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初七初八，月從根發”。冬月初七，幾乎從午后起，通往法王寺的蜿蜒山路上就沒有了人跡，崇山峻嶺早早就籠罩在一片墨黑的混沌中。獸鳥也早早就進窩入巢了。四野是死樣的沉靜，只有法王寺傳出的暮鼓，在山谷中跌宕回旋，把沉重的夜色撩撥得更加森人。
一個神秘的夜行人象黑色的幽靈，在川黔古道上疾走飄忽，直向法王寺奔去。
夜色更濃了，法王寺的鼓聲漸漸消逝，僧人房中的燈火也相繼熄滅，唯有那大雄寶殿里的長明燈在眨著迷朦的睡眼。寺院在夜色中昏然睡去。
那疾走的夜行人動作敏捷異常，輕如飛鴻，雖是在漆黑的夜里也縱跳自如，忽隱忽現。他來到法王寺后，先繞寺一周，不時向身后張望，見沒有人跟蹤，便直奔法王寺側松林中的塔林。塔林中葬著歷代園寂的法王寺僧人，其中尤以開寺高僧的浮屠高聳、肅然。它居高臨下，雖然是在夜色中也甚為醒目。夜行人來到塔林后，潛身伏行，然后向最高的浮屠奔去。來到最高浮屠下，夜行人先委身圍著浮屠轉了一圈，然后停下來蹲在地上凝神側耳傾聽片刻，方才騰跳攀援，登上了浮屠頂部，伸手從頂級的浮屠洞中取出一樣物件急急揣進懷中。夜行人吁了一口氣，直起身正要躍下浮屠，一陣風響，不知從何處飛來一件物器，夜行人不備，躲閃不及，物器正中右肩，隨著“哎喲”一聲，夜行人從浮屠頂部跌了下來。隨著飛來的物器，一個黑衣人裹著寒氣，猶如老鷹捕食，凌空向夜行人撲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正當黑衣人輕展猿臂欲將夜行人擒獲之際，夜行人一個就地十八滾，突地躍起，負痛落荒而逃，黑衣人緊追不舍。
夜行人左閃右晃，黑衣人左攔右截，夜行人不能奪路逃走，無賴只好遁進了法王寺。待黑衣人追進去后不見了人影，只見大雄寶殿內只有一個輪值的小和尚在昏暗的燈光下閉著眼輕撞木魚。黑衣人屏息片刻便輕步欲閃進大雄寶殿，剛跨進門坎，一條黑影從屋頂上撲了下來，兩人便拳來腳往在大雄寶殿內廝打起來。小和尚嚇得趕忙丟了木魚，去后院飛報。主持聞報，急忙召齊寺中僧人，點亮火把，匆匆來到大雄寶殿。
剎時，大雄寶殿內外火燭通明，兩條人影在亮光中清晰可見，兩人均是著夜行服的蒙面人，兩人你來我往，拳去腳來，打成一團。
法王寺主持見狀，連聲呼道：
“兩位施主，此乃佛門凈地，豈能拳腳相加，老衲請二位慈悲為懷，不要如此相斗……”
黑衣人聞言，正欲答話，夜行人趁機向殿外逃遁。黑衣人顧不得與主持理會，大喝一聲：“梅紀昆惡賊，哪里逃！”便緊追出去。
夜行人聞呼一驚，腳下稍頓了下，黑衣人已追到腦后，伸手撕下了他的面罩，燈火下露出真面目。此人果然是梅紀昆，梅紀昆忙返身招架，兩人又在大雄寶殿內拼打起來。黑衣人越斗越勇，梅紀昆被撕了面罩后受驚不小，顯得手忙腳亂，只十來個回合，梅紀昆便顯出不支。
法王寺主持見兩人仍在殿內斗打不迭，便正色歷聲喝道：
“二位，紅塵俗事，世間恩怨豈能任由你等在佛祖前糾纏，二位若再不退出，休怪老衲無禮了。阿彌陀佛”。
說完，轉身喚眾僧人上前擒拿二人。
黑衣人見狀，決定對梅紀昆行欲擒故縱之法。故意賣了個破綻，梅紀昆趁機向殿外逃去。
好個黑衣人，一聲大喝：
“惡賊哪里逃！”
便腳底生風，一溜煙地直追向梅紀昆。主持與眾僧人也就回房歇息，法王寺又恢復了先前的沉寂。
梅紀昆也不是等閑之輩，輕功也極了得，三縱兩跳便隱進了一密林，他左思又想也不明白，剛才的黑衣人是何方神圣。此次行動只有三人知曉，安排可謂天衣無縫，卻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不僅功夫了得，還能直呼其名。是熊圖特爾想獨占財寶派人前來劫殺？不，不會是他，雖然此事是大家共同策劃的，但主要還要靠我出力，縱然今天他劫去消息也無濟于事，莫非……梅紀昆腦子急急地轉，在密林里遁來遁去。天黑林密，漸漸甩掉了黑衣人，梅紀昆這才倚在一棵大松樹上，撫著受傷的右肩稍事喘息，喑喑慶幸能逃脫厄難。就在這時，突然一個人影從黑魆魆的樹冠上飄了下來，梅紀昆大驚，慌忙掉頭就逃，黑影緊追不舍，把梅紀昆逼出了密林，口中喝道：
