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天氣燠熱，只有幾個臟兮兮的娃娃在趙家院門口的槐蔭下玩泥彈子。

這時，筆難畫光著上身，將一件破衫搭在肩上，一拐一瘸由巷口走來。上午，筆難畫經(jīng)過一家富戶大院時，被院中躥出的一條惡狗咬傷了小腿;他原本腿瘸，被狗咬傷后就更加瘸了。筆難畫大半天沒掙到一文錢，腹中早已饑腸轆轆，身上結(jié)滿汗霜，渾身疲乏，想坐在槐蔭下歇歇。

筆難畫！筆難畫！一個娃娃興奮地沖他喊叫。

其他娃娃見狀，都丟開彈子朝筆難畫擁了過來，七嘴八舌的說:筆難畫，你演個口技嘛！筆難畫，打個肉蓮花，等會兒叫我娘打碗米跟你-------

娃娃們清脆的呼叫聲驚動了街坊。聽到是筆難畫來了，人們都跑出門來看熱鬧，一會兒就將狹窄的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筆難畫五十多歲，是個窮得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的街頭流浪藝人。白天，筆難畫在城里游蕩，為碼頭上的苦力、纖夫以及街頭巷尾的行人獻藝;掙到幾個銅板后，晚上就回到城南郊外的一個巖洞中棲息。筆難畫的生存比一條流浪狗更慘道。流浪狗在尋到食物后可以獨享其食，筆難畫卻不能。因為，幾年前他在碼頭邊拾到一個才兩歲的啞女孩，取名難難，他掙到的錢還得買米回家哺養(yǎng)難難，筆難畫父女倆的日子比黃蓮更苦。

筆難畫其丑無比，用筆也難以描繪，人們就為他取了這綽號。他的真名實姓是什么？只有天才曉得。筆難畫的丑陋匯集了人生的一切不幸:癩頭、麻臉、駝背、跛足，連眼睛也長得象兩條紅紅的肉縫，看上去像兩條刀割的傷口。

其丑無比的筆難畫，雖歷盡了人世滄桑，卻渴愛民俗藝術;什么單璜、口技、說唱樣樣精道，說他渾身是戲一點不為過。最讓人們開心的節(jié)目還是他獨創(chuàng)的肉蓮花。蓮花原本是川西南一帶喜聞樂見的一種連說唱帶跳的民俗曲藝，一般由婦女表演，表演者需手持一根竹竿，竹竿上粘貼著花紙，竿頭串掛著一些銅錢，稱謂蓮槍。表演者在說唱時，午著蓮槍有節(jié)奏地碰擊身體各個部位，銅錢就碰響竹竿發(fā)出悅耳的聲響，為說唱增添了節(jié)奏變感。

而筆難畫獨創(chuàng)的肉蓮花不用蓮槍，全憑揮午一雙手掌拍打全身來達到聲響效果;為取悅看客，他的拍打很靈活很賣命，連頭頂、臀部、小腿乃至足板心都是被拍打的部位。往往在看客們陣陣叫好聲中，筆難畫以一種豁出去的精神賣命地表演，即使在寒冬臘月也會脫光上衣，一雙飛午的手掌在肉身上拍打出噼里啪啦的同時，還要即興編出唱詞。每打完一次肉蓮花，筆難畫熱汗淋漓，渾身紅腫體無完膚。然后，在人們笑得前抑后合看完一場悲劇性的表演后，筆難畫得到幾個賞錢，便雙手抱拳向人們作揖答謝。

但是，今天筆難畫的小腿被狗咬傷后已紅腫到膝蓋，又餓得渾身無力，不管人們要他表演有多么熱烈，筆難畫都耷拉著頭，滿面呈苦難狀。

趙四婆見狀，轉(zhuǎn)身進屋端來一缽米湯，說，腿都腫紅了，還打啥肉蓮花？先喝了米湯回家去養(yǎng)養(yǎng)吧！并摸了兩個銅板遞給筆難畫。

筆難畫端著米湯，有如端著缽生命之泉，抑著脖子咕嘟咕嘟喝得一干二凈;又雙手顫抖著接過趙四婆的銅錢，竟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便不顧紅腫的腿和幾個老頭的勸阻，抖擻起精神連說帶唱，老人家！你是救苦救難的覌音菩薩啊！！為人們噼哩啪啦打了通肉連花。因為騰跳，小腿上的膿血便星星點點濺到青石板上，看得人們愁眉苦臉連連擺頭。有人淚汪汪從家里端出碗米倒在筆難畫的破布袋中里，有人摸出幾枚銅錢塞到筆難畫手中-----這悲酸的情景，使調(diào)皮的娃娃們沒有一個還嘻鬧得出來，都眼巴巴瞧著筆難畫一拐一瘸慢慢走遠。

筆難畫咬著牙跛爬回巖洞時，見一縷金黃的燈光從黑黝黝的巖洞里瀉出，很覚蹊蹺。因為，沒有特別讓人高興的事，難難是從不點燈的。平常，在熬好野菜粥后，難難就跟砣石頭一樣安靜地蹲在黑糊糊的巖洞門口，眼巴巴地等著爹回家吃飯。難難知道，爹掙來的每一枚銅板都凝聚著多少血和淚啊！

爹______筆難畫剛到洞口，難難就大喊聲爹撲了上來，扶著筆難畫說，爹，你的腿咋啦？！

筆難畫想不到啞女難難竟突然說話了，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驚又喜將難難樓在懷里，聲音都在顫抖，說，難難！原來你不是唖巴呀！你咋能說話啦？！

爹！進屋說吧，有大好事告訴你哩！

燈光,對筆難畫父女來說是一種奢侈;燈光是那樣的溫馨，照得難難的臉紅紅的。

見爹的腿紅腫歷害，難難含著淚水幫著爹用鹽水洗過傷口并包扎好后，才雙眼閃著精光說，爹，我今天在河邊拾水漂柴時聽人說，解放軍要打進城啦！窮人就要被解放了！是不是解放了你就不再去打肉蓮花了？是不是解放了窮人家也有飯吃了？

筆難畫這才知道難難點燈的來由。他百感交集，一時無法回答難難提出的問題，癡癡地看著難難臟兮兮的卻又十分生動可愛的臉龐，從兩條傷口似的眼睛里流出兩股滾燙的淚水。

月亮像個剛擦亮的大銀盤，亮錚錚的從云堆里爬出來;冷冷的銀光照亮了青山，也照亮了在苦難中受熬煎的山洞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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