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陽歷的九月，天氣仍然酷熱難當，太陽白花花地烤著大地，一撥一撥的熱浪一股子一股子從人們的腳下上涌，整個世界好比一個碩大的桑拿房。
王玫匆匆走在靜悄悄的街上，一只手本能地伸向太陽的方向，給臉部人為地制造一些甚至根本不存在的涼蔭。她是X行清江縣桃園路分理處的儲蓄員，兩班倒，中午交接班。她的急匆匆并不是為了班上心急如焚等待交接的同事，而是營業廳里清涼爽人的70L春蘭空調。
點庫、憑證交接、更換電腦密碼等一系列枯燥、繁瑣、機械、重復的動作后，交完手續的大個子劉軍波抬腳沖入巨大的熱浪中，肥碩的屁股甩得像個北極熊。
“熱死了，熱死了。”張嫣風風火火地沖進營業廳，直撲空調。身后的防撬門被她摔得山響。
“張大小姐，能不能交接完再吹空調？我女朋友等我一起吃飯的。”白皙瘦弱的李文彬一臉不悅，頓了頓，又補充道：“黃了我的好事，你可要負責！”他一手拿著整理好的交接憑證，一手扶著臉上的眼鏡，對張嫣翻著白眼。
“喲，要是本小姐熱個三長兩短的，誰負責？”張嫣一臉壞笑地看著李文彬，“女朋友黃了，我嫁你怎么樣？不吃虧吧？”
李文彬眨巴眨巴眼睛，囁嚅了半天，正兒八經地說：“你老人家饒了我吧，就我這體質，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張嫣兔子一樣竄到李文彬身邊，一把把李文彬推了個趔趄，在他胳膊上不輕不重地擰了一把：“壞去吧你！”
例行完公務，李文彬文質彬彬地離開了營業廳。
王玫打心眼里看不起張嫣的做派：銀行的職業裝經常掛在營業廳，交完班鬼鬼祟祟地溜進廁所換上窄得幾乎穿不上的馬褲，把個屁股箍得像桶子瓣；上身一柞長的吊帶背心把肚臍眼露出來，兩只咪咪晃悠得根本不像一個未出閣的姑娘。
張嫣換了職業裝，從柜子里拿出MP3插上耳塞，沖著王玫撂出一句：有人了招呼一聲。然后搖頭晃尾地進入了自己的世界。
街道上亮得刺眼，這光景人們都蜷伏家里打蒲扇吹空調，街上很少見到人或者其它活物。王玫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兩只眼睛呆呆的，瘦得雞爪子似的手在頭發上漫無目的地梳攏著，黑青的臉色透著睡眠不足。近來連續不斷的噩夢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有時瞌睡得要死，可閉上眼睛大腦又分外清醒，即便朦朦朧朧地入睡也總是夢境不斷。一會兒置身于高山之巔，一會兒不知怎么又忽然遇上很多熟人，似乎還有已經死去的，可他們好像根本不認識自己，任你叫破嗓子也沒有人理你；突然自己又被幾只黑狗追著，那血盆大口快咬住自己時，便嚇醒了。再想入睡又得一兩個小時，睡著后又是急匆匆地找廁所，偏偏找不到，找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吧，偏偏到處是人，沒法解褲子，急得又一下子睜開眼，天已放亮了。
王玫的父親本是縣審計局的一把手，可老東西愛美人不愛江山，自從和下屬明青云好上后，頓覺世界變了樣，就連身子也像冬眠的動物被春風吹醒，充滿著不可名狀的活力。明青云三十多歲，直奔浪四十的年齡，丈夫是推石磙壓不出一個屁的主兒，對明青云敬若天人，就連同房也是唯老婆馬首是瞻。明青云說上來吧他就上來，難得的是兩人正在進行的時候，明青云一個不高興說下去，他也會乖乖地下去。自從和老東西合二為一后，丈夫除了實在耐不住發泄一下，基本上沒有上去過。老東西回家的次數也明顯減少，很少臨幸結發妻子。兩個人在明青云家、小旅館、局長辦公室、山上的樹林中都偷偷摸摸地留下纏綿后的臟東西。每次明青云都像蛇一樣纏在老東西身上，扭來扭去，有時還啊啊呀呀地放了聲。
組織上曾想挽救他，只要不離婚還可以保住位子，可老家伙偏偏不領情。離婚那天，法庭上人山人海，老東西當庭陳述離婚的理由，說是當初沒有感情基礎，沒有感情的婚姻是不人道的。王玫媽說：“你放屁，當初你是怎么勾引我的？論輩分你還叫我姑，你把我弄到床上的時候你說懷了孕我跟你私奔。沒感情孩子怎么來的？”老東西又強辯說自己的東西有病，和她有夫妻之名無夫妻之實。王玫媽也顧不得許多了，說：“你發起瘋來一晚上能折騰兩三盤，你哪有病？”
