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陷入一系列稀奇古怪的場景和紛爭：有類似電影中逼真的道具；有過去事件的變形、嫁接及無休止的再現(xiàn)；甚至看到大地混沌初開的荒涼，或兵燹后死寂的古堡；跟蹤者被我干凈利落地干掉，沒一滴鮮血綻放，也沒一聲痛楚的哀號，像非生命載體，絲毫憐憫與手軟顯得多余、可笑——我不會警惕，像歷經(jīng)多次，習(xí)以為常。
一座環(huán)形廢墟中央矗立的陌生的神祇擋住去路，不假思索，我扶搖直上，再俯沖到另一個不毛之地。飛翔是我的本能之一，猶如嗜好打斗、動輒暴戾恣睢。高速中的動作讓我品嘗窒息，我一度以為這是導(dǎo)致生命失去的高血壓、心臟病的先兆。瞬息間，我抵達(dá)淵藪之地。不高的山里有少數(shù)活動的人（他們衣不蔽體，崇拜黑色，因此膚色與夜晚融合）；在俯沖的短暫的俯瞰中，透過稀疏的樹木，我目睹他們的驚訝與恐慌并不亞于我。我蒞臨在刻有簡潔而令人贊嘆的線條的巖石上，動作輕盈、優(yōu)雅得如鳥兒的舞姿。
我們邂逅在山麓。起初，出于對勇氣最基本的尊敬，沒有誰畏葸。黑色崇拜者們的眼神閃現(xiàn)出無從判明的堅決，像是要發(fā)動原始的肉搏戰(zhàn)，也像是互不干涉。我知道他們的祖先生活在這里，而我，作為入侵者，闖入一個不屬于自己的世界，無疑自尋死路。
退后兩步，背靠一棵歲月悠久得渾身斑駁的桑樹，我下意識地摸口袋，掏出刀子——得心應(yīng)手的武器——親切地握在手里——它渴望像黑色崇拜者們一樣茹毛飲血。忽然，他們不見了。莫可名狀的危機在逼近，任何的蠻干是愚蠢也無濟于事，驚悸的我渴望逃離……
1
掙扎著，終于醒來；黑暗里，我努力辨識下榻之地的安全。報紙遮掩的玻璃窗滲進的羸弱的光告訴我，夢已遠(yuǎn)去。
很多年來，我總在夢魘中敦促自己及時醒來，要身體徒勞掙扎（包括手指無濟于事地抓撓、嘴里念叨阿彌陀佛）；偶爾局面是按脆弱的愿望轉(zhuǎn)變（甚至驚喜外界車鳴狗咬的打擾、驚退），但很快，又稀里糊涂地被迷惑心智；夢里人也會因與夢外人的大相徑庭而詰問：你是誰。
仍舊夜晚，抹掉額頭的汗，我繼續(xù)睡。淺睡中，手機響了。
姐說父親病重，你快回來。滿耳的哭音讓我在結(jié)束電話后依然不知所措，好像噩耗是夢魘的延續(xù)。南方沿海正月料峭的七點已天光大亮。我把另一間睡房的門幾乎砸爛了，老牛才開門；他睡眼惺忪，嘟囔著問，是不是著火了。說完兩句話，沒等他明白，我轉(zhuǎn)身出門。我去訂機票。十點后的飛機。候機室的等待里，關(guān)于父親的畫面，在腦海雜亂涌現(xiàn)——
十歲那年，父母離婚。現(xiàn)在看，那件事的轟動性還生長在十五年后的村子，只是老了，老得掉牙，像極了村盡頭墳地的老碑，沒了新鮮，到底還是一種證明。父親繼續(xù)單獨過日子。一年后，母親嫁給煤礦上一離異的男人。又一年，那男人失掉了雙腿。之后，他以撫恤金過日子，不比下崗光彩多少，但在那時的農(nóng)村，倒讓人羨慕。
因為家庭變故，我變得敏感，不明白自己如何堅強，或者說不明白堅強是什么。父親說母親不再回來的早上，被窩里的我徹底懵了。在夜里，為不哭出聲來，我把嘴唇咬出血印。
我依靠姐過日子。十七歲，姐把自己嫁了。一身花哨、嗲聲嗲氣的媒婆上門過一次，姐就同意了。姐送媒婆出門，還不要臉地說，您常來，您慢走啊；姐把尾音拖得重重的長長的，惹得路過的人聽得也清晰。父親在氤氳與寒暄交媾的茶館里得到消息，以為說的是別人；等明白了，動作沒變：端蓋碗茶，揭開瓷蓋，慢條斯理地抿一口。
姐嫁得不遠(yuǎn)，回娘家不過兩里地。姐夫是村長的兒子，繼承并發(fā)揚了村長的狗仗人勢。姐漂亮，他們都說村子沒有第二個女孩子比她更漂亮。回娘家的路上，姐一臉幸福，姐夫挑著禮品，在后面大汗淋漓。姐嫁給他，父親不支持，但同尊重母親的決定一樣，也尊重女兒的選擇，因此，父親一輩子也沒能在村子抬起頭來過日子。父親成為村子最大的笑柄。他們動輒奚落：他讓女人跑掉了，還讓女兒嫁了惡棍。
在我心灰意冷地混跡完童年時，姐對我說你要好好讀書。我默認(rèn)了。姐供我讀書。游手好閑的姐夫?qū)ν惦u摸狗、吃喝嫖賭情有獨鐘。以至于后來，姐也想跟我出來打工；姐說不管做什么，只要可以出來。我并沒有被嚇壞，只是難過。姐在姐夫的一次推搡中，不小心摔倒，最直接的后果是肚子里的孩子流產(chǎn)了。那是兒子，姐夫也后悔死了。
父親在母親離開那年就徹底地老去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即使十五年之后，父親的衰老還那么一如既往。也許在母親一走，他就準(zhǔn)備好頭發(fā)鬈曲、花白甚至死去。父親戒了煙。母親厭惡過他的抽煙；父親把母親離開的最主要原因歸咎于抽煙這一不良嗜好上。母親對于煙味異常敏感。父親掏出煙來，母親開始皺眉頭、沒好眼色；但母親不吵不鬧。母親走后，父親開始學(xué)著偶爾喝酒，后來就養(yǎng)成天天喝的習(xí)慣。寡辣辣的燒酒，父親喝得有滋有味。酒讓父親打發(fā)掉不少時間和時間里的郁悶。最近一次回家，我特地買瓶精裝老窖，可父親差點把它扔了；父親說，你跟老子換燒酒，敗家子。父親存心為難我，對方答應(yīng)換，我也未必可以輕輕松松地帶回兩百塊的燒酒回來。七天后，那瓶酒還好好地被父親放在他床邊的滿是灰塵的桌上。晚飯前，我勸說父親喝掉。父親大眼瞪我；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一向渾濁的眼睛此時竟然變得清澈。明天就要動身，想跟父親好好嘮叨，不愿鬧僵，可實在又找不出話來。我說，明天就要走啦。父親滿臉的疲倦，沒如何看我。昏暗的白熾燈下，父親的嘴唇蠕動一下，好久才說，我送送你，要不。我說不用，姐會送我的。父親不再說什么。空氣里酒的氣息清晰可聞。夜里，我去看父親。燈下，低矮的床，蚊帳和被子散發(fā)一股霉味。父親鼾聲雷動，不顧蚊子叮咬的額頭。趕走蚊子，放下蚊帳，我忽然鼻子一酸，趕緊回到這邊屋子。躺下，翻來覆去；忍不住看手機上的時間，已過一個小時。空氣在涌動。安靜似乎逼迫我陷入紊亂的思考。長久在外，習(xí)慣噪音伴隨的生活，向往已久的安靜抵達(dá)時，我卻害怕起來。過去，即使昨天，甚至之前一秒鐘，也已經(jīng)完全把我給拋棄了。不久，耳朵得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接著，有什么東西攀到被子上。很快才明白：一只手在顫抖中摸到我的臉，隨后把我伸出的手臂放進被子里。我佯裝睡熟。手后來停留在我臉上；溫暖中，恍惚了……