“梅紀昆，哪里逃！”又是黑衣人的聲音，隨著喝聲，一串暗器飛了出來“嗖、嗖、嗖……”將梅紀昆團團罩住。梅紀昆驚呼一聲“五毒金錢鏢”！ 頓時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五毒金錢鏢見血封喉，梅紀昆急忙左躲又閃，突然一件喑器又向梅紀昆飛來，重重地將梅紀昆一個狗吃屎打翻在地，黑衣人，一個蜻蜓點水，躍上前去，一腳踏住梅紀昆脊梁，手起拳落，似武松打虎之式，兩拳便廢了梅紀昆雙臂。
梅紀昆動彈不得，口里連聲討饒。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黑衣人聞言連聲冷笑，叱罵道：
“狗賊，你也有今天，你今天想死，我就不讓你死，哈哈……”
說著，黑衣人俯身撕開梅紀昆衣服，取出梅紀昆剛才在法王寺塔林內浮屠頂部取到的物件，將梅紀昆扎扎實實地捆綁起來，撕下一塊梅紀昆的衣服塞在他口內，然后拖了他匆匆離去……
七
九獅場的逢場天是三、六、九日。
這天又到了逢場的日子，快到中午時分，場上齊了，窄窄的石板街上熙熙攘攘，到處可聽見豪爽的山民們的吆喝聲。
“吆啊！小哥，我好兒場都沒見你來著，你在哪發財啊？”
“呀！老兄，是你啊！我這一久在山上燒炭。走，咱哥倆去喝個‘單碗’……”
說著他們便邀邀約約地來到酒鋪子前，一人打一碗苞谷酒，蹲在酒鋪前的階檐上，你一言，我一語，用話作下酒菜。正喝得扎勁，走來的幾位山民向他們招呼道：
“走，去看耍把戲的，是四川過來打‘肉蓮花’的，有看頭”。
二人聽了，象喝涼水一樣，仰脖將碗里的酒一飲而盡，快步向場頭走去，擠進人圈子，蠻有興趣地看了起來。
只見在密密匝匝的人圈子里頭，有一塊約莫三四張桌子寬的空地，空地中間，站著一個瘦骨嶙峋五十開外的人。在冬季凜冽的寒風中，這人只穿了條短褲，腰系紅布帶，正拱手向周圍圍觀的人自報家門：
“在下筆難畫。各位要問我，為啥叫這個稀奇名號。各位請看好我的尊容，再高明的畫師之筆也難畫，他畫了我的禿子，忘了畫我的麻子，畫了我的麻子，又忘了畫我的瞟子，他畫了我這瞟子，又忘了畫我的暴牙子，他畫了我的暴牙子，又忘了畫我這塌鼻子……”
賣藝人的開場白逗得很少見世面的山民們捧腹大笑。確實不錯，賣藝人的長相就如他所說的一模一樣，是少見的丑怪。待周圍人群的笑聲漸漸平息下來后，這賣藝人又說道：
“各位要問我，這么冷的天，你光著身子究竟要干啥子？各位，我是要打幾段肉蓮花，給大家逗逗笑，取取樂。嚴寒天氣，出門在外，吃飯要飯錢，住宿要號錢。還望各位父老哥弟幫我一把，賞幾個錢。沒錢的不要慌，別忙著往外擠，幫忙扎個場子，俗話說：‘找錢不找錢，只要圈圈扯得園’。小弟若有庇漏處，還望各位多多海涵，小弟獻丑了。”
話音一落，賣藝人向周圍一拱手。隨后就用雙掌在裸露的股、背、四肢上下拍打起來。只見他手掌上下翻飛，發出一陣陣有節奏的“噼啪”之聲，伴著節奏，唱起了“蓮花鬧”。
因為山民們來趕場幾乎都要翻山過梁，最近的少說也要走二三十里。他們不敢在此貪看太久以致耽擱晚了摸黑夜行。所以看賣藝人打了幾段，山民們便陸陸續續地散去了。
賣藝人見人群散盡后，急忙穿好衣褲，拿起酒葫蘆，仰著脖子狠狠地猛喝了幾口，便拾掇好收到的銅錢，手中敲打著竹板，沿著石板小街，挨家挨戶地在門口又敲又唱，請求主人家施舍。
賣藝人到了劍娥門口，斜著瞟眼仔細看了看掛在門前的“祖傳接骨”招牌，見大門緊閉，便在門前敲唱起來。見屋內無人出來，便索性在門前的階檐上坐下，取下酒葫蘆喝了幾口，就又敲又唱起來，賴著不走。
為什么會沒人出來理會呢？
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就在劍娥生產后滿40天的初五那天早上，夫妻二人早早起了床，準備好好慶賀一番。因頭天晚上志鵬顯得特別興奮，對劍娥說有“雙喜”非得好好慶賀。劍娥不解，問有何 “雙喜”。志鵬說，一喜是得子滿40天該慶，二喜是夫妻二人將雙雙赴義軍營該賀。
志鵬殺雞烤肉忙個不迭，劍娥也和面烙餅忙個不停，準備在路上食用。兩人正忙得快活，兒子醒了，哭叫不停。劍娥急忙抱起孩子，坐在灶前，一邊為孩子喂奶，一邊往灶里添柴撥火。誰想到，當志鵬將燉好的肉湯舀起準備倒進盆里時，不知怎么竟絆著了灶前的一根柴棍，一個踉蹌，將瓢里滾燙的肉湯潑在了劍娥的腳上。立即，劍娥的腳背等處猶如火燒一般，一會兒就冒出了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水泡，疼得鉆心。志鵬慌得忙抱過孩子，將劍娥攙扶到床邊坐下。他瞅著劍娥那雙被燙得紅腫的雙腳，難過極了，久久說不出話來，劍娥見狀，反倒忍痛安慰丈夫：