法庭上當時炸了鍋，年輕人哄笑，老年人吐唾沫。書記員還是沒結婚的大姑娘，聽得胸脯一鼓一鼓的，臉色青黃不定。但為了自己的一身制服，還得裝模做樣地拿住架子。當時王玫已經出閣，也顯了身子，萬般無奈只好拿出殺手锏。跑到老東西跟前跪下，抱著父親的雙腿哭得淚人一樣，說：“爸，我們回去吧，別在這里丟人現眼了。”老東西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離婚，一句話也沒有，惡狠狠抬腳而去，把王玫帶了個雞啄米。上了年紀的人很長一段時間還把他當作罵人出氣的活靶子，把他祖宗八輩日了個夠！
王玫媽就此落下瘋瘋癲癲的毛病，沒多久便失足跌入了城邊的人工湖里。等人們發現時，人已經漲得像褪了毛的長白豬。
王玫的丈夫張章是縣公安局刑警隊的隊長，整天不著家，說是工作忙，忙什么？保密。可后來卻發現他忙到一個小寡婦的床上去了。王玫聽到風聲后，不動聲色做起了丈夫的偵探工作，最終把丈夫和小寡婦捂在床上。倆人沒吵沒鬧，像拉家常一樣一商量，兒子歸了丈夫，屋里東西歸王玫，而后各奔東西。之后王玫便很少說話，身體漸漸瘦了下去，圓圓的臉漸漸變長，眼睛大得極不協調，這倒有了流行的骨感美。
尖銳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把昏昏欲睡的王玫嚇了一跳。她機械地拿起聽筒，是縣支行辦公室主任孟舉通知晚上開全體會議的電話。
分理處主任林子輝悄悄地進來了，嚇的張嫣胡亂拽下耳機迅速藏在抽屜里。
林子輝四十多歲，胖乎乎的身子，臉上經常泛著青海人的高原紅，走路一竄一竄，說話吭哧吭哧，經常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啞笑。平時言語不多，每吭哧出來一個字好像都經過人格擔保一樣，絕對真實可靠。經常一個人悶著頭翻看別人整理好的憑證，發現缺章、缺要素的隨手掖起來，把一本本憑證整理得像小學生的作業本。時不時暗罵一聲母那個逼！見了行長別的話吭哧不來，除了東家長就是西家短。在他看來，桃園路分理處沒有“他母那個逼”一個好東西。張嫣屁股上長刺坐不住，社會交往復雜，屬于重點監視對象；李文彬自恃大學畢業，傲氣得很，不聽指揮，對自己的做法指來道去，是自己主任位置的最大威脅；王玫整日神經兮兮的，業務素質極差，是全行公認的下崗第一人選；至于劉軍波，屬于他“母那個逼”支行找事三人集團的槍頭子，別說對自己，就連對行長也不怎么客氣。林子輝思前想后，還是覺得領導英明，把自己放在這么重要的崗位上，要不桃園分理處還不得塌臺。正是基于這些，大家對林子輝敬而遠之。只要林子輝到分理處，在一起有說有笑的人馬上作鳥獸散，裝模做樣地忙碌起來，唯恐一言不慎落下一屁股臊。
二
清江縣支行空蕩蕩的會議室里裝扮得花花綠綠，主席臺后邊墻上的年初工作會議條幅還原地未動，四周墻上裝修的木條已經開裂，斑斑駁駁，配上上邊“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作、恐龍的滅絕是因為不適應環境、寒號鳥的死亡是因為懶惰”等標語口號，有點傳銷窩點的味道。
會議室人聲鼎沸。空調、電扇一齊工作，還有人拿了報紙、雜志在臉前夸張地扇著。人們照例在會前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討論著國際國內要聞和行內大事，幾個沒結婚的女青年自然是時尚一族，唧唧喳喳地相互議論著對方的服飾和發型，不懷好意地刺探他人的隱私，時而笑作一團，時而又瘋瘋癲癲地打成一片。
七點半，行長趙重陽、黨支部書記謝良、副行長上官東曉魚貫而入，直奔主席臺，按趙重陽居中、謝良居左、上官東曉居右的次序坐好。三對目光齊齊地掃視著整個會議室。臺下的嗡嗡聲嘎然而止，大家各自匆匆忙忙找好座位。趙重陽三十六歲，瘦長的臉上棱角分明，三棱眉毛又粗又重，一雙三角眼精光四射，給刮得鐵青的臉上平添了幾分威嚴。謝良行伍出身，奔五年齡，身材滾瓜溜圓，面相活脫脫一個《康熙微服私訪記》中的三德子。上官是市行新選拔的年輕優秀人才，屬于下派掛職鍛煉，三十歲不到，年輕干練。
“同志們”，謝良清了清嗓子，拿腔捏調地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今天，我們的會議——下面靜一靜——主要有以下內容……”
