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灰蒙蒙的,山林的顏色沒有盛夏那般繁茂油綠。門前的柿子樹,葉子落了一壩,樹枝光禿禿的,掛著橙紅明亮的軟柿。
山鳥趁沒人時,總愛來偷食,或許是嘴挑,有的吃的只剩下半透的空殼,有的被吃的殘缺不全。
母親進(jìn)了新房旁的土屋,我也跟了過去。
這兩層樓的新房沒蓋幾年。以前的土屋,一下大雨,雨水就順著青瓦倒灌進(jìn)屋里,母親只能用桶、盆到處接水。夜晚,雨聲漸漸變?nèi)酰堇锏蔚螄}噠的水聲也逐漸清晰起來。
第二天,父親在飯桌上,喝著燒酒,說要蓋新房。當(dāng)時只以為是父親一時腦子發(fā)熱,其實(shí)是在數(shù)不清的雨夜里的期望,最終決定排除萬難,先借錢把房子蓋起來。
一個荒草壩,隨著工人每天來來往往,鑿地基,砌磚墻,新房越來越高。我站在下面看著工人忙碌,那時總覺得他們站在上面看到的天空一定更藍(lán),清澈明凈的藍(lán),如同海水一般。
新房旁的土屋是以前爺爺住的地方,那是文革以前蓋的房子,歷經(jīng)了幾十年的風(fēng)吹日曬,早已滿是斑駁裂縫。父親、姑姑、叔叔在這出生、長大,它像是一個老者,靜靜注視著燭火下,一家人的歡悅、苦痛、沉寂……直到現(xiàn)在,屋里不會再有燭火點(diǎn)燃,奶奶過世,姑姑嫁去了縣里,叔叔跟人去了外地刷墻,還剩下爺爺、父親。
爺爺和我們一起搬到了新房里,現(xiàn)在的土屋成了雜物閑置地。舊衣柜、籮筐、鋤頭、雞窩、廢瓶子、紅薯……還有一口烏黑的壽材,上面蓋了一層紅破布,積滿了灰塵。土屋的墻厚實(shí),仲夏時進(jìn)到里面,一股沁涼鉆透皮膚。
壽材上黑色油亮的漆皮掉了些,露出淡黃色的木皮,它靜靜臥在角落,棺蓋緊扣著,光線一點(diǎn)也進(jìn)不到里面,只有無窮窒息的黑暗,那或許將是永不變的宿命。
我很少一個人進(jìn)土屋,因?yàn)榕聣鄄摹?/span>
母親說:“怕什么?就是幾塊木頭!”
“里面有害人的東西!”
母親睨了我一眼,說:“你看見了?凈瞎說!”
我又看了一眼臥在角落里的壽材,黯淡的光線留在那兒。
母親伸手拿下舊衣柜上的一個瓶子,白色的瓶蓋,深綠色的瓶身,那簡直像是童話里的巫婆用來迫害公主的毒藥。
我問母親:“這是什么?”
幾歲的孩子總是什么也不知道,又什么也好奇。
“殺蟲的。”
母親扭開瓶蓋,我聞見一股刺鼻味,那不是飯香味,不是青草味,不是花香味……總之不是我喜歡的味道,它順著空氣悄然竄入我的鼻腔,往下蔓延,喉嚨像是被冰涼的刀刃劃過。
見我皺眉,對這東西嗤之以鼻,母親勾起嘴角,說:“喝一口,就能永遠(yuǎn)睡覺了。”
永遠(yuǎn)?
她將那東西倒進(jìn)了噴灑器。
“永遠(yuǎn)是多少年?”
“不知道……去把谷倉旁的瓢給我拿過來!”
那時我有一種可貴的精神:打破砂鍋問到底。
“永遠(yuǎn)是多少年?”
母親彎起手指輕敲過我的腦袋,厲聲說:“快去把瓢拿去塘邊!”