“志鵬兄，燙傷些皮肉沒關系，過不了幾天就會好，你快去給我找些治燙傷的藥來敷上”。
志鵬放下孩子，急忙去藥簍翻找來了藥草，搓碎在嘴里嚼爛，吐出為劍娥敷在傷處。
劍娥遭了這突然的事故，不但沒埋怨志鵬，還怕志鵬難過，竭力裝出沒事的樣子。可志鵬卻長吁短嘆，說都怪自己孟浪，傷了劍娥，耽誤了行程。他心急火燎地對劍娥說：
“唉！這一來又不知要多久能動身了。看樣子，你這腳一時半晌是好不了的，唉，都怨我……幾月前，我的心就早飛到義軍營中了，只因你要生產，生了產又等你滿月，又因要與你同行又再等你滿40天。現在你的腳又……唉，不曉得韓法師那邊的情況究竟怎么樣了？有沒有什么變故，唉……”
劍娥聞言，尋思了會兒說：
“志鵬兄，干脆你一個人先去義軍營，待我腳傷好了，我和小王岳一起去義軍營找你。老這樣拖下去，我心里也急啊！”
“可……可我放心不下你們母子二人啊，萬一你們母子出了什么意外那怎么得了？你不是叫我告訴義軍藏寶圖嗎，義軍征戰不定，到時若尋你們不著，義軍豈不認為我在誆他們惹來枝節，負了先祖獻寶反元的祖訓？……”
“是啊，義軍的反元大業正需銀財，是應該盡早將那批金銀珠寶交給反元起義的義軍，完成父親的遺志……”
劍娥低頭沉思了一陣，然后抬起頭，望著丈夫，毅然說道：
“志鵬兄，我決定將藏寶圖交給你，由你先行交給義軍。切記，此去義軍營的路上不論發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讓寶圖落入歹人手中。若是情急，無論如何要毀圖保寶。”
聽了劍娥這翻話，志鵬愁眉始展，收拾酒飯，扶劍娥坐了，夫妻二人邊吃邊談，決計在第二天……初六的逢場天里，由志鵬在門前擺攤守門，劍娥吃整日素食，安心靜養一天。初七夜劍娥吞服藥酒后由志鵬繪出藏寶圖。初八志鵬帶藏寶圖上路。
當天下午，劍娥想到丈夫此行非同小可，便托人去法王寺向長老求簽，長老稱，初八不宜出遠門，而初十合出門人生辰是個大吉大利之日，宜出遠門。劍娥將結果告訴了志鵬，盡管志鵬說泥胎木塑不可信，苦苦央求劍娥讓他早投義軍好多殺元賊，但劍娥因夫妻情深，事關重大，寧信其真，不信其無，堅持要初九夜才吞服藥酒，第二天初十才讓志鵬起程。志鵬老大不高興，差點和劍娥破天荒地紅臉。無奈劍娥堅持不讓，他也只得依了劍娥的主張。
初八，劍娥在家安心靜養，全天都在吃素食，家里的一切事務均是志鵬一人操作。當時夫妻二人說定明日初九日逢場天也不擺藥攤，關門在家好好地聚一天。
初九這天，志鵬破例在逢場天關閉了大門，在家邊與劍娥說著知已話，邊收拾起程的行囊。劍娥一再叮囑丈夫要注意冷暖起居，謹慎行事。東西收拾完后，志鵬似有些心神不定，不時地抱起兒子東看看，西吻吻。忽然響起了密集雜亂的敲門聲，志鵬一驚，連忙奔去開了門，一個山民跌跌撞撞地撲了進來，喘喘地說自己的兒子上山打獵從山崖上摔了下來，傷勢嚴重，不宜長途搬動，懇請志鵬前往治傷救命。志鵬和劍娥這才落下一顆驚跳的心。
平時志鵬對病家是有求必應的，不管路多遠，只要病家有求他都立即前去。很得病家稱贊，名聲極佳，所以，這個山民才前來求醫。因明天要遠行的緣故，志鵬推說劍娥有傷照顧拿了些藥給來人，并給他關照了服用細節。那人見狀，說兒子骨折傷重，僅藥功不能救治，還需先生妙手回春，接骨舒絡，跪在地上苦苦央求志鵬前往。哀求聲被劍娥聽得一清二楚，但志鵬就是不允，劍娥就跛著腳從里屋出來，要志鵬前去救人要緊。志鵬見劍娥有些生氣的樣子，便只好跟隨病家去了。
劍娥覺得志鵬今天和平常有些異樣，心中有些不悅，正悶悶地坐在床前看著熟睡的兒子出神，賣藝人來到了門前敲叫乞討。劍娥聽出賣藝人是川人口音，怕自己出去后被人識得引起麻煩，便沒去開門。
哪想到這賣藝人竟然如此糾纏，賴在了自家門前。劍娥怕久了驚動四鄰街坊，又生出事非，無奈，便拿了幾個銅錢，把門垃開一道縫遞給了賣藝人，說道：
“我當家的不在，我又因腳傷，有所待慢”。
說完便欲關門，那賣藝人一見劍娥，瞟眼倏地閃過一道亮光。見劍娥要關門進屋，便急忙趨身上前，說道：
“請娘子償碗水喝。”同時一雙瞟眼左梭右掃，見四下無人，又悄聲道：“劍娥姑娘！”
劍娥大驚，待劍娥還未回過神來，賣藝人更壓低聲音道：
“岳志鵬是熊圖特爾、梅紀昆二賊安在你身邊的耳目奸賊，你一看這個便知道了。”
言畢，右手指輕輕一彈，將一個小小的紙球彈到劍娥手中。
劍娥聞言如五雷轟頂，愣在那里，呆呆地望著賣藝人，發不出聲音。
賣藝人見狀，忙提高聲音道：