謝良、上官對市行文件一陣照本宣科后，照例是趙重陽隨意發揮了一陣子，聽得人們缺鹽少油的。無非是一些銀行內部改革力度不斷加大啦、減員增效勢在必行啦等等。這對于“風里來雨里去”的大部分人已無關痛癢。不就是念念文件、唱唱高調嘛，換湯不換藥，雷聲大雨點小，地球照轉，天塌砸大家。
“同志們”，趙重陽粗重沙啞的嗓音緩慢而低沉，好像每一個字都要在屬下的心里重重地敲一下，“這次市行根據總行股改的整體部署，已經出臺《員工待崗管理辦法》，今年待崗的指標為全員的3％，實行末位淘汰。我行的待崗指標按比例是1.5個，具體地說就是有1至2名員工要實行待崗培訓。培訓期為三個月，如果經過三個月培訓仍不能適應崗位，將限期調離或予以辭退。”趙重陽有意停頓一下，下面正在竊竊私語的人們突然安靜下來，仿佛空氣一下子凝固了，整個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是競爭的自然規律，優勝劣汰。關鍵是我們怎樣去認識這個問題對待這個問題，怎樣去具體操作，告訴大家，依據就是我們的績效考評結果！當然我們有一套科學合理的考評機制正在有序進行，關鍵是同志們在今后的工作中怎樣去能動地完成工作任務，怎樣去提升我們的服務水平，怎樣去提高我們的業務質量，減少差錯。當然，競爭是無情的，也是殘酷的，我們班子也不想看到在座的哪一位被淘汰出局，但這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不過我相信機會均等，有為就有位。希望同志們不要想那么多，只要付出辛勤的汗水，必將有豐碩的回報……”
天空一道閃電劃過，沉悶的雷聲由遠而近隆隆而來，像巨大的金屬球從長長的鐵皮上碾過，風隨之拍打著緊閉的門窗，為這個會議續了一個恐怖的尾聲。
王玫回到自己家時已被雨水澆得透濕，銀行的職業裝緊貼著身子，把肩膀、股骨的輪廓勾勒得清晰無比。王玫的家是審計局家屬樓的一套三居室，雖然裝修得庸俗，但收拾得十分干凈。眼下與其說是家，倒不如說是王玫睡覺和臨時休息的地方更為貼切。母親死后，王玫和老東西基本斷絕來往，之前尚有兒子在屋里繞來繞去媽長媽短地咿咿呀呀，丈夫也偶爾回來吃幾頓飯做幾次愛，人間煙火味道倒也有那么一點。離婚后，沒有了孩子，沒有了親人，沒有了親戚朋友的來往，沒有了語言，沒有了太多的淚水，似乎連孤獨傷心也都沒有了，總之什么都沒有了，唯一的聲音是偶爾打開電視機時的聲音。王玫經常在自己精心布置的臥房里發呆，往往一呆就是幾個小時，有時在床上呆坐到朦朧睡去，夢醒時自己連衣服都沒有脫，燈還在刺眼地亮著。關燈睡覺吧，又會在黑暗中再次發呆。
外邊的風雨沒有絲毫減弱的架勢，帶著哨音的風挾著雨點把窗戶拍打得山響。王玫洗涮之后，挨個兒檢查了窗戶，然后半躺在厚實柔軟的雙人床上。今天的會議令她十分不安，外邊的風雨她充耳不聞，腦海里不斷閃現趙重陽那嚴肅而認真的臉。她在行里業務差錯是最多的，技術測評也屬于少數不及格的人之一，曾經出現過一次多付給客戶1000元現金的重大差錯。雖說找門路托關系說情后人家把錢退了回來，可這件事造成的影響本身比1000元錢的損失大得多，她從此成了工作馬虎、不認真的典型代表，成了被大領導教訓、小領導和小小領導批評教育下屬的活教材。同志們的議論尚且不說，單單分理處主任林子輝整天在王玫跟前那張苦大仇深的肥臉，她想起來就像吃了蒼蠅。
雨仿佛累了，正在逐漸變小。王玫關掉刺眼的日光燈，打開橘紅色的壁燈，室內便流淌著與她心情極不協調的浪漫氣息。王玫松弛地靠著床頭，把枕頭習慣性地擁在懷里。軟綿綿的枕頭使她有了依靠感，這依靠是真實的具體的，是肉體上的直接感觸，而心里卻空得像個無底洞，仿佛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跌進去，連自己的靈魂和肉體一起消失。
