個天天充滿美麗夢想的孩子。但愿在夢里一切能輕松些,再輕松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