“娘子請給碗水喝。”
劍娥這才回過神來，定了定神，跛進屋，抖抖地打開紙球，只見紙上赫然寫著：
“事有變，初七夜不能到手。初九夜子時送到。老地方擊石三下碰頭。”
劍娥看罷，萬箭穿心。全身篩糠一樣直哆嗦，再也支撐不住，一下癱坐在了身旁的椅上，怔在那里。
賣藝人見劍娥久不出來，又大聲道：
“娘子，水舀來了嗎？”
劍娥聽見喊聲，回過神來，強撐著倒了碗山茶，跛著腳，顫抖著遞給賣藝人，她趁遞水之際，哽咽著小聲問。
“不知師傅是何人？是從何探得這消息的？”
賣藝人一邊喝水，一邊說：
“我乃義軍南朝趙王韓法師麾下。情況緊急，不及細言，如若姑娘有疑慮，今晚即可試出個究竟來，你只需如此……”賣藝人低聲如此這般地交待了一番。末了，他又瞅劍娥的腳，從衣袋里掏出了幾粒丸藥，趁遞回水碗之際給了劍娥，并說道：
“將這幾粒丸藥研細，用些香油調和敷上，你的燙傷今晚即可見效。”言畢，賣藝人提高聲音說道：
“多謝施舍，愿娘子多福多壽”。
說完，又挨家挨戶去說唱乞錢去了。
劍娥回到屋內，望著手中的紙條，將信將疑。但這白紙黑字又是明擺著的，劍娥細思，也覺這幾天志鵬表情多有疑點，不禁悲從心來，淚如泉涌。想不到當自己同甘共苦，恩恩愛愛，相濡與沫的丈夫竟是人面獸心，居然是熊梅二賊的奸細……自己險遭暗算。
“哇啊……哇啊……”小王岳醒了劍娥拖抱起兒子親了又親，心如刀絞。時候不早了岳志鵬可能要回來了。劍娥強忍悲憤，理了理思緒，將紙條投進了火里，紙條瞬間便化為灰燼。
八
日暮時分，倦鳥歸林。天空中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岳志鵬從病家那里趕回，滿身都是雪花。他推開門邁進屋，頓覺溫暖無比，特別是灶間傳來的肉香，更引人垂誕欲滴。
“啊！好香呀！真暖和。”
岳志鵬連呼帶喊奔進灶間，見劍娥跛著腳正在灶前操廚不息。
劍娥從霧氣中抬起頭問候道：
“志鵬兄，你回來了？”
說完便又埋頭忙碌不迭。
岳志鵬見狀，站了站，便轉過身拍盡身上雪花，進到內屋看兒子。兒子正在床上酣睡，小嘴微張，臉蛋紅潤，可愛無比。岳志鵬俯下身去，親著，吻著兒子小手和臉蛋，良久才直起身愣在床前出神。
“吃飯了！”
劍娥一聲呼叫，使岳志鵬從沉思中回過神來。他一看，劍娥正站在門邊呼叫自己。岳志鵬自覺有些失態，忙振振精神走了出去。岳志鵬走出房門，見桌上已擺好了酒菜。他剛坐定，劍娥便斟酒一杯，眼圈發紅，聲音發顫地說：
“志鵬兄，你明日便將離去，我敬你一杯，也表劍娥心意。”
岳志鵬接過酒杯，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麻攪在一起。他定了定神，將酒一飲而盡。他正想回敬劍娥一杯酒，只見她兩眼發直、臉色青白，便問道：
“劍娥，你哪里不舒服？為何這般神情？”劍娥笑笑答道：
“沒啥，只覺頭有點暈，有點心煩意亂”。
岳志鵬以為劍娥是因自己要離去而精神有異，也就沒有多問。劍娥不斷地為他斟酒，挾菜，勸他多吃些。
飯后，收拾洗涮停當，二人進到內房，坐在桐油燈下，相互對視無語。自古兒女情長，值此時節，二人自然各有心腸。少頃，岳志鵬說：
“劍娥，服藥酒了吧！等你顯現圖形后，我好繪制收藏妥當，明日好早早上路。況那藥酒歷害，你今晚又有些不適，我好照顧你。”
劍娥聞言，說道：
“志鵬兄，你我是患難夫妻，不能彼此辜負啊！藏寶圖，是我們王家的命根子，為了這藏寶圖，我們王家幾輩人丟身舍命，奔走不息，你一定要把它交給義軍，可不能出半點意外，負了我，負了我們王家列祖列宗，負了那些為抗元捐軀的義士們啊！”
岳志鵬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去說道：
“我岳志鵬如負了你，負了你們王家，存有二心，定不得好死，叫我血……”
劍娥急忙用手捂住他的嘴，扶起岳志鵬說：
“志鵬兄，你我夫妻，莫非我還信不過？只是現在世道險惡，你萬萬不能見財起貪心啊！無論如何，你都要堂堂正正地做人才是！”
說完話，劍娥從胸前內衣里拿出幾粒藥丸，叫岳志鵬去倒了酒，將藥丸就著酒吞了下去。
一會兒，劍娥漸漸不省人事，左手臂內側逐漸顯現出了圖形。岳志鵬驚喜萬分，急忙拿過早已準備好的白布和筆墨，就著燈光，看著劍娥左手臂內的圖形繪起來。待全部圖形繪完，他仍不放心，又端起桐油燈，在劍娥手臂上照來照去，湊著燈光翻來覆去地對照自己繪出的藏寶圖，唯恐有畫錯和漏繪之處。