“唉”，王玫被自己的嘆氣聲嚇了一跳，睡意也跑得無影無蹤。伸手打開窗戶，外面的涼風一下子涌進屋子，她感到一陣涼意，思維也跟著活躍起來：眼下自己是所謂的小寡婦，下不下崗，誰會管自己的閑事呢？自己是真的無依無靠了，母親沒了，兒子也難得見上一次，疼自己的人死了，自己想疼的人又輪不上疼，萬一下崗該怎么辦啊？王玫的心像突然被什么狠狠刺了一下，緊縮地疼。她第一次真正感覺到無依無靠。下崗再就業？做夢吧，誰管你的爛閑事啊！社會保障體系？她腦海里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懶得去想，更別說去指望。王玫想不透人活著到底是為什么，是為追求那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坎坷過程嗎？是追求那苦辣酸甜的生命體驗嗎？這個問題太高深，她想不通，再說想死了也沒有什么具體意義。算了，干脆什么也不想，領導也沒說讓自己下崗，疑神疑鬼地干什么？時間長著呢，后來的事誰能料得定呢？王玫心頭一寬，在胡思亂想中昏然睡去。
炎熱的夏季好像被這突來的一場暴雨沖走，又一個黎明在涼爽濕潤中醒來。縣城被雨水沖刷得干干凈凈，蔥綠的樹葉子上泛著雨水的亮光，在微風的搖動下，殘留的水珠撲嗒嗒滴下來，給早上在路邊踱步、遛狗、打太極的人們頭臉上灑下滴滴清涼。遠處的山綠得十分豐滿，像剛生了孩子的少婦，充滿著孕育生命后的自豪與驕傲。山腰間絲絲游動的白云，把本來污濁不堪的山體襯托得格外清晰，給小城平添了一道亮麗的景色。
清新的天氣并沒有給王玫多少舒適和驚喜，也未一掃她心底的陰霾。她已經沒有太多的激情，也沒有太多的傷感，只是默默地在分理處例行著班前的義務：拖地、擦桌子、整理亂糟糟的辦公桌。林子輝照樣清理廁所，用一張干凈紙墊著手，將便紙簍倒掉。張嫣則像一個精靈東竄西跳，不知忙什么。
“玫姐，這次裁員你說是真的嗎？”張嫣很孩子氣地問。
王玫很不愿意提及這個話題，沒好氣地回了一句：“可能吧。”
“聽說我們得背靠背打分，到時候你打我100分，我打你100分，嘻嘻！”
“還早著呢。”
張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對著林子輝說：“主任，聽說部門主任都有加權分，你老人家可要給分高點，別胳膊肘往外拐。”
林子輝吭哧了半天說：“我……我這一級算什么，到時候再說吧。”
“得得，怎么連句痛快話都沒有啊？咱還得給你打分呢！”張嫣撇著嘴。
“母那個逼！”林子輝心中罵著嘴上卻說：“那是，那是。”說罷嘿嘿干笑。
一上午，張嫣除了辦理為數不多的幾筆業務外，一直在打電話打聽消息，聯系同盟，一忽兒凄凄慘慘，一忽兒眉開眼笑，一個女人就頂了一臺大戲。
李文彬和劉軍波好像商量過似的，一齊提前一個小時到了分理處。張嫣先聲奪人：“我說二位，到時候咱哥們可得抱成一團，背靠背打分都得給滿分，誰敢當面說好話背后下毒手，哼哼，別怪哥們手黑！”說罷顯出一臉猙獰。
劉軍波眼睛使勁地擠了幾下，舌頭在嘴里繞了幾圈蹦出幾句：“我說小、張同志，別那么恐、恐怖好不好？切！誰跟誰呀，啊。”
張嫣恢復常態：“還是劉大哥夠哥們！文質彬彬同志，怎么也得表個態吧？”
李文彬裝出害怕的樣子：“張大小姐，我膽小，你可別嚇唬我，我怎么看你那么猙獰啊。”說罷翻著白眼。
“呵呵，彬彬，你怕我了？”說著，張嫣突然像想起什么似地狂笑起來，“哈哈哈——”張嫣捂著肚子彎下腰，“終于有人怕我了，哈哈哈，哎呀我的媽呀！”伸手在李文彬背上很夸張地打了幾拳。
“去去，少貧嘴，說、說正事兒呢。”劉軍波白了張嫣一眼，“不也搞過考評嗎？A級怎么了？D級又怎么了？工資誰也沒有少一分！交班，交班！”李文彬說著利索地為張嫣整理亂七八糟的銀行憑證。
三
趙重陽的辦公室在五樓，一進三間的房間內帶有一間臥室，那是趙重陽臨時休息的地方。古色古香的辦公桌緊靠西墻，墻上“天道酬勤”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格外顯眼，對面墻上一帆風順的藝術船仿佛在乘風前行。室內高矮錯落的盆景花卉枝繁葉茂。中間是兩排橘色真皮沙發，與全木茶幾組合得十分得體。這里是趙重陽決定許多行內大事的地方。
“孟主任，你來一下。”趙重陽路過辦公室主任孟舉的門口時，對正在忙碌的孟舉說。孟舉拿起筆和本快速走進趙重陽的辦公室，趙重陽在花草中間向孟舉抬首示坐。孟舉習慣地坐在沙發一角，迅速打開筆記本。
“不用記錄，隨便說說績效考評的事情。”趙重陽丟給孟舉一根煙，隨手自己也點上一支：“去年的績效考評總體效果還可以，但許多細節的東西沒有到位。比如說背靠背打分的占比例較大，使幾位工作能力強、得罪過人的同志受到不公正待遇，綜合評價名次靠后。這一塊工作一直由你負責，今年的大致情況如何？我是說今年市行要動真格，咱們行起碼要待崗一人。”
