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支書的后事
四川敘永/張先倫
賀平一進屋連手里的包也來不及放下,就直奔父親的床前,看著父親只剩一把骨頭的身體,他的眼淚便止不住地往外流——父親已有兩天滴水未進了,仍舊頑強地活著,肯定是還等著自己兒子回來!
很快,隔壁的李嬸就把賀平悄悄地叫道屋外:“快九十的人,死也是死得的了,村里還從沒有這樣大年紀的人呢。你不要傷心,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天還有好多事要等你辦呢。”
這時對門的江二哥也跟著出來,站在賀平面前:“明天一早就動手,把你家房前的兩棵大杉砍倒,先把壽木捆好(村里人把做壽木叫“捆”),木匠村里就有。人的腳一伸,沒有壽木可不行呢,況且這樣大年紀的人!
談到壽木,賀平知道,原先給去世的母親做壽木時也是給父親準備了一個壽木的,但幾年前村子里的孤老頭李二叔死后,沒有壽木,就在村長因這事愁眉不展的時候,賀老支書悄無聲息地走到村長身后把村長叫到一邊,人們看到村長似乎和老支書小聲地爭論了幾句,就聽老支書大聲地吼了一句:“就這樣定了!”然后轉(zhuǎn)身就往家走了。村長又站在原地猶豫了一陣,最后狠心把腳在地上一跺,叫上幾個年輕人就到老支書家把老支書的壽木抬了過來。事后村里人才知道,老支書把他的壽木讓給李二叔不說,還一分錢不要!
“還有就是墓地。你要找一下王陰陽,請他點個地,這是大事呢!”江二哥覺得墓地比壽木還重要,說出來也更鄭重其事。
江二哥說的王陰陽,在十里八鄉(xiāng)都算得上是名人,他原本教書,并不出名,十年前退休。退休后的王老師沒事就拿著個羅盤整天在山里轉(zhuǎn),偶爾把羅盤擺在地上,不停地比劃、張望,慢慢地竟成了遠近聞名的“王陰陽”。
村子周圍都是山,大大小小的九個山峰將村子圍在中間。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村子里竟傳開了幾句順口溜:“九個獅子一路行,不知哪個戴銅鈴。哪家埋得銅鈴口,兒子兒孫點翰林。”王陰陽告訴村里人,圍在村子周圍的九個山頭,就是九頭獅子,經(jīng)過他這些年的反復(fù)推敲和研究,已經(jīng)知道“銅鈴口”就在賀老先生家最肥最平整最向陽的那塊地里,至于坐山、向山等精確的點位,則要等有福的人出現(xiàn)他才能說。
村里人都知道,這個福人,非老支書莫屬。
老支書讀過許多書,年輕時在城里工作,不知怎么成為“反革命”回到村里,后來雖然平反了,但老支書卻申請不再去城里上班,于是就在村里當(dāng)支書一直到六十歲。他當(dāng)上村里支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領(lǐng)村里人修了一條通向山外的公路。修公路要炸開獅子嶺的巖石,每次炸藥雷管都裝填好后,去點炮的一定是老支書!有一天一個年輕人自告奮勇要去點炮,被老支書一把拉甩到了身后:“不要命了!”老支書訓(xùn)斥年輕人。年輕人小聲地咕隆了幾句,就聽老支書大吼一聲:“就這樣定了!”然后年輕人便只好含著眼淚走開了。路通那天有人問老支書:“支書,你怎么不讓別人去點炮?”他只是平靜地說:“那活路太危險,該我去。”后來老支書老了,不再當(dāng)支書,村子里但凡有婚喪嫁娶,提筆寫對聯(lián)的就一定是他。他寫的對聯(lián),意蘊深遠,對仗工整,字跡剛勁有力,而且他寫對聯(lián)純粹是幫忙——自帶筆墨,寫完走人,連煙也不打攪一支。
正在賀平站在屋外聽鄰居給他吩咐緊要事情的時候,屋里嘈雜起來,有人喊叫賀平:“快點快點,老支書怕不行了!”
賀平慌忙回到父親床前。老支書看見賀平,便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吃力地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口袋,然后眼睛盯著賀平。
賀平趕忙把手伸進父親胸前的口袋里摸索。很快摸到一張紙,展開來,見上面用毛筆工工整整地寫了幾行字:“平兒:人終有一死,死則如泥。吾不能效父報國,然亦未忘其為國為民之矚。吾死后火化,灰撒于你母之墳頭;無需棺木,不占地砌墳。資源有限,留予生者!其他事均從簡,不收禮擺席,略備酒飯以謝鄰舍足矣!父矚謹記為要!”
賀平的眼淚瞬間如同山間狂奔而下的溪流奪眶而出——自己的爺爺是一個革命烈士,解放前被敵人秘密殺害后連尸骨也沒有找到,而現(xiàn)在,自己將逝的父親,也對自己的后事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安排……
天快亮?xí)r,賀平家響了一掛火炮——老支書走了,走得很安詳!
賀平按老支書的遺愿辦理了父親的后事。
原來準備砍了給老支書做壽木的兩棵大杉,如今依然挺立在房前,許多鳥將家安在樹上。每天,鳥的鳴叫如同交響樂,讓整個村子充滿了生機,村里人聽見鳥叫,都說這是鳥兒在感謝老支書呢!
老支書家那塊又肥又平整又向陽的地,莊稼都長得綠油油的,種地的人說,這是老支書留下的寶地,這里的莊稼種不好,就是對不起老支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