一個時辰過去了，圖形慢慢隱去，劍娥也蘇醒過來。岳志鵬將圖布放在身上藏好，擁了劍娥上床歇息。小兩口說了些互相珍重、共祝彼此平安的話后，劍娥告訴岳志鵬自己的精神不濟，周身乏力，岳志鵬也就不好再勉強求歡。劍娥昏昏睡去，瞬時便鼾聲微微。岳志鵬毫無睡意，假寐于床上，聽著耳邊熟悉的吐納聲，不禁思緒萬千。
你道這岳志鵬是誰？原來他是梅紀昆之子梅飛鵬，是熊圖特爾手下當差的。
那日，熊圖特爾、梅紀昆將王震雄抓到衙門，公堂上，王震雄寧死也不講出金銀珠寶的下落，觸柱而亡。王劍娥也是任其用刑、凌辱也誓死不招出藏寶圖，在王劍娥被押下公堂后，梅紀昆想出了一個險惡的“勾魂計”。梅紀昆向熊圖特爾獻計道：
“王劍娥本屬剛烈非凡之女，并親眼目睹其父受酷刑觸柱身亡，自己又受如此刑罪凌辱，可謂對我們是仇深似海，今后再怎樣用刑，她是斷斷不會說的。王家只父女二人，王劍娥定然知道藏寶圖下落，如是，我們不如來個‘軟索套虎，長線釣魚’，將她作‘活門神’漂去，派人暗中跟蹤護衛。此去兩百里左右的漢東城有一回水沱，王劍娥漂去后必將回入那回水沱內。我們再派心腹之人假黑夜將她救起，取得她的感激，信任后長期留在她身邊，伺機套出秘密”。
熊圖特爾聽罷，連稱好計，并哈哈大笑道：
“虧你想得出連神仙也難料及的如此絕計，哈哈——此事只能我們二人知曉，不得走漏半點風聲。”
梅紀昆連連稱是。究竟派誰人去呢？二人大傷腦筋，因去的人首先要是漢人；其次此人年齡必須要與王劍娥相近，并要體態英武能贏得王劍娥芳心；第三此人需極有城府心計，能言善辯，會武功；第四，此人需忠實不二。熊梅二人盤算來盤算去都選不到合適之人。后來還是梅紀昆薦了自己的兒子——梅飛鵬。
熊梅二人商量好后，梅紀昆立即找來梅飛鵬，當著熊圖特爾，向他交待了“勾魂計謀”，叫他以岳志鵬之名連夜潛往漢東城，相機救起王劍娥，與她結伴同行，結成假夫妻，騙獲藏寶圖，由自己親與其聯絡。詳細研討了細節路線。梅紀昆還告訴梅飛鵬，為防意外，聯系情報以“犬頭”為號。聽完交代，梅飛鵬便換上便裝，摸黑起程到漢東城去候王劍娥，實施起“勾魂計謀”。
這一年多來，梅飛鵬與王劍娥朝夕相依，廝守鬢磨，生下愛子。“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僅管梅飛鵬深藏不露，心中另存算計，但卻也動了些真情。梅飛鵬自然知道，今夜這一去，將是斷了夫妻情份，撇了親生愛子。這生離死別縱是鐵石心腸也會心旌搖曳。他的心里也不禁生出萬般滋味。
梅飛鵬翻了個身，極力往瀘州方面想去。那兒已是燈火通明的夜晚，不似這兒寒氣逼人……況自己軍令在身，父命難違——常言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要成氣候，豈能兒女情長。這一年多的顛沛流離之苦哪能白受？況王家與我梅家的血海深仇又焉能付之東流，只要弄到了那批金銀珠寶，我才不管你什么熊圖特爾，牛圖特爾到時遠走高飛，何愁沒有嬌妻愛子？雕梁畫棟，美酒佳肴，三妻四妾前呼后擁，那將是何等榮華消遙。一想到這些，梅飛鵬剛才冒出的那點人性良知便又消失殆盡，那有些溫情的心又堅冷如鐵石。
梅飛鵬美滋滋地想著。夜闌更深，萬籟俱寂。梅飛鵬算算快到時辰了，輕輕側身，見劍娥仍沉沉入睡，便低聲喚到：
“劍娥！劍娥！”
劍娥夢囈了兩聲，翻身又睡去，鼾聲不息。梅飛鵬暗忖道：“是時候了。”便摸黑起身，輕手輕腳穿上衣褲，摸了摸兒子的小臉，在床前佇立了片刻，轉身輕輕地撥門奔出屋外，一切都全無聲息。
待梅飛鵬剛一出門，劍娥就迅捷翻身起床，來到門前，從門縫里向外望去；只見梅飛鵬身輕如燕，點著滿地銀白，徑投法王寺去了。
一行熱淚順著劍娥臉頰流了下來。
屋外，漫天飛雪，遮住了世間的丑陋淫邪。
九
雪，突然止了，潔白的大地在半輪月光下熠熠生輝。
梅飛鵬猶如一只黑色的螻蟻，急急地往前竄著，在銀白的世界里留下了一串歪歪斜斜、污濁迷離的腳印……
子時的法王寺，四野是一片肅穆沉靜，寺院在白色的絨被下更透出種種神秘，銀裝素裹的寺院叢林顯得更幽深莫測。梅飛鵬來到法王寺，見此情景，不禁心中發毛，打了個寒噤。他振振精神，隨即向塔林最高的浮屠奔去。
到了浮屠下，梅飛鵬縱眼向四周望去，見雪地平整光潔，沒有任何痕跡。他急忙撿起一塊石頭，在浮屠底座上連擊三下。響聲剛停，就見從一棵古樟上躍下了一個黑衣人，徑直朝他奔來。梅飛鵬見了大喜，趕緊迎了上去，邊跑邊道：