“是這樣，由于去年幾位同志因綜合排名問題鬧了一陣，今年的考評辦法在去年的基礎上做了一些修訂，由綜合給分改為倒扣分，根據內部管理、文明優質服務、業務質量、任務完成情況等幾項大的內容方面進行扣分。基本上也就這幾項是容易扣分的項目，像思想品德、工作能力等尺度比較軟，沒有原則性問題，扣分的地方不多。截至目前我行被扣分的同志有11位，從1分到3分不等，最多的是機關的牛強扣3分，其次是南湖分理處的陳家男2.5分。”孟舉如數家珍。
“這一塊占考評分數的比例是多少？”
“60％，其次是民主評議占25％，領導評議占10％，部門主任評議占5％。”
“哦。”趙重陽若有所思，“平常的扣分記錄全面嗎？”
“很全面，我們考評小組每月檢查時都有原始記錄，有檢查人的集體簽名。”
“很好，不過今后要加大檢查力度，增加不定期檢查的次數，多下網點，可增加中午值班檢查，業務差錯方面讓事后監督的同志提供原始資料。今年的任務不輕啊！”趙重陽顯得憂心忡忡。
“沒事的，只要民主評議這一關把好，不會有什么麻煩，到時候輪到誰，我出面做解釋工作，我們有原始記錄，鐵證如山嘛。”
“不過工作還要細，畢竟是牽涉我們自己同志的工作問題，千萬不可馬虎。”
“那好，我回頭組織考評小組開會研究一下，就下一段工作開展列出詳細計劃，再向您匯報。”
“好吧。”趙重陽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孟舉與趙重陽的配合是默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他們彼此都能心領神會。行長辦公會上，謝良有時對趙重陽的決定持否定態度，每到這時，趙重陽就會以一句“再議吧”休會，下邊就是孟舉做工作，有時是直接和謝良接觸，婉轉說出自己的意見，如果不行，孟舉便會把精力放在上官身上，為趙重陽爭取同意的一票。但趙重陽從來不對孟舉有明確所指，孟舉也從來在行長辦公會上是個做記錄的角色，不插一言，只是二人心照不宣。
這次談話孟舉心里十分清楚，行里的績效考評辦法是趙重陽主持修訂的，哪一個人扣多少分趙重陽也清清楚楚，他的目的在于提醒孟舉今后要多去網點檢查，機關可以緩查，這關系到誰的扣分多誰的扣分少的問題。機關牛強的姐姐牛蕊是趙重陽大學的同學，現在是神龍鋼鐵股份公司的老板，財大氣粗。趙重陽對神龍的依靠很大，歷年的存款任務趙重陽沒發過愁，兩人關系十分要好，對牛強的照顧是顯而易見的。孟舉知道，扣分項主要是在歷次檢查中，平常的時候很難扣住誰的分。增加中午的檢查，扣分的機會就會增多，像外出吃飯、打瞌睡、不著行服、不掛工號牌、環境衛生差等都是扣分項目。趙重陽通過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就完全把一個燙手的問題撂給了自己。
四
劉軍波、陳家男、羅振奇三人電話約好晚上去南湖飯莊吃飯，商談考評的事。
布置典雅的臨軒閣里涼風習習，打扮得八國聯軍似的服務生規規矩矩站在門口，逢人便點頭哈腰。
陳家男常常以紅花會舵主陳家洛自喻，在三人集團中說一不二。他一屁股坐到上座，嘴角上叼著煙，把眼瞇成一條縫，認真細致地看著菜譜。羅振奇背了手在看墻上署名“云川”的一幅書畫作品：蘭草生空谷，本自無人識，只因馨香遠，求者遍山隅。字畫不必說，人瀟灑得像慕容公子。
劉軍波甩著肥大屁股，進屋又是擠眼又是攪舌頭：“上、菜，上菜。”
“先說事情，然后酒飯管足。”陳家男放下菜譜，“你這個見酒不要命的家伙，喝醉了誤事，本舵主要行幫規！”
“啊哈！這么厲、厲害啊？”劉軍波說著，把一杯開水咕嘟咕嘟灌下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結實肥厚的紅木椅子壓得咯吱咯吱響，“沒什么大不了的！”他這話既像說今天的事情沒什么大不了，又像是說陳家男的幫規沒什么大不了。
“告訴你，市行最新消息，今年的末位淘汰動真格的，別那么大大咧咧，到時候輪著你你就知道厲害了。”羅振奇瀟灑落座，抽出一支煙悠閑地叼在嘴上。
“他敢！”劉軍波把肥厚的手掌重重地按在桌子上，二桿子脾氣大發，“他、他敢讓咱下、下、下崗，老、老子端他的吃飯家、家伙！”