我是在父親的手里睡去的。
2
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已是半下午。老遠(yuǎn)見到院門口人在進進出出。長長的竹竿斜插在院門前的地里，桿上的幡耀眼而肅穆。穿上潔凈壽衣的老人家躺在堂屋的棺材里。姐沒有哭得死去活來；見了我說，父親中午過世的，本想再給我電話的……姐的聲音變得飄忽。
家因為父親的死、守靈帶來的疲憊而減輕了我心目中的破敗之感。那瓶擁有精美包裝的老窖還好好地放在床邊那張黑乎乎、上了一定歲月的桌上，看得我眼睛生痛。
喪事草草完結(jié)。姐不嗜張揚。姐夫非常生氣，說要大辦，洗掉岳父大人的窩囊，讓他走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來的人不多。父母的離婚，被很多親戚朋友認(rèn)為晦氣，隨后的交往可想而知；現(xiàn)在即使來，多半是看在那位快要下臺的親家的薄面上。
即將又一次遠(yuǎn)門的午后，在院里，我面對姐，等她說話。一時間，我發(fā)現(xiàn)家的意義原來如此的破碎——親近時，變得不再具體也不再讓你當(dāng)真。姐告訴我母親的眼睛瞎了。看得出，如果我去看她，姐不反對。母愛，是我的奢求；母親，遙遠(yuǎn)得只能在記憶中搜索到她的模樣。我看看門框上白色的對聯(lián)，說，她知道嗎。姐說，也許。
半下午，我踩一輛借來的單車跑去二十里外的煤礦。只消順著路走，個多小時可到。十四年來，這條路始終讓我無法釋懷：在我十四年來的夢里，它沒出現(xiàn)過，哪怕一次。
在得知母親離開后，我開始逃學(xué)。早上，我不是像往常那樣被母親或者是姐叫醒，而是父親。我醒了，身體沒動，眼睛盯到屋頂?shù)膬善镣摺恢恢┲肱肋^光亮。我努力問自己：有什么不對勁。我的腦袋木木的，得讓它轉(zhuǎn)動起來。時間不大，父親再次叫我。我問話顯然嚇了父親一跳——他甚至相信我又睡著了，還以為我的夢話靈驗了——我在問母親去哪里。父親如實回答；回答的語氣平淡，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不，就算是別人的，父親也會表個態(tài)，但現(xiàn)在，他好像忘了。我懵在床上，沒動。父親說，乖，聽話。父親把衣服送到面前；可他討好錯了，他拿的是臟衣服。如何吃的早飯出門又如何沿路走下去，我一直稀里糊涂。當(dāng)校門口出現(xiàn)在前面時，我驚訝的是自己沒走錯路；然后，我發(fā)現(xiàn)沒戴紅領(lǐng)巾，找來找去，才看到它一直被我抓在右手。進大門，我徑直打?qū)W校后門口出去——我逃學(xué)了。
一路上，我壓根兒沒想過逃學(xué)，一進學(xué)校，我發(fā)現(xiàn)唯一該做的事是逃學(xué)，它比讀書更重要。我不是一個成績好的學(xué)生，但之前，我的記憶中沒有逃學(xué)的記錄。黃昏，放學(xué)后的學(xué)校恢復(fù)闃寂，我重新出現(xiàn)，幽靈一般游蕩在校園。經(jīng)過一棵棵滿是綠葉的槐樹，香氣來到鼻孔里；它們開花了（一串串的白花可以掛在耳朵上，還可以做花環(huán)），我卻沒了歡喜。在教室外，透過玻璃，看到那個屬于我的座位——課桌的左邊刻了早字，凳子坐板下面刻有我的名字——主人一天都沒來，不知道它們想他沒有。出校后，我猶豫了；我不知道該去哪里。我想去外婆家，卻不肯定外婆是否還承認(rèn)我，也不知道外公舅舅見了我是否像過去那樣熱忱地給我糖果、陪我說話。天在黑下來，我不能在路上老磨蹭，我得走下去，我只有回家。
一年后，得到母親結(jié)婚的消息，我哭得比死了母親還悲。這之后，每次走到學(xué)校大門口，尤其是下午放學(xué)后，我都會在心里問自己：哪邊走。朝左低頭走下去，可以撞到父親；朝右呢，鼓起勇氣，可以看到母親。內(nèi)心里，我不愿朝左走，因為，這條路走得焉不拉嘰；我盼望大踏步往右走，可沒有，哪怕一次。我想過無數(shù)次，勇敢地右走，摸黑也得堅持，腳走出了水泡，在打聽中費了很多口水才找到母親——燈光下，她驚喜地認(rèn)出我，一把抱住我，毫不遲疑地哭起來——這時，我的擔(dān)心來了：一個面孔陌生的男人在旁邊打量我……
此刻，足夠多的勇氣支撐我走下去的時候，我卻迷惑：為什么，當(dāng)初，我不可以理直氣壯地去看母親呢。難道因為過去的石子泥路變成現(xiàn)在的水泥路，同時，現(xiàn)在的我抹掉了過去。
老遠(yuǎn)看到煤礦老氣橫秋的建筑。整個煤礦像一個老人趴著，高大在，骨架在，皮囊也在，缺的是生氣。負(fù)擔(dān)太重，煤礦的輝煌只能在歷史里瞻仰。見到有人，順便一問，就知道如何走；在一道坡下面我停住，仰望中的宿舍一片灰蒙蒙，青磚沒有掩飾寒磣形象的絲毫打算。聽說那個男人的腿是在井下的一次冒頂中不慎遺失；在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折騰后才恢復(fù)人氣。在旁邊商店我買些禮物，順帶打聽和停靠單車。二樓。右拐。第五間。右手。小心翼翼地走在油煙味充斥的過道；找到房間后我不敢進，像是擔(dān)心走錯落得尷尬。昏暗的燈光打房間投出一節(jié)到濕漉漉的過道上，呈現(xiàn)一片零碎的亮。進退兩難中，里面?zhèn)鞒隹人月暎械摹Ａ硪环N聲音聽一會兒才知道來自電視。這時，一個女人從里面沖出來，差點撞在我懷里。