“父親，物已到手，咱們快走！”
黑衣人也不答腔，手一揚，只聽一陣風響，一串暗器迎面飛了過來。
梅飛鵬暗叫“不好”，急忙向后一仰，一個就地翻滾，躲過了暗器，黑衣人已人隨器到，兩人便廝打起來，只見白雪飛揚，攪成一團，難分勝負。
梅飛鵬不見父親蹤影，卻突然間冒出個用暗器傷人的黑衣人，知道事情有變，急欲脫身。便使出劍娥教 給他的六角梅花拳。這六角梅花拳不愧是王家的祖傳絕技，用起來疾如閃電，快如流星，能攻能守，能屈能伸，只幾個回合便 逼得黑衣人步伐慌亂，氣喘吁吁。梅飛鵬好生得意，精神大振，欲把黑衣人置于死地。
眼看黑衣人就要非命于梅飛鵬拳腳之下，突然又一個黑衣人從天而降，接住了梅飛鵬的拳腳。梅飛鵬大驚，才一兩個回合梅飛鵬就看出來人身手不凡，是一流高手。兩個黑衣人聯手對自己，自己絕不是這二人的下飯菜。于是急忙躍出圈外，往九獅場逃去。他想趁劍娥還未醒，在沒發現自己帶圖出逃之前返回，叫醒劍娥聯手先對付了這兩個黑衣人再說。他明白，自己和劍娥是完全可取勝這二人的。
兩個黑衣人緊追不舍。待追上梅飛鵬后，一左一右將其夾在中間好一場惡戰。梅飛鵬斗任何一個黑衣人均是綽綽有余，但對付聯手的二個黑衣人正如他自己所料，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斗了十余回合，梅飛鵬冷汗直流，心慌意亂。尋了個機會跳出圈外，拼命逃去。
他在前面逃，二黑衣人在后面追，到離九獅場約莫還有半里路光景的地方，一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在白雪的映襯下，只見其人身形婀娜熟悉，他定晴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劍娥，梅飛鵬知道劍娥腳被燙傷。又飲了藥酒體力不支，自己或能取勝她。但后面有兩個緊追不舍的黑衣人，他們前后夾攻，自己肯定會吃虧。梅飛鵬情急，靈機一動，口中大叫道：
“劍娥，快來幫我，后面那兩個黑衣賊昨夜潛進房，趁我們熟睡之機欲害我們奪寶圖，被我發現追趕至此，他們用暗器傷了我，你快幫我抵擋一陣。”
劍娥“嘿嘿”冷笑兩聲，一字一頓說道：
“梅飛鵬，你的戲該收場了。”
“什么？梅飛鵬？我……我是你丈夫岳志鵬呀……”
二人正說話間，兩位黑衣人已追趕至此，其中一黑衣人喝道：
“奸賊，少耍花招！死到臨頭，還想花言巧語蒙人！”
梅飛鵬見自己被三人圍堵，急得跑到劍娥身邊拉住劍娥，猶如溺水之人妄圖想抓住一根稻草，作垂死掙扎。“劍娥，你我夫妻一年多了你還不了解我？你別聽他人胡言亂語，中了離間計。藏寶圖還在我這兒，快隨我一道回去，保圖護寶要緊，別理會這賊！
劍娥聞言，杏眼園瞪，悲聲斥罵道：
“賊？誰是賊？昨夜我假裝熟睡，親眼見你所作所為，事已至此，你還要蒙騙于我。你披著人皮，甘作元人鷹犬，為虎作倀，才是真真正正的惡賊。”
梅飛鵬見劍娥道出底細，知事情已完全敗露，顫顫地笑了幾聲言道：
“既然你已清楚了我的來龍去脈，那我就月亮壩耍刀明砍。我就是梅飛鵬，是你的結發丈夫，又同育了愛子，并傳了我王家絕技，我不計較你是反賊之后。若你與我同擒二賊，不僅可保全性命，還可同享榮華富貴。藏寶圖已到了我手中，劍娥，人可要識時務。”
聽了梅飛鵬這番言語，一黑衣人欲上前去擒梅飛鵬，另一黑衣人忙搖頭制止，示意讓劍娥自己決斷。
“梅飛鵬，你雖機關算盡，都是白費心機，藏寶圖就這么好騙？你所繪的無非是假的圖形。”
“藏寶圖是假的？你少來誆我，圖是我親手所繪，無半點差錯。”
劍娥擰眉斥道：
“你以為我就是這么好騙的？為了試試你，我只服了一半藥酒，現的是一張假圖。”
梅飛鵬聞言如五雷轟頂。見自己被三人困著縱然插翅也難飛。心里滴滴答答地敲著算盤，算計脫身之法。想了想便說道。
“今天我被你們三人陷著，當然是必栽無疑，就算你們贏了我，也算不得什么好漢。你們以多勝少，用暗器傷人，我縱然死了，江湖上也會恥笑你們。”
梅飛鵬算計，自己剛才和兩個黑衣人交了手，如“單吊”，自己均要比他們技高一籌。其中只有劍娥一人能與自己匹敵，但她因腳傷，再加之才生了孩子，體力還未完全復原達到上乘之景，自己有可能勝她，便說出如此言語來，想各個擊破，乘機脫身。
不出梅飛鵬所料，他的言語真激起了三人的火氣，其中一人即躍上前來，喝道：
“小子休得猖狂，待我來拿你……”
話音未落，劍娥縱身上前擋住說：