“別那么沖動好不好？”陳家男強忍住笑，“你以為別人都怕你？你以為你那表親戚在省行給處長開車你就牛逼了？根本不是那回事。真到事兒上，人家處長不一定幫你老表說話，何況趙老板內心是塊鋼，除了市行正副行長，誰也不理，不是誰說了都頂事。”
劉軍波眼睛又使勁地擠了幾下，臉憋得通紅，但始終沒有說出話來。
“好了，那是后話，還是說說眼下的事吧，當務之急是把握好目標考評的事。”羅振奇悠閑地吐著煙圈，“我們三個現在都扣了不少分，我好像是2分，老陳最多，2.5分，軍波也是2分，這證明我們在行長眼里都不怎么樣，想讓他照顧幾乎不可能，所以我們要學會自我保護。服務員上菜。”
“自我保護？”劉軍波眼睛又使勁地擠了幾下，“你能怎、怎樣自我保護啊？”
“切！這你不懂了吧，考核辦法你仔細研究過沒有？得從得分上想辦法。你看啊，目標完成分數占百分之六十——這不用說——你所在的網點完成任務與否就是你的基礎分數，再者領導加權分占百分之十，主任加權分占百分之五，最主要的是民主評議這一關，這個分數占百分之二十五，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其實最關鍵。其它的都是死分數。還有，近期一定要老老實實，免得被扣掉無謂的分數，如果我估計不錯，近期檢查將會增多，明白我的意思嗎？”陳家男和劉軍波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道羅振奇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比如說，我們所在的單位都完成了任務——那是一定的——我們這項得分都是60分，行長加權分只會在1到2分之間，主任老好好，怕得罪人，估計只要跟誰沒有深仇大恨，分數會是一樣的，那么全行這幾項的得分就會在1到2分之間波動，關鍵是民主評議，人心隔肚皮，別人給你多少分你肯定不知道，說不定給你零分的還在你面前賣乖呢。”
“那你說的意思是我們拉同盟？”陳家男略有所悟。
“那只是一方面——把那個小芹菜放上邊——但不是最重要的。”羅振奇一邊振振有辭，一邊指揮服務員按照自己的意思在桌子上放菜。
一盤涼拌小芹菜，一盤醋熘海蜇頭，一盤白斬土雞，一盤爆炒紅蘿卜絲，外加一小盆鮮筍雞皮湯，餐桌上頓時生機勃勃。劉軍波抄起一只雞腿狼吞虎咽，陳家男打開一瓶陳釀給每人面前的杯子斟滿，肉香攪和著酒香，滿屋子香氣撲鼻。
“羅公子，你他娘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啊？”劉軍波又抄起雞頭，一邊小心擇著沒退凈的雞毛，一邊打量著羅振奇，“那、那什么最、最重要？”
羅振奇打手勢讓服務員退出餐廳，小心翼翼夾了幾根小芹菜，把面前的酒一飲而盡，又用餐巾紙擦了嘴，才不陰不陽地說：“聯合幾個人，摁一個！”
正在喝酒的陳家男突然停下，不自在地看著羅振奇，好像打量一個怪物。
“別這樣看我，那是為你著想，你看，現在除了牛強扣分最多就是你老人家了，沒準會揪住你！”羅振奇恢復瀟灑的神態，“如果你認為我沒必要的話，算我白說，喝酒！”
“高，羅兄高人！”陳家男把大拇指幾乎伸到羅振奇的臉上，“你的意思是我們聯合幾個人共同摁牛強？只要拉個墊背的我們就解脫了。”
“明白就好，我算過一筆賬，如果有五個人同時給一個人0分，那么35名背靠背的民主評議就會少500分的總分，按平均每人給80分計算，那么這個人只能得到2400分，總分3500分能得到25分的滿分，2400分就只能得到17分；如果我們聯合成功，平均分達到90分的話就是3150分，我們的民主評議分就達到22分，高出他5分，別小看這5分，1分都能差上十幾個名次，什么概念？”
“喝！”陳家男連飲三大杯，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但心里卻感覺很別扭。
“不過，摁牛強你又想錯了！”
劉軍波、陳家男同時盯住羅振奇看，好像要在羅振奇臉上找出答案一般。
陳家男夾了口小芹菜，把自己的迷惘掩飾過去：“那該是誰呢？”
羅振奇神秘兮兮地笑著，笑得劉軍波頭皮發麻，“我給你講講牛強在省財院曾經被評為三好學生的故事。牛強在財院進修時屬于帶職，有工資，學知識是幌子，混文憑是目的。這家伙天生花心愛玩，出手大方，男女生關系倒是不錯，可學習成績卻不行。一次年終評三好，班上幾個學習尖子和班干部相互藏奸，為了少給對方一票，都把票投給了他們認為最不可能當上三好的牛強，最終牛強成了三好學生……”