母親提著那像水箱的噴灑器去了塘邊,我撇了撇嘴角,沒有得到答案,心里不快。
母親在塘邊的石板上坐著等我。
“永遠(yuǎn)是多少年?”
母親裝作沒聽見,舀起一瓢水倒進(jìn)噴灑器。
幾只長腳水蜘蛛攤在水面上,我用棍子拍打下去,水花四濺,母親發(fā)梢、臉上掛滿了水珠,她揚(yáng)手要打我。我像皮球一樣靈活跳開。
她扯起衣袖,擦干臉上的水珠,說:“永遠(yuǎn)就是閉了眼就不會再睜眼了……”
“什么意思?”
“不知道,回屋念書去!”
她攆我走開,背著那水箱一樣的噴灑器,去了菜地。
初秋的的夜晚沒有盛夏的繁星。偶爾能聽見狗吠,林子里的野貓叫,唯獨(dú)田野里一片安靜。
我熄燈,躺在床上,望著漆黑的天花板,不敢閉眼,我怕朝陽初升時,我的眼睛卻再也不能睜開。
最后不知道揉了多少次眼睛,還是困倦地沉沉睡去。夢里,我見到漫山遍野披著霞光的玫瑰,還有遼闊無邊的金黃色稻田……
黑夜過后是白晝,白晝過后又是黑夜……循環(huán)往復(fù),永不停息。
我常想白晝?yōu)槭裁床荒苡篮悖恳箍盏男切前滋於疾啬膬喝チ耍?/span>
以我當(dāng)時的知識,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寒冬一過,田岸被染上淡淡的一層綠色,光禿的枝頭有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梅紅。
三月的陽光和煦溫暖,母親拿出被子晾在竹架上,我從下面鉆過,一陣干爽的皂香竄入鼻息,母親攆我走開。
那個時候,沒有什么宏大的理想,午后,躺在柔軟的青草地上,一待就是半天。晃眼的光暈,蔚藍(lán)的碧空,潔白的云朵,幾乎是我每天所能見到的,卻總也不厭倦。身下松軟的土地孕育著鮮活的一切。我深愛著這沒有言語的萬物,我們的血脈相通,那風(fēng)中搖曳的野花或許是我,那浮過藍(lán)天的白云或許也是我……
某天清晨,我推開窗戶,撞見遠(yuǎn)處一片鵝黃色,是油菜花地。
陽光滲透過薄霧,照在我冰涼泛紅的臉頰上,我彎腰挽起褲腳,以免被雜草上的露水沾濕。
走著走著,濃郁的花香撲面而來,縈繞著在我的周身。這塊菜地在很大的一塊巖石上,可以的話,剛好能夠建一個小型球場。這樣大小的“球場”上栽種的全是油菜花。我漫步進(jìn)去,淹入花海。油菜花的莖稈可比我高許多。它們從一粒小小的種子,在短時間里就能長這么高,讓我佩服。每一朵花、每一片葉子,甚至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努力靠近藍(lán)天,獲取陽光,這是一種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我靠在一株油菜花前,站的筆直,抬手放頭頂,緩緩平移過到那莖稈上,還是差一截兒,好在比去年高了些。或許再過幾年,我就不用再仰著頭看油菜花了。
我用細(xì)長的野草編織成一個圓環(huán),插上油菜花,再用白色的野菊做點(diǎn)綴,一個大自然饋贈的花環(huán)就做好了。
往回走時,花地另一頭傳來嗚咽聲,我順著聲音尋找“源頭”,在油菜地中穿梭,頭上布滿了花瓣。
原來是只小白狗,它蜷縮在油菜花下,不停顫抖,身上也落滿了花瓣,幾綹毛被露水打濕束在一起。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里透著哀痛,看到我多了祈求。
我蹲下身輕拍掉它身上的花瓣,它輕聲嗚咽,有些畏懼,但并不排斥我。
“可憐的小家伙……”
我小心抱起它,隔著衣服貼在胸口上,可能是感受到了久違的溫?zé)幔怨缘模斡晌颐念^。
“媽!我撿到一只小狗,咱們養(yǎng)著吧!”
