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對故鄉的懷念里,總有一座孤零零的稻草堆,它,如父親一樣矗在村口,擎著藍天,扎根黃土,任雨打風吹、降霜飄雪。
記憶中的故鄉,每一年秋收,總會來一次集體的狂歡。村民們將稻子脫粒后,開始將金黃、綿軟、馨香的稻草扎成捆,由女人用木叉遞向空中,被男人一層層碼起。當稻草堆像巨人一樣越長越高,不得不借用梯子。
而家里的稻草堆,顯得極不合群,簡直格格不入。它,被父親碼在十字路口,正迎著風口,離這里至少半里之遙。
“哪有這樣碼稻草堆的,看風不把它吹歪,路人將它們薅走。”不少人連諷帶勸,父親卻笑而不答。
十字路口,是十里八鄉的必經之處,我每天上學放學要打這里路過。久而久之,它成了一道熟悉的風景。只不過,我始終搞不明白,父親為什么將它在此單獨立戶。
在路上,我總會聽到有人在問路,“請問,往渡口怎么走?”“順著這條路,一直走到那座稻草堆,往西拐。”又如,“問一下,山口是哪個方向?”“看,到了那座稻草堆,然后向南。”于是,我心里思忖,難道父親將稻草堆碼在這里,只為給人指路?!
一轉眼,冬天來了。
北風呼呼,一馬平川。到了十字路口,硬生生地被稻草攔住。每一次,在刀割一樣的寒風面前,我總要在稻草堆跟前躲一躲。從南面望向兩邊,只見一根根稻草被風扯著,像鋼針一樣豎起。整座稻垛,儼如一只龐大的刺猬。
在高處,聰明的麻雀們像蒼耳、似磁石一樣附在上面,一邊避寒,一邊啄食未脫盡的秕谷。據我觀察,這些寒夜,野兔們一定發現了這個避寒佳處,開始在稻草堆下掏洞筑窩,因為在稻草堆附近,我發現了好幾撮新鮮的泥土。
事情仍不止如此。接下來所發生的事,讓我大為驚訝,影響著我以后的人生。
不久,我發現,稻草變多了,居然有人送來了稻捆。而且,在即將被吹歪的地方,被人用碗口粗的竹子撐起——我問過父親,他說沒見過這么棒的紫竹,非自己所為。
雪,落白了大地,仿佛要掩飾秘密。
我仍每天從那里路過,在稻草堆邊避寒,順便觀察。那個黃昏,一抹桔紅色的夕照涂抹在稻草堆上,仿佛給它刷了一遍油漆,唯有一處色彩不同——那是一處新鮮的痕跡,帶著新割稻草的體香。我想,這座稻草堆里,一定隱藏著什么秘密?我三步并作兩步,飛快地跑回家,將這一發現告訴了父親。
父親并不驚訝。
他面色平靜地領著我,來到稻草堆前。十字路口,八面來風,大雪紛揚,無遮無擋。父親輕輕抽開那一捆稻草,我驚訝地發現,里面是一個窩,人造的窩。
“總有一些人在風中迷失,總有一些人在雪天趕路,將稻草堆壘在十字路口,可以給大家一點溫暖。”父親終于告訴了答案。
不久,人們開始懂得父親將稻草堆壘在十字路口的真實目的,這一善良之舉,像風一樣傳開來。
冬天過去,春天來臨。
正在這時,一對中年夫婦敲開了我家的門,“撲通”一聲,一齊跪在父親的面前,感謝主人的稻草堆。原來,倆人唯一的兒子正值青春叛逆期,因逃學遭到懲罰,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流落到這里。由于天黑,又逢下雪,孩子冷得不行。走在十字路口,竟迷路了。
正在走投無路之際,幸虧發現了這一座稻草堆。他掏了一個洞,住了一夜。余下的日子,他白天到處乞食,夜里就到這里住下。直到被人發現,聯系上孩子父母,這位青少年才被安全無恙地接回了家。
當從人們口中獲知父親這一善舉,這一對夫妻一下子感動了,特地登門道謝。
后來,我才知道,父親內心也有一個秘密:少年家貧,他有過一段流浪的日子。在饑寒交迫的寒夜,他最期盼的,是能在黑夜來臨之前,覓到一座稻草堆歇息。在異鄉漂泊的那些難忘之夜,他幾乎與稻草堆為伍。“推己及人”,如今生活安定了,他也要設身處地為別人著想,予人慰藉。于是,將稻草堆壘在十字路口,壘在陌生人最容易找到的地方。
一年一年,稻垛屹立。
后來,我長大了,離開了故鄉。不管我走在哪里,父親的稻草堆一直“活”在我的心中、我的夢境深處。它仿佛一座路標,如同沉默的鄉間哲人。稻草堆里,藏著一個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