“撲——，哈哈哈，他娘的牛、牛、牛強！”劉軍波一口酒噴在地下，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人才啊，機、機、機遇啊！服務生，來點餐、餐巾紙。”
陳家男對羅振奇的分析充滿妒意，卻恨恨地拿起酒壺給劉軍波斟得滿滿的：“別耍賴，把酒吐了一地，罰酒三杯。”
“好好，我、我自己來。陳哥，這、這、這不是幫、幫規吧？”
“你的任務是聯合牛強，讓牛強再給你拉同盟，這方面他比你強。告訴他，只要給我們滿分的，我們回敬，當面說好話背后下毒手，我量他們也不敢！”陳家男恢復幫主神態。
“那我們搞、搞、搞誰去？”
“至于搞誰現在我們都還沒譜，到時候臨時通知。”陳家男其實心里早有人選了，只是怕劉軍波嘴松，故意這樣說，也有意無意提醒一下羅振奇。
“喝酒，喝、喝酒，牛強我包了。”劉軍波已有了六分醉意，“按我說，干脆搞他媽的老、老孟算了，這小子拍馬屁，溜、溜溝子，老子看不慣！”
羅振奇警覺地向門口看了看：“你的大嗓門會不會低一點？醉了就別灌黃湯了，找你那個大咪咪姐去吧，給我記住，嘴上安個把門的！”
劉軍波得意地笑笑：“你老、老哥也享受一回去？那娘們浪、浪、浪得緊，挨住身子下面就、就、就出水，滑得很。好男一、一身毛，好女一、一身膘……”
羅振奇一巴掌打在劉軍波的頭上：“滾**的蛋！”
五
近來連續不斷的說媒搞得王玫心煩意亂。先是母親的老同事趙大嬸，敦敦實實的一個中年婦女，體形高度不夠，寬度有余，豐滿得像一顆熟透的葡萄。
趙大嬸初次到王玫家時，王玫正在洗澡。門敲了兩三遍王玫都沒聽見。趙大嬸根據經驗判斷王玫肯定在家，但為什么一直沒有應聲，這使趙大嬸不禁浮想聯翩。她小心翼翼地向四周看看，確定沒有一個人后，才把耳朵輕輕貼在門上，眼睛很警覺地四處張望。聽到里邊隱隱約約有流水的聲音，便又加了三成力量打門。急促的敲門聲把室內一絲不掛的王玫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大聲問了一聲誰呀？趙大嬸說閨女我是你趙大嬸，王玫說趙大嬸啊你等一會兒，我收拾一下。然后忽忽啦啦的穿衣聲音隱隱傳了出來。趙大嬸后悔不迭，要是人家在……，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拿不定主意時，王玫已經開門濕漉漉地站在她眼前。
“大嬸，我剛洗完澡，快進屋坐。”
趙大嬸長出一口氣：“我看燈亮著呢，估摸就是在洗澡呢。”
王玫一邊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把一杯苦丁茶沏好放在趙大嬸面前，然后用一根薄手絹把頭發扎起來，擦了臉，才規規矩矩坐在趙大嬸的對面：“大嬸，好些日子沒見了，大叔還好嗎？”
“唉，快被我家那個死閨女給氣死了，她整天神神經經，不著窩的兔子一樣，你就不知道她天天干啥！”
王玫很難得地笑了笑。
“閨女，你大嬸向來干脆，我給你瞅了個頭兒，不知道你現在有了沒有？”
王玫沒有一點兒思想準備，乍聽之下有些尷尬，但很快就平靜了：“還沒呢，整天忙得要死，哪有那時間啊。再說我也沒有那心思了，謝謝你啊大嬸。”
“看你說的，**在時，我們是什么關系？你還是我看著長大的呢。閨女，大嬸知道這二年你受苦了，看看人都瘦了一圈了，都是你那老不死的爸作的孽！”
王玫很平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趁年輕找一個，只要對你好，不就是火炭兒一樣一家人？再說家里沒有男的，一個人整天愁眉苦臉的也容易老是不是？這人是你叔的遠房親戚，去年那一口子跟人網上談戀愛跑了，你說現在的人都怎了，網上聊聊天哪會有什么感情？說走就跟人家走了。這孩子是個好人，在企業上班，三班倒，給那個小浪逼抽了空子，怪不得她不要小孩，沒準兒早就跟人勾搭上了。”趙大嬸說得咬牙切齒。
王玫聽得渾身不自在：“大嬸，我們行里正在搞優化組合，眼下沒有時間說這些，往后放放再說吧。”
“看你這孩子，優化組合怎么了？能有自己的終身大事重要？你大嬸有啥說啥，要不抽個空兒見一面？”
王玫壓根就沒想找個企業的，但對熱情似火的趙大嬸她沒有流露出一絲不耐煩，只是淡淡地應付著：“讓我考慮考慮吧！”