母親正在丟干玉米粒喂雞,看了一眼我懷里的小家伙,說:“你要是愿意把你每頓飯分一半兒給它,咱們就養(yǎng)著。”
“好!”我開心應(yīng)下。
小狗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喜悅和母親的接納,蹭了蹭我的衣服。
“我在油菜花地?fù)斓降哪悖院缶徒心悴嘶ò桑 ?/span>
母親笑了笑,回屋做其他事去了。
那之后,我有了一個新朋友。
母親從未讓我把飯分一半給菜花,也沒有丟掉它。不到一年,菜花就長成了一只健碩的大狗,身上的毛也順滑了許多。
每天放學(xué),菜花都會來村口接我。以前我個子矮,又瘦小,常常被一群野孩子堵在角落,搜身搜包,能吃能用的統(tǒng)統(tǒng)會被搶走。他們每次走時,都不忘威脅我,如果告訴任何人,他們會有千百種方式收拾我,然后把我活埋在亂墳崗。那是我連聽到名字都會害怕的地方,有人說那里荒草叢生,沒有人煙,堆滿了白骨,晚上還會有凄慘的哀鳴聲。
所以,我不敢跟任何人說,哪怕是親近的人。為了躲避那未知的恐懼,我只好選擇承受他們一次次的傷害。
最后一次被堵住的時候,是菜花趕跑了他們。
以前沒人幫過我,菜花給了我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那群野孩子好幾次蠢蠢欲動,但看到我身前的菜花冷厲掃過他們的眼神,紛紛退開。我第一次敢邁開步子,從他們面前走過。
轉(zhuǎn)過路角,我回頭那群野孩子已經(jīng)不在了,心里松了一口氣。本來擔(dān)心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會用其他方式報復(fù)我跟菜花,但也沒有。
我俯身摸了摸菜花的耳朵,夸贊了它一番。它高傲地?fù)P揚(yáng)尾巴,那雙大眼在陽光下泛著得意的光芒,如果它會講話,我猜它會說這算什么,就是一群小屁孩罷了。它昂著頭,往前走了,模樣有些滑稽。我笑著朝它奔去,菜花故意不等我,我在后面追的越快,它就在前跑的越快。就這樣一直追到家,都累的夠嗆。
后來學(xué)校舉行運(yùn)動比賽,我跑步不錯,這其中有菜花一半的功勞。
又是一年春天,油菜花開的如同往昔一樣繁盛。
我和菜花躺在油菜花地里,陽光透過密密的莖葉照在我臉上,愜意溫暖。湛藍(lán)的天幕下,金黃色的花瓣旋轉(zhuǎn)飄零,落入眼眸。菜花安靜地躺在我身旁,和我一樣享受這份愜意溫暖。惡作劇的念頭流星般在我腦中閃過。
我起身摘了一大捧油菜花整齊鋪在它身上,它任由我玩,繼續(xù)睡著。當(dāng)我把花堆放在它鼻頭前,可能是花粉的緣故,它接連打了幾個噴嚏。我沒忍住放聲大笑,菜花抖落身上的油菜花,徑直回家了。我以為它生氣了,站在原地喚了它幾聲,最后它還是沒忍住回頭,我開心跟上去。
那時候,我以為菜花會一直陪伴我,即使它沒有言語,卻勝過許多。
記不得是哪一天了,菜花沒有再來村口接我。
回家路上,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dú)感將我裹挾。即便以前沒有菜花,我每天形單影只,也沒有過這種感受。好像一個朋友陪了你很長一段時間,卻在你開始對其依賴時離開了,這是比從未擁有過更加殘酷的事情。
我在一塊枯草地找到了菜花,它身上爬了幾只蟲子,蒼蠅在空中盤旋,似乎在等待一場歡悅的“盛宴”。菜花的眼睛跟以前不一樣了,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濃霧。