我看不清她的樣子但感受到她一臉寫滿怒氣以及心里的話：你瞎眼了。來不及分辯我就被她莽撞地推到一邊。在我身后，她踢到一個桶，隨后碰到爐子，之后一個也許是醋瓶的東西倒了，滾動中發(fā)出的聲音配合著她嘴里蹦出的一連串的罵罵咧咧，最后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樓道口。并非完全黑咕隆冬的過道，被她有驚無險地闖過。
我的進來沒引起躺在床上的男人的注意。床邊的女人側(cè)耳問，誰；她的聽覺真敏銳。我沒說話；我不知道自己如何開口。我看到母親的臉，模糊得遙遠(yuǎn)，像在夢里。小彩電里有人在笑；在它旁邊空出的桌面上的煙灰缸里堆著煙蒂。男人盯著電視；電視機在床尾，靠近門，也靠近我。母親再問時，男人才問，找誰。我沒說話。男人努力看我，說，你兒子看你來了。真奇怪，他說得那么準(zhǔn)；我相信母親也得到父親的噩耗。母親起身，一臉生動的驚慌。
不寬的屋子顯然少有客人來，我的到來破壞了先前的秩序。母親叫我坐她剛才坐的凳子；后又摸索著從床底端出一根小凳子，坐在我旁邊。跟我一樣，母親也不知道如何說話。我輕輕地放下禮物。母親說，你帶什么東西，我不要。我說，一點禮物。母親急于阻攔。我說，明天就走。母親才安靜下來。后來，她說，還一個人。我說，嗯。母親不再問。我又說，明天就走。母親似乎這才聽明白，幾乎是失聲地說，這急。我說，嗯。
我告訴母親我是隨朋友的貨車來的，現(xiàn)在到時間了。母親抓住我的手不放；母親說，旁邊有招待所，你住那里。我說，我必需要趕回去，明早要走。母親遲疑了一下，說，那吃了飯再走，叫你朋友一起。我說，不用麻煩。
我執(zhí)意要走，母親只好送我。出門時，我才注意到對面是一間洗漱的屋子，有人在里面洗菜；水龍頭嘩嘩嘩響著，展示生活中這不多的奢侈。
出樓道口時，我給母親五百塊錢；母親拒絕了。再次遭拒時，我說，媽。這聲音陌生得像別人替我喊的。在我，心底生出從未有過的輕松，而母親已淚流滿面。莽撞的女人在上樓，手捏一煙盒；她大概是那男人的女兒。路燈下，與我擦肩而過時她滿臉狐疑地看我一眼。母親感覺到什么，只是囁嚅。送到我樓底，母親努力睜大眼睛，像要看清我下石梯的姿勢。到石梯盡頭，我轉(zhuǎn)身，看到母親還立在燈影里，手張著，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單車沿黑黢黢的山路而下，在一個拐彎處我差點沖出馬路。驚出一身冷汗后，我不得不厚著臉皮攔住一輛貨車，好說歹說才讓司機解除戒備。把單車扔進車廂，我狼狽地爬進駕駛室。
在村岔道口，一下車，有聲音叫我。
姐一直在那里等我。
3
晚飯后，村子靜下來。
父親的墳頭點了一盞燈（我也像姐那樣相信：父親的魂游蕩后不會找不到回來的路）；姐在天黑前點亮它。按規(guī)矩，得點燈七七四十九晚。墳地距姐家更近，姐可以省心不少。
憑借燈依稀的指引，我摸到父親墳前，依次從提兜里拿出紙錢、香、燭。劃動火柴，嗤的一聲中，想必父親知道是兒子看他來了。父親習(xí)慣用火柴，他說火柴劃擦皮的聲音好聽。
兒子不能經(jīng)常來看你，你原諒他吧。在紙錢的燃燒中，我禱祝。
姐跟來，說，天冷，給你送衣服。
姐，聽到?jīng)]有。
聽到什么。
爸在罵我。
把頭貼在冰冷而親切的泥土上，聽到父親在罵，我想到提兜里的精裝老窖。打開瓶蓋，酒香四溢，我猛喝一口，在肚子的翻江倒海中把一瓶酒灑在墳頭。酒香飄得很遠(yuǎn)，父親那游蕩的魂也該醉了。依稀看著墳頭歪歪斜斜的草根，我知道這才是墳?zāi)沟闹魅恕屗鼈兪刈o父親的魂和遺骸；也讓千里之外的我，仍舊眷戀埋葬父親的土地吧。
酒很香，我說完重重地磕一個頭。
明早就走，姐問。
我抬起頭，看不清姐的樣子，但帶著疼愛的聲音讓我永遠(yuǎn)記得。
姐說，上次你回來，陪爸一個星期，他到死都記得。
上次出門的前一天，父親起得早，目的是在圍著床邊的竹椅團團轉(zhuǎn)（好像躺在上面厭煩了），或找半天才發(fā)現(xiàn)要找的東西在眼皮子底下。父親失魂落魄的樣子讓我揪心。到下午，父親沒一個好臉，說話也沒新意：
天蒙蒙亮就走。
這話父親問了多次，可他每次說的語氣像是在問第一次。
天蒙蒙亮就走。我的回答像清晰的回音。
不多住一天。父親看我的眼神是眼巴巴的，好像一走再也不回來。
嗯。我低下頭。
及至姐岔開話題，父親的思維才不情愿地調(diào)整；等姐一離開，父親又問：
天蒙蒙亮就走。
回答過后，我轉(zhuǎn)過頭看院門外秋天的垸塘：堰坎上桉樹的倒影與黃昏那古老的太陽一起在水面上彎曲、一只掠過水面的鳥（我相信是小時渴望抓來養(yǎng)在籠子里的翠鳥）、在桉樹與一叢植物之間低頭吃草的牛——它搖著尾巴，矮下去，很快，不見了。
那出去走走。父親像下定決心似的加大音量。
那出去走走。說完我拿來衣服，給父親披上。
父子倆沿垸塘的路走下去。在堰坎上，之前見到的牛已順著下坡路走出老遠(yuǎn)。我說，誰的牛，不怕迷路。父親說，老五的；見我一臉茫然，又說，他兒子的腿不好使，牛只好自己出來，自己回家——都不容易啊。說到這里，父親笑了。我想起來，老五兒子的腿不好使是因為在襁褓中打針不小心打壞的（肇事醫(yī)生是親戚，不好追究），從此要人服侍一輩子。父親的朋友不多，老五算一個。母親走后，老五常來家里嘮叨；兒子遭孽后，老五少來，最后干脆不來（老五的老婆時常含了淚水與人說話，惹來許多唏噓）。
父親說，現(xiàn)在社會上壞人多，在外，不要**、偷盜，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人。我立住，腦海涌出一個強烈的渴望：跪下去。我不知道跪下后父親的反應(yīng)，但我的腿僵硬了，膝蓋木然，像不會活動。
蛋黃般的月亮帶著醉意爬上梢頭。風(fēng)吹來，穿過低矮的桑樹與耿直的按樹，送來泥土涼爽、植物芬芳的氣息以及蛐蛐坦蕩而輕快的歌唱。黑色從四周包圍過來，把父親的臉涂得模糊。我小心地挪移步子后說，爸，回去了。父親說，你姐又流產(chǎn)了。我說，姐說了；攙著父親后又說，回去吧，我們。父親不再說話，任我指揮，孩子般聽話。