“師兄，我非親手宰了這賊，才出氣。”說著便出拳向梅飛鵬打了過去。兩人在雪地上你來我往地撲打起來。劍娥騰挪、進退步伐靈活，招招兇狠，拳拳凌厲。這使得梅飛鵬大驚，弄不清劍娥為何全無一點腳傷的痕跡。他那里知道劍娥敷了賣藝人的丸藥，腳傷已無關系，與好人無二。斗了十多回合，梅飛鵬心慌意亂，只想早早脫身。一不小心，便被怒火中燒，越斗越勇的劍娥打翻在地。劍娥正要結束他的性命，一黑衣人趨身上前，將她擋住說：
劍娥姑娘，天將放明，此處不能久留。不如將他捆了，帶他去梅紀昆處，讓他們父子見一面，讓他也死個明白。
“什……什么……我……我父親……“梅飛鵬癱坐在地上。
劍娥一聽“梅紀昆”三字，家愁國恨頓時涌上心頭，她恨恨問道：
“那老賊如今在哪里？我要找他算新仇舊恨”。
那黑衣人說：
“初七夜，梅紀昆去法王寺等梅飛鵬送藏寶圖，沒料到被我們探得消息。韓法師讓我暗中盯梢，隨他到了法王寺。他中了我暗器，被我廢了雙臂，現在被我扔在前面一個隱密的山洞中。”
另一黑衣人說：
“大師兄，你將梅飛鵬綁了，先行押去山洞。劍娥姑娘在九獅場是再待不得的了。趁現在天未亮，我陪同劍娥姑娘回家收拾收拾，帶上她的兒子去山洞與你會合。”
劍娥雖然報仇心切，恨不得馬上見到仇人報仇雪恨，但想到黑衣人所言極是，就和一黑衣人迅速地離去。
另一黑衣人將梅飛鵬拖著向山洞而去。
十
天將拂曉，啟明星在天幕上忽閃忽閃，劍娥背著兒子，黑衣人為他背著行李，來到了山洞前。另一黑衣人早在洞口候著，見他們來了，便一同拖了梅飛鵬進了山洞。山洞里漆黑一片。一黑衣人打亮火石，點燃了松明。亮光下，只見在洞角里的潮濕地上，倒著一個捆綁著的人，另一黑衣人上前撕掉他臉上罩著的布，扯出其口里的布團。梅飛鵬一見，大叫一聲：
“父親”!
便一頭撲了上去。梅家父子用盡心機，本想竅得藏寶圖，同享榮華富貴，誰知算計來算計去，末了竟自己成了別人的階下囚，相聚在荒山野洞，不禁相對飲泣。
劍娥看見在亮光下蜷縮著的梅紀昆，不禁大罵：
“老賊梅紀昆，你也有今日？你還我父親性命來”！
說完提刀上前便要他性命。
梅紀昆自被黑衣人擒獲，捆在洞中后，早知自己必死無疑，倒不很懼怕劍娥向他索命。當他見黑衣人將梅飛鵬押進洞中時倒大吃了一驚，希望能保住獨生子梅飛鵬性命，繼承梅家香煙。他見劍娥提刀上前便說：
“劍娥姑娘息怒，我已成廢人，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請姑娘容我陳述幾句”。
劍娥本不容他講，此時二黑衣人已除去了面罩，原來年長者就是那稱“筆難畫”的賣藝人，年少的就是那賽桃紅的大足龍水鎮賣鐵器的表兄，賣藝人說：
“他已死到臨頭，就容他講吧，你也好清楚這事的來龍去脈。”
劍娥允了，梅紀昆就把自己和熊圖特爾勾結的過節從頭到尾敘述了一番。最后說：
“這事全是我與熊圖特爾所為，小兒梅飛鵬是受逼受命于軍令父命，與他無干系。如今犬子已與姑娘結成夫妻，又共生了愛子，望姑娘和二位好漢能看在他兒子份上饒他性命。我貪圖利祿，罪惡深重，縱然千刀萬剮也應該……”
劍娥聽著梅紀昆的陳詞，眼前浮現出父親血流如注的面孔和自己受凌辱的場景，撕肝裂肺的新仇舊恨齊涌心頭，不禁大喝一聲：
“老賊，還命來！”
只見劍娥手起刀落，梅紀昆頓時身首各異。
梅飛鵬見狀，大放悲聲，連呼“父親……”隨即緊閉雙目等死。
一黑衣人見劍娥手握帶血鋼刀，淚如泉涌，盯著梅飛鵬委絕不下，便說：
“劍娥姑娘，時辰不早，如何處置梅飛鵬，請速下定論。”
劍娥正要言語，背上的小王岳醒了“哇哇”直叫。劍娥忙從背上放下了小王岳。將淚臉緊貼在孩子稚嫩的臉上。孩子不哭了，大家都沒有言語。只有微弱的松明火在山洞里搖曳著昏黃的光亮。
聽到孩子的哭聲，梅飛鵬微微睜開了眼睛。看著劍娥和孩子，他說：
“我貪圖利祿，助紂為虐，罪孽深重。縱然千刀萬剮也是自作自受。我對不起劍娥，對不起小兒，來世愿作犬馬補罪”。說著潛然淚下。停了停，又哽哽咽地說：
“我即將命歸黃泉。臨行前我別無他求。懇請再讓抱抱我的孩子，再讓我看看他，親親他” 。說完飲泣不止。
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剛才劍娥殺了梅紀昆，正欲手刃梅飛鵬，不知怎的，鋼刀竟變得萬斤般重，舉不起來。聽了梅飛鵬這番話，劍娥竟拿不定主意。用眼望望龍水鎮師兄、賣藝人二位，二位示意她自己定奪。劍娥沉吟了片刻，她想，自古虎不食子。他們乃親生父子，他臨死有這般心腸也是情理之中。劍娥便點頭同意了。賣藝人便上前為梅飛鵬松了綁。劍娥上前把小王岳遞給了梅飛鵬。