它知道是我,低聲嗚咽,氣息微弱,和當(dāng)年我在油菜花地?fù)斓剿鼤r一樣。
“菜花,走,我們回家,別在這兒躺著……”
我推了推它,它拼命想站起來,可渾身像是浸染了毒藥,連頭也不能抬起。
我鼻息一陣酸楚,將它抱起,不像以前它可以縮在我的懷里。手臂上的沉重感,讓我?guī)捉鼰o法呼吸。
晚上,母親面色凝重,她給菜花的飯里混了一點(diǎn)藥,我以為明天它又能生龍活虎地陪我上學(xué)。
第二天一早,我出屋看見菜花縮在干草堆上,保持著趴睡的姿勢。以前還沒走近,它就會搖著尾巴走向我,一雙眼睛清澈明亮,恍若星辰,那是一種無比的真誠。
這一次,我已經(jīng)走到了它跟前,可它還是紋絲不動,靜靜的,沒有睜眼。我伸手推它,僵硬的冰涼感從指尖滲進(jìn),蔓延我的全身,耳邊嗡嗡響,似乎一切都不真切。
永遠(yuǎn)就是閉了眼,就不再睜眼了。
我想起母親的話,想著再也不能看見那雙真誠的眼睛了,淚水劃出眼眶……
父親和我把菜花帶去了一片竹林,風(fēng)吹過,竹葉間的摩擦聲震耳欲聾。父親挖了一個坑,把菜花放里面。松軟的泥土將菜花一點(diǎn)點(diǎn)淹沒,直到最后一綹白也不見了,全是紅褐色的泥土。
菜花變成了一個小土堆,它就陪我到了那個時候。
油菜花又開時,我又摘了一大捧去竹林,一點(diǎn)點(diǎn)蓋在那個小土堆上,就像當(dāng)年搞惡作劇一樣,可那種搞怪的喜悅卻再也不能擁有了。
母親不愛養(yǎng)狗,菜花不在以后,她好幾次跑去鄰居家要小狗崽,每次看到它們,我總會想到菜花。母親將小狗崽從袋子中抱出,我摸了摸它耳朵,那雙水汪汪的大眼帶著似曾相識的惶恐與祈求,估計剛斷奶不久。
“菜花小時候跟你一個樣兒……”
我不自覺地喃喃著。
菜花的離開,像是一場大雨后漫長的潮濕,永遠(yuǎn)有一個地方無法填補(bǔ)。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以至我現(xiàn)在邊回憶邊寫下這些文字時,我的鼻尖常常發(fā)酸。
幾年后姑婆的離世更是讓這種痛楚加深,像一枚半扎進(jìn)心里的圖釘,最后被猛地一摁,全部陷入,不見任何血流,卻刻苦銘心。
深秋的某一天,父親接到電話說姑婆要來家里玩一段時間。母親吃完飯,就給姑婆收拾了間屋子出來。然后就是刷鍋洗碗、掃蜘蛛網(wǎng)……就連那些平時不怎么用的碗筷,母親這個時候都會拿出來洗洗。
爺爺有兩個姐姐,一個嫁去了遠(yuǎn)方,我很少見;另一個就是姑婆,她離得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看爺爺。有時候,她拍著爺爺?shù)募珙^,笑著說:“咱倆頭發(fā)都白完了,這以后見面的日頭可得倒著數(shù)了。”
她笑,爺爺也跟著笑,說:“早都白完了!”
爺爺摸了摸一頭的白發(fā),嘴角依舊揚(yáng)著笑。
我問母親:“為什么見面的日頭要倒著數(shù)了?”
母親輕嘆:“人老了唄……”
姑婆長得高大,八十多歲了,背也不怎么佝僂,身體硬朗,人家見了都說這老人可真好,長壽。
臨近中午,姑婆拎著大包小包到了村口,父親忙趕著去接她。
姑婆給我?guī)Я怂诛灐⒚垧T、牛奶……很多都是別人送她的,她一點(diǎn)點(diǎn)存起來,然后帶給我。她說年紀(jì)大了,牙口不好,也不愛吃這些零嘴。
她還給爺爺帶了泡酒的藥,還有一些風(fēng)濕筋骨痛的膏藥。
“小欣,今兒沒上學(xué)堂念書?”