姐正等在院外，說，再不回來要大聲喊吃飯啦。父親的聽話只是暫時——我去拿那瓶老窖，卻被制止；他說，我的，你不準(zhǔn)動。
照例可口的飯菜、辣心烤肺的燒酒、無濟于事的勸說以及父親的執(zhí)固、姐苦口婆心的圓場、我的悶悶不樂，把昔日門可羅雀的家鬧得像個樣。
姐說，上次你走了好多天，爸都沒說話。
姐說，我讓他給你電話，他偏偏不。
姐說，起來吧，我們回去。
回到家，姐幫我收拾行李。看到姐忙碌的身影，我去父親住的屋子。一切安在，只是沒了主人。我躺下，心想，有一天，我也會像父親那樣，離開這個世界，帶走所有的微不足道的辛苦、快樂，不管是厭倦還是留戀。我睡去；夢里，見到青青的草守護著父親的魂和遺骸……
早上，姐叫醒我；起身，被一陣刻骨的疼痛刺得尖叫起來——它來自我的左小腿。
4
來的不是我記憶中清楚記得的赤腳醫(yī)生，而是他的兒子；自然，那間藥鋪也由他兒子經(jīng)營。而立之年的醫(yī)生俯下身來（我坐在堂屋的門檻上——那里光線好），一邊給我把脈，一邊說話，臉上的微笑親切。他說他記得我，那時挺調(diào)皮的；我想，這像他留給我的印象那樣，是一些個模糊的畫面。他說他早結(jié)婚了，有一個讀不進書專門給大人惹是生非的孩子。現(xiàn)在的孩子有幾個不是這樣的呢，他像是自我解嘲地補充說。姐在一邊等得焦急。
藥鋪在路邊，還記得距一座石拱橋不遠(yuǎn)。在石拱橋右邊與小河之間有一口井，當(dāng)離家最近的那口井干涸后，母親會起早去石拱橋挑水；第二次路過藥鋪時，就有兩片毛茸茸的南瓜葉漂在桶里。老先生開門了，迎進早客，順帶招呼路人，之后回去端坐在那張工作藤椅里，交叉的手?jǐn)R在面前的桌上，茶色框架的老花鏡不偏不倚地掛在灰白色的眉毛下面。雪白的日光燈下，見病人坐下，老先生先露出微笑，再耐心詢問。老先生身后的墻上掛著字帖（道濟天下），右邊是密密匝匝的藥屜，抓藥時，老先生要把眼睛湊得很近，才看得清藥方（老先生用筆管大、吸墨多的鋼筆寫藥方，鮮艷的藍(lán)色字永遠(yuǎn)在飛舞——也許只有他自己才認(rèn)得）以及藥屜貼紙上的字。
醫(yī)生盯著我小腿疼痛的地方觀察。良久，他收起一臉的微笑，嚴(yán)肅、坦白而無不遺憾地說，不知道問題在哪里。走時，他補充說，也許，過兩天會好。大概，他以這樣的方式安慰過許多的病人，其中，該有我的父親才對。
姐送走醫(yī)生回來后我還坐在門檻上。姐說，要不，去鎮(zhèn)里看看。我說，好像也沒那么痛了，等等看吧。姐將信將疑。我不得不自己站起來，動作是慢點，但還能活動。姐進屋做飯，我拖著步子出門閑逛。
陽光從霧里找到出路時，上午已過半。我去馬路邊的茶館。姐說得不錯，老遠(yuǎn)就感覺得到它的熱鬧。在這里，除了喝茶，還可以打麻將、桌球。曾幾何時，茶館的蓋碗茶變成現(xiàn)在的搪瓷盅；喝的人，端起它，有無悅耳的蓋碗撞擊聲并不重要。麻將桌旁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夾雜了驚喜或咒罵），圍觀者似乎更關(guān)心牌局。如今，像父輩們那樣虔誠地守候在這片土地上的年輕人把多余的熱忱分擔(dān)給了麻將，更多的，則像我那樣，候鳥般的飛來飛去。茶館過去，是三岔路口；一個女人坐在路口的一棵泡桐樹下補鞋。等我看到擺放在她旁邊的那對拐杖時，才知道她沒有雙腿。終于，在臺球的碰撞聲中，我記起來：她是我一位小學(xué)同學(xué)的姐姐；那時，她說過她姐姐如何如何的漂亮。關(guān)于這位姐姐的故事我知道的是十六年前她在一次蹊蹺的車禍中把自己的雙腿留在了南方的某個小鎮(zhèn)的一間工廠門口的水泥路上；能動彈后，在獲得一筆不菲的賠償后（聽說是十萬塊）回家繼續(xù)療養(yǎng)……
有人招呼我，還叫出我的名字。順這聲音，我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他戴著帽子，帽子的藍(lán)色跟他衣服的顏色形成反差；他是瞇瞇眼，笑起來，一定像一朵花，可我不會覺得可愛——我吞吞吐吐，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在外面，這種事少有發(fā)生：一路走下去，即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也不用擔(dān)心有人認(rèn)識你。在我是喜歡；自從父親落得笑柄之后，我習(xí)慣了冷遇。眼前這人也許真的認(rèn)識我，只是我的記憶不堪造就——不管如何，我選擇匆匆離開，像是逃；這聲音在背后嚷道：你看到我家劉大沒有啊。
午后，寧靜而暖和的時光帶來兒時才能有的愉悅。有鳥兒落到門口空地上找食，起起落落中，翅膀的撲騰聲清晰入耳。在我愜意地享受陽光時，小腿的疼痛加劇了，像是突然而至的抽筋。我牙關(guān)緊咬，苦苦支撐。感受好些時，院大門被撞開，一個人搖搖晃晃地進來，沒走兩步，蹲下去，哇的一聲吐了……
5
姐清掃地上那堆臟物后，把姐夫拖了回去。姐夫的醉酒是家常便飯。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去了；我的耳朵得到依稀的聲音：……信不信……休了你……
我開始重新審視我的家。它裝載了悲歡離合，也給予我一個奇怪的信念：你出生在這里，它是你的根。你出神地看它，可它不知道你心情的受傷，不懂得欣賞你的百感交集，也不會對你有絲毫的憐憫、垂青……他痛恨過它，他在這里出生，長到某一天卻被拋棄。他常在夜里偷偷起來，坐在院門口右邊的石墩上抽泣。哭累了，不諳世事的他祈禱熟悉的人沿著熟悉的路回來（她不忍心丟下她的孩子）；他閉上眼睛，心說數(shù)到一百，她會出現(xiàn)：一二三……等把眼睛睜開，天已亮，見到的是姐——她叫醒了他——他靠在門框上睡著了……現(xiàn)在，他似乎是恨不起來。金黃色的竹椅在屋檐下的陰影里靜默著。父親，在許許多多的時間里躺在上面；他在想什么。
