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不管多忙,每年都要抽空跑趟鄉下老家,親手推一回磨,然后里里外外角角落落仔仔細細地掃一回磨。
狗娃老了,身體大不如前,再也無法獨自實現掃磨的愿望,先是帶兒子去老家幫忙“圓磨”,后來兒子腦出血后遺癥手腳使不上力……眼下孫子福娃上高中,手臂隆起的肱二頭肌,足以轉動五六十斤重的青石磨盤。
石磨“嗡嗡嗡”,仿佛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謠。快速轉動的石磨,把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變成了白發滄桑的老人——物是人非啊!狗娃背靠竹椅,環抱兩臂,微閉雙目,思緒又飛回到久遠的童年時代。
在一日兩頓雜糧飯都無以裹腹的特殊年代,天生飯量大的狗娃,除了上山挖野菜摘野果,下水摸魚蝦撿田螺,偷摘村民自留地里的瓜果蔬菜外,大把大把時間都是坐在堂屋門坎上,左等右盼有村民帶著極少的大米、麥子、高粱、包谷之類糧食前來自己家磨粉。
磨掃多了,狗娃有了意外發現:村民掃磨,居然沒掃兩扇磨中間,里面總會遺忘些許糧食。狗娃竊喜,大概粗心的村民忘掃了吧,或許前來推磨的婦女力氣小搬不動笨重的磨盤。
推磨的人前腳剛出堂屋門,狗娃后腳就到了石磨旁。饑餓能激發人最大潛能。面黃肌瘦的狗娃踮腳站在凳上,手搬肩扛,居然掀開大石磨,把磨“牙齒”縫里的糧食一點不剩地“剔”干凈。餓急了的狗娃甚至直接伸出舌頭舐磨,噴得滿嘴滿臉都是粉末,儼然戲臺上出演的小丑。有時,狗娃為了讓快樂時光延續久點,他拿出自己吃飯的洋瓷碗,舀點水把粉末調成糊糊,放火坑里煨香了小口小口地慢吃。
饑餓使人變得自私。偶爾有人來家里磨糧食,狗娃耐著性子,靜靜地等,悄悄地掃,偷偷地吃,生怕別人發覺石磨里的秘密。即使被爹娘抓了“現行”,狗娃也會找出各種理由支吾搪塞,直到他們心照不宣地“呵呵”一笑,點頭默認為止。
谷子去殼,自家磨解決不了,得用碓舂。娘背著曬干的半籮稻谷,牽著狗娃,朝村頭有石碓的土根大伯家走去。“咣當——嗵嚓”,“咣當——嗵嚓”,娘一腳一腳吃力地踩動踏碓,石臼里黃澄澄的谷子,在臼杵上下來回搗擊下,不斷有白凈凈的米粒脫殼、跳躍。舂好谷子,娘蹲下身子,用手一捧一捧從臼里掏出來放回籮筐。狗娃指著石臼說,娘,碓嘴下面還壓著哩。娘笑了笑,摸摸狗娃的頭說,孩子,這是給主人家的。原來石磨里的“遺忘”早已是公開的秘密。狗娃不由紅著臉低了頭。
姐姐出嫁,借了劉大娘家三塊喜盤。娘叫狗娃去里屋取盤子還劉大娘。一會兒,狗娃端著空盤子出來。娘問狗娃,盤子里的糖果瓜子呢?狗娃看著娘,木然不動。娘知道是狗娃動了手腳,于是告訴他,空盤還人家,很沒禮貌哦,多少得放點“禮”,這叫“回盤禮”。跟別人來咱家磨粉、咱去別人屋舂谷故意留下點糧食一個道理,它是村民對無償使用別家生活生產用具的一種感恩回報。
“爺爺,磨好啰——掃磨!”福娃的喊聲把狗娃拉回現實。狗娃戴好老花眼鏡,用盆里的清水洗了手,莊重肅穆地走向石磨。他拿起細高粱桿扎的飯掃把,從里到外,由上到下,一下一下地掃磨,動作輕柔,感情專注,仿佛刺繡繪畫,又好似精雕細刻,滿臉的虔誠,全身心地投入,絕無半點急躁、輕慢和魯莽。
掃完磨,狗娃進廚房忙活去了。
請來的石匠開始給石磨做全身護理。清洗衛生死角,修補內外裂紋坑洞,打磨、加固石磨手柄、磨架、磨斗和磨芯。上下兩扇石磨的“牙齒”,須重點保養,“叮叮當當”一鏨一鏨地鑿,修復得鋒棱線直、深淺均勻,這樣磨出的糧食才更精細更均勻更入味。
熱騰騰的窩窩頭擺上神龕。狗娃點燃三炷香,磕三個頭,說,爹、娘,趁熱吃吧!
在夕陽的余暉里,狗娃揣著鼓脹脹的紅包,福娃提籃香噴噴的窩窩頭,朝村里敬老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