“姑婆,周末不上學(xué)。”我塞了一大塊酥餅進(jìn)嘴,雙腮鼓起來,跟松鼠一樣。
“成天東跑西跑,跟野人一樣,也沒見她認(rèn)真念過。” 母親恨鐵不成鋼地念叨著,姑婆笑了,捋了捋那陽光下被風(fēng)撩起的銀發(fā)。
“小孩子哪有不貪玩的,我們以前也沒差兩樣兒,滿山亂跑,上樹下河的可沒少干。那小孩成天呆坐著不頑皮,那才愁人呢!小欣,咱們該玩的時候就痛痛快快玩,到了學(xué)堂就好好念書。”
“好!姑婆!”
晚上,我跟姑婆睡一張床,可以聽她講故事。
月光從窗外傾瀉進(jìn)屋里,姑婆打開她的故事匣子,一個接一個,直到我睡去。這些故事大多是她年輕時的所聞所見,比課本有趣多了。
“十六七歲時,我在文昌(地名)那邊見過一個背著屠刀的行刑人,騎著馬趕去刑場。那漢子五大三粗的,像是吃了火藥,額頭、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見。馬兒跑的又快,揚(yáng)起陣陣塵土,路過的人嚇得紛紛躲閃……”
“去刑場干嘛?”
“行刑。”
“行刑是什么?”
“懲罰惡人。”
姑婆那個時候總是將一些故事包裝美化,以此保護(hù)一個孩子的純真,不想給她的想象中注入血腥、殘暴。
她沒念過什么書,卻是一個很有智慧的人。
姑婆見我喜歡畫畫,從包里摸出兩張皺起的紙幣給我。她遞給我時,那手背上的褶皺如同枯樹皮一樣。
“拿去買彩筆!”
“不要,我有彩筆……”
“拿著,用完了就買新的!”
姑婆幾下把錢塞進(jìn)我包里,拉上鏈子。她催促我快去上學(xué),不然又要挨罵了。
“小欣,你這畫的誰啊?”
同桌伸過頭看我筆下的畫。
“姑婆,諾,這彩筆就是她給我買的!”
我略有些得意,故意指了指那盒新彩筆。
晚上,我和姑婆一起泡腳,我的腳丫在溫?zé)岬乃杏行┎话卜帧?/span>
“姑婆,你的腳好長……”
姑婆發(fā)笑,笑聲明澈爽朗。母親皺眉,彎起手指敲過我的頭頂,責(zé)怪我亂講話。
“腳大江山穩(wěn)!”末了,她又接著說:“過去的女人都要裹腳,媒婆替人說親,就會先看女人的腳,越小越好,三寸金蓮最為好,那個時候像我這樣的腳,可沒人敢要。”姑婆邊說邊笑。
“為什么要越小越好呢?”
“那時候女人都得在家相夫教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才能忠貞。這腳裹小了,就跑不掉了。”
“那姑婆為什么沒有裹腳呢?”
“那個年代,只有地主和稍有錢的門戶為了給自家的女兒謀求一門好親事才裹腳。我們家窮的連鍋都揭不開了,兩塊破布都找不出,成天都在愁吃飯的事,哪里還顧及得到這些。”
“那裹腳會痛嗎?”