把竹椅挪到院子陽光地帶，我小心得生怕它會散架。躺下去，片刻涼意后，溫暖包圍。我覺得舒服，很快，睡著了。睡得不深，但睡得久，好像一直有細(xì)碎的聲音響在耳邊，也許是院墻上的麻雀在呼朋引伴。
我醒來。自然而然地醒來。半明半昧的空氣讓我的腦子從混沌場景走到空曠地帶，走出紛繁復(fù)雜、飄忽不定的夢。世界變得親近。仍舊是睡的姿勢，眼睛在打量變暗的天空、耳朵捕捉一切動靜；懶得起身，不想轉(zhuǎn)頭，我知道已是黃昏……
那個早上，母親出門，不再回到生養(yǎng)了兩個孩子的家。那天我該去學(xué)校的，但我偷偷地跑去學(xué)校附近的水庫。第一次逃學(xué)的害怕因為母親的離開而淡化。春天的堰坎披了一層綠色的毯子，踩著它的柔軟，我心不在焉地走下去。我不知道去哪里。如果有一個把我藏起來或者說把我的難過藏起來的地方我肯定會不假思索地跑去。霧逐漸散去。水庫中間的島上，在房子與一張竹竿支起的網(wǎng)之間，有一條小船。一個人拖船下水，再上船去了對岸。有人經(jīng)過我身邊，他左眼角有顆痣，痣旁邊的眼睛里充滿的懷疑——我清楚他的想法——落到我的帆布書包上。鈴聲響了；我的心跳了一下：下課了。想到老師詢問同學(xué)們我沒來的原因時，我很想跑進學(xué)校，跑進嘈雜里，向老師、向要好的同學(xué)把我的傷心說出來。它的不光彩又叫我守口如瓶，可他們知道它不過是早遲。他們會拿怎樣的眼光看我，會背我如何的說三道四——我不肯定但猜得到。這還好，可以不理，可沒了母親，我怎么辦。
想到母親的離開，我總想傷傷心心地哭一場。回家，不再看到母親的身影，得不到她的問話甚至連責(zé)罵也沒有。家的毫無生氣叫我不寒而栗，可我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我想到了死；跳進水庫也就不傷心了。我想到在水里痛苦的掙扎想到我逐漸變硬的身體想到死后趕來的父母的追悔莫及（我居然得到報復(fù)的快樂）……可我懼怕水里的憋悶；心想哭出來會好一些，可又怕路過的人聽到笑話。
風(fēng)牽扯出水面的皺紋。一些不安分守己的魚躍出水面，一聲脆響后迅速跑回去。我?guī)缀跻詾楦改傅碾x婚不過是一個玩笑；一只鳥兒飛過眼前，叫聲提醒我是事實。
那個上午，我還聽到喇叭播放的廣播操和眼保健操；在我結(jié)束讀書生活后，它們依然出現(xiàn)在我夢里。
后來我把書包埋在堰坎旁邊的地里，才耷拉著腦袋回家。到家，沒太多的不安。等把碗里的飯扒完，我溜下桌子就走。這么早去學(xué)校，也許是不希望撞見同學(xué)吧。可我還是遇到一個女同學(xué)。她的兩條黑色辮子總是放在胸前，辮子纏有粉紅色的橡皮筋；她說話時眼睛忽閃忽然的，還喜歡用手捋其中一條辮子。她本來是走在我前面的，可走著走著，她停了下來；等我走近，發(fā)現(xiàn)是她已來不及跑。她轉(zhuǎn)身過來問我上午怎么沒來上課，老師都問到了。我敷衍也沒有，很快走到前面去，不理會她的失望。這點失望算什么。一個男同學(xué)迎面而來，跟我一樣，一臉沮喪。我的難過比他多十倍——他不過是上課開小差被老師批評，或是考分沒法跟家長交待。
還是去學(xué)校的路，可它陌生起來。越近學(xué)校我越害怕。我還要去嗎。四下瞅瞅，沒人注意，我跑進路邊竹林里的水溝——它通向水庫……
書包還在，抖掉上面的土，回到堰坎上，頭枕書包，隨手扯一節(jié)草放嘴里，嚼出絲絲甜味……終于，我聽到上課的鈴聲。第二次鈴聲中，我看到水庫對面一個聽到鈴聲就飛快奔跑的影子。隔得很遠(yuǎn)我還是看到了他的紅領(lǐng)巾。不知他如何懊惱如何怪大人做飯得遲如何跑得滿頭大汗如何惴惴不安地來到教室門口怯生生地喊一聲報告呢。我心說不就是遲到。
風(fēng)來了，和煦的陽光催人入夢……
我醒來，自然而然地醒來，好像只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在它水庫的堰坎上。時間過得飛快，一眨眼就要天黑。剛才的夢，無法回憶，模糊的一個場景也沒有。我沒動，因為，我想清楚自己在哪里；確定后，我還沒動，我想知道接下來去哪里……
然而此刻，我不得不動身——屋里的手機在響。
6
沒想到這個晚上我會在鎮(zhèn)中心醫(yī)院里度過。
老牛給我電話，說年前一客戶拖欠的貨款可能收不回來了。那可是一筆不菲的數(shù)目，兩萬多塊呢。當(dāng)初答應(yīng)一拖再拖，是瞅?qū)Ψ绞敲餍瞧髽I(yè)。曾幾何時，它的廣告還在中央臺狂轟亂炸，現(xiàn)在可好，說倒就倒。老牛說供應(yīng)商堵在門口叫爹罵娘。末了，老牛補充說有人回去就跳樓了，說是上千萬沒法……
電話一結(jié)束，我的腿又開始痛了。拿下這客戶一點單子不容易。我跟老牛先是想法設(shè)法打聽負(fù)責(zé)人，之后是把臉皮撕了，輪流去疏通。低聲下氣，好說歹說，加多提成，人家才答應(yīng)分一羹。這還沒完，每清款一次還得買發(fā)票，跟不法商勾結(jié)；每次瞅著發(fā)票，生怕哪天工商局的接到舉報來查證，破門而入，連老窩都給清空。要知道，當(dāng)初跟老牛為是否合作做辦公耗材生意而猶豫時是在敲下這樁單子后才吃的定心丸。我好像看到老牛擠在人堆里，眼神是無可奈何與后悔，身體是沒精打采；身邊叫囂得厲害的人恨不得扛一個炸藥包來，點燃它扔進去——當(dāng)然，那樣管用的話，這公司早成一大窟窿。
腿剛痛那會兒，我沒在意，以為是心痛引發(fā)的；很快，痛是接二連三，沖鋒陷陣一般，以至于我不得不咬牙切齒。姐進來時我正坐在地上掙扎；她先去父親墳頭點燈了。姐打急救電話，然后攙著大汗淋漓的我去路邊等待。急救車一路轟鳴，也一路驚動。看熱鬧的人還沒完全明白過來，車已經(jīng)掉頭走遠(yuǎn)。一上車，我感覺不那么痛了。在醫(yī)院一番折騰，已近午夜。躺在彌漫福爾馬林分子的房間，我無可奈何地笑了：沒檢查出什么毛病，醫(yī)生沒敢下藥，建議留院察看。姐進來，一邊把剛買的水果放在床邊小柜上，一邊小聲問，餓沒有。