此時小王岳又酣然睡去。只見他園園的臉蛋上泛起紅暈，鼻翼輕輕翕動，呼吸均勻，煞是惹人疼愛。梅飛鵬注視良久，然后將自己的嘴唇輕輕貼在兒子的額上，隨即慢慢地吻遍兒子的整個小臉。
賣藝人見狀，連連說時候不早，催促劍娥快快動身。劍娥正待要去接孩子，梅飛鵬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摸挲著孩子的頭部說：
“劍娥，二位好漢，我梅家父子利祿熏心。做了傷天害理之事，但我確是迫于軍令父命。現我父親已命歸黃泉，遂了諸位心愿。但愿網開一面給我留條生路。王家和梅家的情怨從此一刀兩斷，各奔東西。假如你們不允，那我就只有和我的孩子同赴黃泉路。說完，梅飛鵬用一只手更緊地抱了孩子，一只手抓著孩子的天靈蓋。
劍娥聞言怒不可遏罵道：
“你……你這禽獸，竟如此心狠，臨死也執迷不悟。你……”
這時，由于梅飛鵬的緊緊抓抱，孩子醒了哇哇直叫。劍娥如萬箭穿心。后悔不及。賣藝人、龍水鎮師兄見狀本想上前，但又恐傷了孩子，也不知如何是好。
“哇……”孩子更大聲地哭了。梅飛鵬更得意了。他直起身說：
“現天已即將放明，到時元軍到來你們更無活路。你們讓我走了，我把孩子放在赤城外的十里亭內，交還與你。你們不許尾隨，否則……我們父子同歸于盡。”說著緊抱孩子，一步逼了過去。
“閃開！”梅飛鵬眼露兇光，手緊按孩子天靈蓋，不顧孩子聲嘶力竭的啼哭逼了過去。
劍娥聽見孩子的哭聲心如刀絞。無奈只好閃開了一條道讓梅飛鵬走了出去。出了洞，梅飛鵬便施展輕功。用盡吃奶的力氣，抱著孩子如飛地去了。劍娥追出洞口，看見梅飛鵬遠去了，不禁號啕大哭，癱坐在地。龍水鎮師兄、賣藝人二位見了忙說：
“姑娘，孩子要緊，我們快跟去再說！”
劍娥聞言強忍悲痛，隨二位緊緊追去。
梅飛鵬一陣急跑，也不管懷中孩子死活。起先孩子還在啼叫，后來就無聲息了。他慌不擇路，逢坡就跳坡，逢坎就跳坎。赤城終于出現在視野之中。他又朝前奔去。不一會便到了赤城外的十里亭。這里可以把赤城看得一清二楚，連那城墻上游動的元軍和飄拂的旗幟也能分辯得一清二楚。梅飛鵬這才松了口氣。進到亭中仰望蒼天，心中暗暗慶幸“天助我也”。丟下孩子跨出十里亭正要飛身離去，突聽空中一聲斷喝：
“梅飛鵬哪里走？”
梅飛鵬聞言一驚，抬頭望去，只見幾丈高的山巖上立著一位須眉白發，身披袈裟，手握念珠的老和尚。定晴一看，不是別人，原來是法王寺廟中的主持長老。梅飛鵬扭頭看看后面還無人追來，便對站在幾丈高的長老罵道：
“你這禿驢，不在廟里操習功課，清晨大早地跑在這里嚎什么！”邊說邊想離去。
長老聞言緩緩道：
“梅飛鵬，你丟宗賣祖，天良喪盡。天地不容。我侍奉佛主，懲惡揚善，象你這種渣滓留下何用？我超度你去極樂世界吧。阿彌陀佛。”長老雙手合十道。
梅飛鵬見情形不妙便說：
“老禿驢，前面就是元軍守兵，你敢奈我何哉。”邊說邊欲返身進亭去把小王岳挾作人質逃遁。長老看出梅飛鵬意圖，大喝一聲：“禽獸那里走！”說著手一揚，一串念珠就滴溜溜地飛了過來。梅飛鵬見了正欲躲閃，卻見幾丈高的山巖上的長老打著旋兒象一股黃澄澄的龍卷風一樣跟著刮了過來。他招架不及，只覺胸前被重重地推了一下，一股冷氣穿心破肺。不禁大叫了一聲：
“天雷掌”！便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口中直吐鮮血。
長老收回佛珠，雙手合十念道：
“阿彌陀佛！”
這時劍娥三人已趕到亭中。劍娥急忙抱起孩子，只見孩子小臉青紫，全身冰涼。只有進氣沒有出氣。劍娥悲憤萬分，一手抱著孩子，一手執著鋼刀轉身對準地下的梅飛鵬的心窩一刀刺去。梅飛鵬手腳亂蹬亂舞了幾下，便動蕩不得。劍娥轉過身說：
“多謝長老相助，救了小兒的命”。
“善哉，善哉，現時辰不早，你們快快去吧。見了韓法師請代我向他致禮。愿他反元大業功成。阿彌陀佛。”
三人謝了長老，點著白雪飛身去了。長老望著三人遠去的背影連聲念道：
“阿彌陀佛……”
雪花，又紛紛揚揚地在空中飛舞起來，大地一片銀白。在那厚厚的雪原下，正躁動著春的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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