“當(dāng)然痛了,小腳裹一雙,眼淚流一缸,那是得硬生生將小腳趾骨彎曲折斷,再用一圈圈布條纏住固定,不讓那腳再長。”
我盯著水中,找自己的小腳趾骨。姑婆把我的腳丫輕壓在水中,有些感慨,她說:“你和**媽都趕上了一個好時代,不用吃那些苦,遭那些罪了。”
“姑婆,幸好你沒裹腳,不然你就不能出門給我?guī)Ш贸缘牧恕!?/span>
“你這孩子!”母親揚(yáng)手要打我,被姑婆大笑著攔住了。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會粘著姑婆給我講故事,有些故事即使重復(fù),我卻依舊聽的津津有味。
可姑婆有家,她不能一直跟我住一輩子,總有離開的一天。
又不知道是哪一天,父親有事,他讓我把姑婆送到車站。
母親邊幫姑婆收拾好東西,邊說讓姑婆再多玩段時間,姑婆說:“該回去了,過段時間再來。”
去車站的路上,姑婆跟我閑聊,說的最多是希望我好好念書,將來考個好大學(xué),這日子會越來越好的。
姑婆時而會在路邊拔一些“野草”,然后揣進(jìn)布袋里。
“姑婆,這是什么?”
“雞屎藤、舒心草,拿回去煮水泡腳。”
“是藥?”
“嗯,腿痛的時候,泡泡還是管用的。”
“腿痛為什么不去醫(yī)院呢?”
“去啊,經(jīng)常痛也就習(xí)慣了,去醫(yī)院也麻煩,我不認(rèn)字,沒人陪著去也麻煩……”
姑婆干笑著捋了捋頭發(fā)。
多年后想起,當(dāng)時的自己多嘴了。
剛把姑婆送到車站,車正好就來了。
“我走了,快回去吧,記得好好念書啊!”
她笑著,額頭上的皺紋清晰可見,還有那陽光下飄散的銀發(fā)。
我看著她隨著影影綽綽的人群上了車,本來想揮手告別,人太多了,直到車開走了,我也沒見著她。
回家的路上,我算著姑婆下次來的時間。
可沒有下次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姑婆。
人不是神,無法預(yù)料哪一次分別就是永別。所以,我珍惜每一次的見面。
幾個月的夏天,再見姑婆時,她躺在屋中的木板上,鑼聲震的耳鳴,很多人頭上披著一塊長長的白布,母親紅著眼給我也帶上了。我個子矮,那布條還有一截兒拖在地上。
那個曾經(jīng)每天晚上給我講故事的人,不能再給我講故事了。
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曾經(jīng)那些聽故事的夜晚都不真實(shí),懷疑它們是否存在過。
喪事是在農(nóng)村操辦的,人來人往,父母親都在幫忙。
屋檐下的白燈籠被風(fēng)晃動著,上面寫著我不認(rèn)識的大黑字。
爺爺一個人坐在柴房外,偶爾和人打招呼,之后又是靜靜地看著遠(yuǎn)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天的夜晚,滿天繁星。
哭喪聲、敲鑼聲、人聲和田里的蛙叫蟲鳴混雜在一起,我站在壩子上,一眼便能望見灶房里灶臺上的燭火,人進(jìn)人出,那火光影影綽綽,有些不真切。
第二天就是上山。
封棺前,親人們要最后再看一眼過世的人,那是此生最后一次見面。
堂屋里擠滿了人,抽泣聲不斷,我被擠在門外。
我看見父親出來時,眼眶紅的如同被那燭火灼燒過一般,我很少見父親哭,那是為數(shù)不多的其中一次。
我鼻子一陣酸痛,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眼前霧氣泛濫,不知道是誰拉了我一下,應(yīng)該是怕我被撞著了。
起棺后,眾人下跪,伴隨著響徹云端的鑼聲,紙錢紛飛,送葬隊(duì)伍沿著山路離去。
我看著那白色最后一點(diǎn)點(diǎn)沒入黛青色的山林,心底猛然抽痛。
幾年前,濃密的竹林被風(fēng)吹的簌簌響,那最后一綹白也被泥土覆蓋住了……
大風(fēng)四起,吹散了廢鍋里的紙錢灰燼,人們起身散去,一切又回到原位。
我抬頭,朝陽升起,淡金色的光芒罩在那一串串白燈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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