集體病房，旁邊病床躺的是一個老人（斑白的頭發(fā)露出來），在睡里偶爾說著夢話。我搖搖頭，想到之前自己痛苦地蹲在路邊等車未免有些小題大做。有一年，父親也這樣干過，母親呆在他旁邊，心急如焚地等班車。我跟姐在旁邊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干什么；母親吩咐我們回去看好家。好不容易車來了，父親捧著肚子上去，母親緊隨其后。車上人很多，我跟姐都擔(dān)心父親沒得座位了。父親得的是闌尾炎，開刀休養(yǎng)一段時間也就好了。父親是真病，我呢，是假的，我堅信。姐不這么認(rèn)為，她說現(xiàn)在的怪病多得很，三岔路口一開車的，錢賺了不少，年前去醫(yī)院查出癌來了，晚期，才三十多歲；隨即，姐又說，呸呸呸，我這烏鴉嘴。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香，盡管耳邊伴隨了輕微的鼾聲，夢里的我知道它來自那不知名也不知樣子的老人。姐比我醒得早，她在一張空床上將就了一個晚上。我睡時，她在我旁邊，我醒時，她在我旁邊，還是那樣子，讓我懷疑她是否沒睡。老人也早醒來，盯住我看，神態(tài)像是在不堪造就的記憶里徒勞而又費勁地搜尋一個熟人。他黝黑，胡子拉碴，眼睛不動，一尊雕像似地放在我的不遠(yuǎn)處。我終于等到他看到我也在看他，才嘆口氣，轉(zhuǎn)過臉去看窗外。上午的陽光落在窗臺那盆茉莉花上，我羨慕老人可以與茉莉花如此親近。姐把削皮后的蘋果遞給老人，他不驚訝，也沒拒絕，接過后只是看蘋果，大概在想這是什么東西。
下午，姐夫出現(xiàn)在病房，見到我就罵丟香蕉皮的是黑心蘿卜，清潔工死光光。在上樓梯時，他踩到香蕉皮摔了一跤，沒摔到傷摔跑雅興。他一來，姐沒好氣地出去，他跟屁蟲似的跟出去。不久，姐進來，他也進來，瞅瞅整個病房，說，好熟悉。姐說，你閉嘴，沒人當(dāng)你是啞巴。我讓姐先回去。下午復(fù)查，腿還是沒查出問題，醫(yī)生說明天上午再看看，姐留下來也派不上用場。我?guī)缀跏菙f姐走的；那時我也決定明天下午出院。再回到床上，無意中朝窗戶看去，跟老人的眼光撞在一起；他一直盯住我看，認(rèn)真得忘記揩滾出來的口水。
臨近黃昏，我忍不住跑出醫(yī)院。老人眼光的執(zhí)著讓我全身冒雞皮疙瘩。一出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石板路、木屋全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水泥路、中規(guī)中矩的樓房。醫(yī)院對面原本是供銷社四個出入口之一，這個出口的右邊是個書攤；現(xiàn)在，一片水泥地上面布置了一些個花花草草，花草對面的亭子里坐有老人小孩（這個位置也許就是供銷社中央）。我就那么傻乎乎地立在那里，直到天黑，才決定朝左邊走下去。十分鐘后，我終于踩到石梯并且走下去。這個地方叫十八梯。當(dāng)我數(shù)到十七梯，有東西擋住我的去路——我碰到墻。如果沒有這堵墻，我會進入一所學(xué)校的后門，并在繞過一口水井后，抵達(dá)操場；學(xué)校里有一棵樹皮斑駁的榕樹，沒人說得上它大概的年齡。
失望地回到醫(yī)院，進病房前，護士推著餐車走在我后面。老頭不見了。我問身后的護士。護士年輕、漂亮，可她皺著眉頭說，不知道；聲音很模糊，像是感冒了——真奇怪，她也會感冒。
整晚大多時候我處在失眠中。說來慚愧，我在思念老頭，或者擔(dān)心在我睡著時他忽然跑進來，立在我旁邊。他就那么一直盯住我，想想也讓我毛骨悚然。最糟糕的是半夜三更醒來看到一雙眼睛……
一點過四分，風(fēng)帶來冷……一點半，醫(yī)院門口有一陣騷動……五分鐘后，一個年輕人沖進病房，沒等我明白，又沖出去……三點十五分，下雨了（不知道父親墳頭的燈澆滅了沒有）……四點鐘，我想我快瘋了……四點半，還好，值班的護士出現(xiàn)了，我想跟她聊天，她打著呵欠拒絕了我的盛情。消失在樓梯口之前，她告訴我一個讓我說不出具體滋味的消息：老頭失蹤了；熟人在外面看到了老頭，順帶給他一個兒子說了……
半上午我被吵醒。一群人簇?fù)砝先诉M病房；眨眼過后，只剩下一個醫(yī)生在跟老人交流，其間注射了藥水。醫(yī)生一走，老人果真像醫(yī)生跟我說的那樣，是安安靜靜地睡著了，不用我擔(dān)心。
下午，我堅持要出院，再呆一個晚上，我非發(fā)瘋不可。姐執(zhí)意要在午后趕來接我。那時，老人還在睡；現(xiàn)在，他是哪里也去不成。來看他的人只有來去匆匆的護士。跟姐說了老人的逃跑以及被抓回來后，她把一袋水果放在距老人最近的小柜上。
為證明腿沒大礙，我輕松地下樓，甚至出院后逛街；姐一言不發(fā)地跟在后面。水果皮、紙屑、湫凹處的雨跡、送小孩讀書的老人等點綴一目了然的水泥街道。天晴得曖昧，陽光在霧里打盹。店鋪門口的主人無所事事，不是打著哈欠搓麻將，就是趴在桌上假寐。
回到家，姐才說，你在醫(yī)院睡的床，爸也睡過。
7
這天晚上，我一覺睡到第二天半上午。摸索著出來。姐在院門口織毛衣，金黃色的線團在她懷里跳躍。很久沒認(rèn)真看姐，現(xiàn)在看去，再不是記憶習(xí)慣的樣子。姐見我起來，忙去熱飯；這時，姐才讓我覺得親切。
我答應(yīng)姐多呆幾天。為消磨時間，午后，去姐家里。早幾年修的樓房，遠(yuǎn)遠(yuǎn)看去，紅色磚墻還鮮艷，近了，鮮艷中顯出斑駁。門口壩子里一桌麻將，客廳里也一桌麻將，里外應(yīng)合著。姐夫在外面，叼著煙，眼睛不離麻將地跟我說話，招呼不周，隨便坐。姐帶我上樓；姐說，上面安靜。大概是路走多了，我的腿隱隱在痛。當(dāng)我小心地上樓來，姐把削過皮的蘋果遞給我。這時，樓下的電話響了；接著一個尖叫聲伴隨一陣騷動聲。
在陽臺上，我看到一個女人朝馬路的方向小跑。客廳也出來人，跟外面的交頭接耳。姐夫把面前的牌一推，在稀哩嘩啦聲中罵，晦氣，早不抓晚不抓，害得清一色泡湯了。姐下去問個究竟。
很快明白：女人十六歲的兒子在學(xué)校書不好讀，倒跟社會上的哥們學(xué)得有榜有樣，現(xiàn)在是學(xué)進了派出所。姐說，男人在外打工，聽說在一個小廠做廚師，她呢，喜歡打麻將，兒子也就疏忽管理了；姐還說，現(xiàn)在，有幾家不是年輕的在外，剩下的不是老人孩子就是婦女……
等我下來，樓下清靜得連狗也不肯多呆。桌上干干凈凈，桌下滿地?zé)燁^；轉(zhuǎn)移陣地了，我心說。再看姐，打掃得不聲不響。天黑，姐夫也沒回家落腳；姐一字沒提，我也不好問。
晚飯后的電視看得心不在焉，我只好關(guān)掉；再瞅瞅時間，不過八點半。姐早睡了，我倒羨慕她。屋外，夜晚讓村子變得遼闊、神秘，讓人望而卻步；偶爾出現(xiàn)的狗叫、人聲、模糊的燈光變得親切。姐安排我在客廳右邊的房間下榻。姐說爸來喝醉了就睡這間房，如果沒醉摸黑也要回去；姐還指著陶瓷壺說爸喝茶連杯子也省了。燈光下，床面前的抽屜立著一面鏡子，雕花木底座，展現(xiàn)的是蓮花的形象；白色蚊帳、淡黃色的床單、紅花被套安靜地反映在鏡子里，像隔得很遠(yuǎn)。陶瓷壺還在，但父親把它永遠(yuǎn)拋棄了，就像撇開我一樣；眼下，它是實實在在的形狀，而他，僅僅是腦海構(gòu)筑的形象。我甚至想，黑暗不會老，但總有那么一天，我會像父親那樣老態(tài)龍鐘，丑陋地躺在被窩里；父親可以借助酒精睡去，而我，該如何應(yīng)付。
大清早被打門聲驚醒。門開，來人一個趔趄，撲在我懷里，幾乎把我壓倒。是姐夫，沒醉，打一個濃重的哈欠后說，困。姐下來時，姐夫在我睡的床上已酣然入夢。他是真的困了，困得鞋襪也沒脫。姐說，不到天黑是不會起來。
上午我準(zhǔn)備回去，目的是走走看看。姐挽留我，說在哪邊也一樣。一番爭執(zhí)，我到底留下了。下午，村長過來問昨天下午的情況；原來警察先電話村長，村長當(dāng)即給了兩串號碼，一是路邊茶館的，一是兒子家的。村長又問，他呢。姐指了指村長身后的房間。村長闖進去，沖出來時罵，狗東西；隨后又背著手大闊步地走了。姐說，平時他也少來，大概當(dāng)慣了村長，脾氣大，開口閉口要斷絕父子關(guān)系。這時，外面響起說話聲。
我沒想到是藍(lán)帽子；他正在說，村長，你看我家劉大沒有啊。回答的只是嘆息。藍(lán)帽子一臉失望，見嘆息的人走遠(yuǎn)，只得低下頭走了。姐跟著我來到門口。我問，姐，這人怎知道我名字，還有，那天他也問我這樣的話。姐說，可能在爸的喪事上他來過。嘆口氣，姐繼續(xù)說，兒子在廣州開摩托車載客，車禍中喪了命；唯一的兒子沒了，兒媳、孫子也走了。我說，他瘋了。姐說，說瘋吧，三歲小孩的名字他都記得；說沒瘋吧，逢人就問……
8
一整天，腿沒痛，決定明早走；我不想老牛一人再忙。晚上，跟姐去父親墳前，給碗添麻油，點燃燈芯，讓靜穆、朦朧的光籠罩墳頭。
回到家，姐邊收拾行李邊問，要不給老牛帶點禮物。我拒絕了。姐說，你的腿真不痛了；說著說著，姐停下來。我說，姐，你怎啦。姐說，你剛好在家里多住了七天。我說，什么七天；隨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張開的嘴巴沒合上……
天蒙蒙亮，我出發(fā)。身后的村子還在夢里，一時片刻不會清醒。姐不送我，昨晚說好的，我猜她哭紅了眼睛。先到父親墳前道別，驚訝地看到在燃燒的香、燭以及紙錢灰燼旁邊的一盒香煙。蹲下，還看到一支香煙直插進土，紅紅的煙頭在努力點燃晨曦……
9
回到D市C鎮(zhèn)時，老牛趴在客廳唯一的一張桌上正鼾聲雷動。我也經(jīng)常這樣，以便在自然而然的情況下，忘記觸指可及的辦公耗材（打卡鐘、計算器等等）的銷售惹來的煩惱時順帶也拋開明天的迷惘，盡管也會在夢里品味衰老、對死亡憂傷、被絕望逼迫。老牛睡得跟豬一樣，我開門弄出的響動居然沒驚動他。
因為雨季，加上新樓以及周圍樓房的包圍，下午的房間幽暗，濕度大得墻壁上結(jié)滿水珠。放下箱子，看老牛露出的半邊臉黑乎乎一片；再看，才知是胡子。陽臺上，塑膠可樂瓶還在，富貴竹在里面活得新鮮、滋潤。旁邊兩盆金橘枯了；回家前它們還在開花，香氣幽幽。
想拍醒老牛，手伸到一半還是縮回來。回頭看，老牛那間睡房的門洞開，里面像狗窩。床頭墻壁上的掛歷傾斜了，畫上嫵媚的女人因為失重與濕漉，看上去黯然神傷。我搖搖頭，回自己的睡房。還是那個早上離開時的模樣，摸摸床、被子，到處是溽溽的粘粘的……
芒果樹花開的午夜，老牛已著手行李的打包工作；老婆在蘇州打工，他也得去，否則，那病入膏肓的婚姻嗚呼哀哉是早遲。我見過他老婆一次。一個上午，我的打盹中響起敲門聲。開門，撲鼻的香氣熏清醒了我，才看清面前的女人踩著高跟鞋，一襲白裙，微笑中，白皙臉上的酒窩也迷人。我以為她走錯門，問的話忘了，語氣是懶洋洋。她就那么微笑著說，我找牛經(jīng)理，您就是鄧經(jīng)理吧。說得沒錯，名片上可不是。看到她的微笑，我以為是賣身的女人找錯門；但在她說話后，我差點跳起來，以為不是客戶為產(chǎn)品質(zhì)量找上門來了（那段時間進打印機墨盒時，我瞞著老牛買了一批水貨；但我向毛主席保證，利潤照常五五分）就是工商局獲得了舉報搞突擊，有想奪路而逃的沖動。不管如何，這肯定不是好事；我結(jié)結(jié)巴巴起來。好在外出送貨的老牛及時打回電話，他說五分鐘后到，幫他接待老婆先。我唯一的迷惑是為什么這可愛的微笑獨不給老牛；我清楚地記得老牛一出現(xiàn)，這女人就變得不會笑了。這話我沒敢問老牛，問也白問。老牛把所有的賬目明細(xì)復(fù)印一份給我，說剩下的收幾個是幾個。
計劃跟老牛的餞行推遲了，因為早上醒來，我小腿的疼痛又開始了。老牛讓我去醫(yī)院，我拒絕了，我說，一個感冒都會看出大問題，堅決不去。老牛還要勸；我說，大不了一死。晚上，姐打來電話，直到通話結(jié)束，我才重又思考小腿的毛病；姐說今天是清明節(jié)……
第三天，小腿的疼痛沒了。晚上，跟老牛去附近市場的大排檔腐敗。啤酒泡沫、婦女般的嘮叨、看上去還算干凈的食物、茶杯里的煙蒂、一步三搖晃的女人、背了吉他亂嚷嚷的小男孩、覓食的黑狗、過往摩托車的廢氣等流浪的心用不著的東西組成我們的告別儀式。老牛接了個電話后就變得眼淚汪汪。我說，老牛，喝糊涂了吧，啤酒怎會醉呢。老牛的手指揩了揩眼睛，咧嘴笑了；他說，難得糊涂啊。我舉起杯子，說，干了。哐當(dāng)一聲，彼此一飲而盡。我說，給我一賬號……
在收一筆不到三百塊的欠款時，負(fù)責(zé)這事的主管無論如何要我請客，他抬抬鼻梁上的眼鏡后說，老板，我照顧您，您也要照顧我啊。他說這話時我鬼使神差地想到父親，想到那個遙遠(yuǎn)的上午，父親在鎮(zhèn)里叫十八梯的地方的大發(fā)雷霆。
暑假里（那時家看上去還像模像樣），我經(jīng)常跑去捉泥鰍；湊到一定數(shù)量，父親就挑到鎮(zhèn)上去賣。那天大早，我猴跳跳地跟在父親后面。泥鰍賣得不順利，父親在十八梯路邊的有個木窗戶的高高的屋檐下，眼巴巴地瞅著無數(shù)雙挑剔的眼睛。在父親旁邊，我無所事事，看行人又看旁邊攤子的泥鰍、黃鱔什么的。好不容易來了買主，還說全部買。父親激動了，我也瞎高興。忙碌中的買主提著稱桿報數(shù)后，我看到父親的臉沉下來。父親說，你再稱稱。買主的臉難堪起來，他不耐煩地說，沒錯。父親說，真沒錯。買主說，嗯。父親奪過稱罵，他媽的，連我兒子也坑。十八梯變得一時安靜。買主奪過稱嚷道，你這鄉(xiāng)巴佬，不賣拉倒；說完擠進人群。父親后來是把泥鰍一條不少地挑回去；我焉焉地跟在后面。半路上，父親給我買冰棍。我舉著冰棍對父親說，爸，你先吃……
我眼前出現(xiàn)一個塑膠杯子，它盛滿純凈水；是眼鏡端水讓我喝。他還在絮絮叨叨；我卻惡心不已。后來，我見到我的手抓過杯子，還見到水朝他飛了過去——
眼鏡沒明白過來，一手下意識地取眼鏡，一手抹臉，像是悲慟無限……
10
為省房租，端午節(jié)后，我搬到靠近市場的一房一廳。搬家后的第一件事是跑去銀行排大半天的隊給老牛匯款。錢不多，我添了一百八十塊，湊個整數(shù)。搬來的第一個晚上，我就明白為什么二手房東會以那么便宜的價格租給我。
像所有南方工廠擁擠的小鎮(zhèn)那樣，它的市場總是亂糟糟的，它入夜的街道、巷子總有幾條是曖昧的，它的發(fā)廊生意很好（嚴(yán)打時期例外）。樓下面靠近路口的店鋪永遠(yuǎn)在表演轉(zhuǎn)讓揮淚跳樓大甩賣最后三天的節(jié)目，喇叭高分貝的宣傳（有時也插入黃家駒滄涼地呼喚）中，周佳牌洗衣粉漂柔洗發(fā)水唐師傅飲料等等粉墨登場……店鋪路口，代辦證件的婦女風(fēng)雨無阻地工作著，吆喝生意時還得警惕治安巡邏，堅韌的精神惹得被問及的我自愧弗如。
午夜，我倚在二樓窗戶，眼光穿過富貴竹的空隙，看到樓背后的街上年輕、光鮮的女人們在歡聲笑語中等待生意；小車一來，全圍攏上去。一個著裝花哨的婦人往往落在最后，但她說慢慢來；她們很聽話，經(jīng)這么一提醒，不鬧也不搶。偶爾我也會在睡中被窗外的尖叫、打砸、狗叫聲什么的驚醒。它們倒好，來得快去也快；我還那么懵懂地坐著，透過蚊帳，看著落在窗臺的月光以及昏黃的路燈光下安靜的街道，好像自己是從天外被遺失到這個陌生世界，唐突之極。為不至于過分驚慌，我只好又不明就里地回到夢里；在那里，我安全，或者說是習(xí)慣那里的危險。
老牛來過幾次電話，問及生意，得到的回答是：偶爾忙得屁滾尿流，偶爾閑得恨不能跟樓下那只毛發(fā)蓬松、眼神總帶著憂郁與無助的黑白相間的雜毛狗說話。老牛的話說得不多，但滲透著滄涼，讓我想起下面喇叭的呼喚。電話結(jié)束，才發(fā)現(xiàn)忘記問他離婚沒有。
出于對時間慣性的尊重，我按部就班地生活，生怕一不留神，日子就不聽自己使喚。挺不明白自己，就這丁點兒出息。姐電話我，說家里下了一場小雪，還問我過年的計劃。我才意識到又要過年了。我沒打算回家，擠來擠去，何苦來哉。聽了我的回答，姐不再說話。我問，又吵架了。停頓許久后是一聲，嗯——
夜里，我夢到回家。視野中，槐樹上，落雪輕輕，猶如花開。
年底，大甩賣的店鋪結(jié)束漫長的揮淚、宣傳，經(jīng)大張旗鼓的裝修后，搖身一變成連鎖藥店。入夜，燈火通明的藥店提醒你：人很容易病著。我去過，為的是站在玻璃門邊的稱上知道地球的吸引力對自己的身體有了變化沒有，還好，差別不大。出來時，我多看了收銀的女孩兩眼，她像我在十二歲時喜歡過的一個女孩，那時，我只愿在胡思亂想中表達(dá)著我的殷勤。第二晚再去，她不在了……
幾陣鑼鼓敲打、幾串鞭炮聲響帶來了年。年前后，大多時辰我安享在被窩里，睡得眼皮浮腫，眠得骨頭跟夢也生銹。欣慰的是買的兩盆金橘在正月十五開花了，像一年前那樣，香氣幽幽。
尾聲
……我滑翔到一條路上，幽靈一般。起初路在波動，我差點跌倒。路邊的芭蕉樹與竹林融成灰色，在邋遢的黑影里藏匿著睡熟的鳥、待孵的蛋、蛇的心懷叵測、一條水溝的從容蜿蜒。一棟房子在芭蕉樹邊緣，原本白色的墻面也褪成灰色；在墻角，狗豎起耳朵在克盡厥職。我討厭狗，更討厭蛇。路的另一邊是一座廢棄的磚窯，頭頂坍塌后，變成老鼠的家以及衣衫襤褸的流浪人的免費招待所。
終于，我認(rèn)出它。這路多次出現(xiàn)在夢里，閉上眼睛，我也清楚路上的風(fēng)景：循著水溝的軌跡，可以抵達(dá)水庫；我去過磚窯，炭火的余熱還在，躺在里面，有溫暖傳來……
轉(zhuǎn)眼，學(xué)校出現(xiàn)。我沒進清風(fēng)雅靜的校園（里面連只蚊子都沒有），只在門口團團轉(zhuǎn)，思考哪里去（沒人指點我，哪怕把我逮走）……
有聲音在叫我；許久，才明白是手機在響。陌生的D市座機號碼把我從難堪的夢里拉出來。
是姐的聲音。我邊接聽邊推開窗——發(fā)現(xiàn)在下雨——話聽得零零碎碎：
……出來……錢被人偷了……在市汽車總站……
雨紛紛下著，我關(guān)上窗。暗地里，我的腿顫動一下；這時，久違的疼痛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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