“那也行，可別不當回事，那孩子可好著呢。”
趙大嬸說話沒幾天，王玫的鄰居給她介紹文化局的一個科長。見面時，王玫被他那藝術家的發型嚇得夠嗆，遠遠地看了一眼就抬腿走了人。
隨后謝良又給她介紹了一個政府辦的秘書。人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可第二次見面，秘書三句話沒說完手就開始不老實起來，王玫一邊往后躲一邊說你別這樣。秘書說你別扭捏了，你是干柴我是烈火，讓哥哥香香你有什么。說著已把手抓在了王玫的胸部，王玫一把推開了他，怒道：“滾，什么東西！”秘書被推了一個趔趄，立即變了臉色：“你算啥，有啥了不起，騷貨！”
王玫并不是沒有想過自己的事情，而是前夫把她傷透了。她和張章本是高中同班同學，張章是班長，她學習幾乎倒數，人才也一般，在別人看來他們兩個怎么也聯系不到一起，可張章總是好像有意無意地關心著她。成績不好，張章經常鼓勵她；排座位時，張章又總是有意無意地把她排到中間；發電影票也是中間座位，即使一次半次在邊排，張章也總是在邊排，她一抬眼準能看到他。上高中時王玫聽到的多是父母的抱怨和責難，看到的多是老師和同學的冷漠，張章的言行給王玫心理上帶來莫大的安慰，少女的心漸漸向張章開放。在班上，張章與別人講話的時候多，王玫開始并不怎么在意，自從自己內心有了小九九后，無論張章和別的女生說什么話她都覺得心里堵得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別扭。一次，張章請假了三天，第一天沒有聽到張章的聲音，王玫就覺得少了點什么，第二天王玫心里不塌實起來，什么書也看不進去，回到家里還莫名其妙地與母親吵了一架，第三天王玫簡直如坐針氈。王玫突然發現自己在暗戀張章，可她不敢表白，她沒有勇氣，怕張章萬一沒有那意思自己就沒臉見人了，甚至連活下去的面子都沒了。
高三下學期各類課程已經完畢，全體進入高考的沖刺階段。王玫的成績急轉直下，居然在一次模擬考試中得了倒數第一。張章找王玫談了一次話，就是這次談話，王玫把握住了機會，談話結束時，她用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音說：“張章，一會我在公園后門的大樹旁等你。”沒等張章反應過來，王玫就像一只受驚的兔子竄出了好遠。
那次相會后，王玫心里塌實了，學習漸漸穩定下來。在家里，父母也覺著孩子變了，懂事了，原來臉上的烏云不見了，做飯的時候還哼著小曲，王玫媽警覺地暗地留神，心想這丫頭別是談戀愛了吧。以后的幾個月里，王枚和張章的約會越來越頻，從并肩散步到手拉手，從相互依偎到熱烈擁抱，從耳鬢廝磨到激情長吻，他們盡情享受著年輕的激情和初戀的美好。張章是一個說外向不外向說內向不內向的男孩，對王玫多的是學習上的關心和前途的開導。王玫對學習不感興趣，多的是對張章的依戀。每次約會總是把張章摟在懷里，好像一松手張章就會飛走一般。張章每次都很順從地依偎著她，盡情享受著她細膩的愛撫，有時沖動得把王玫按在草叢里壓在身下。每每這時，王玫就像一個大姐姐一樣用千言萬語去哄張章，讓他清醒，讓他正常……
高考成績下來了，王玫名落孫山，被他老父親托人安排在縣X行做了儲蓄員。張章也出乎絕大多數同學和老師的預料，分數只夠一個省中專線，好在身體條件比較好，被省城的警察學校提前錄取了。
張章報到的前一星期，和王玫幾乎天天在一起。百無聊賴中，在王玫近乎糾纏的邀請中去了一趟王玫家。王玫媽從頭到腳打量張章，把張章看得走路都不知道先邁哪條腿了。王玫爸接到王玫媽電話后匆匆回家一趟，前后不過五分鐘，言語也就三兩句，表情看不出來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然后又匆匆而去，把王玫媽氣得背著張章向丈夫又是瞪眼又是撇嘴。
張章渾頭渾腦從王玫家出來已經是夕陽西下，美麗的火燒云給公園抹上一層激情的紅色。張章與王玫手拉手走在林蔭深處，王玫用兩只手抱著張章的右臂，把整個臉貼在張章的胳膊上，沒有語言，沒有親昵的動作，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對王玫來說，這樣是最幸福的。明天，心愛的人就要走了，就不能這樣無憂無慮地被他牽著了，現在即使自己閉上眼睛也不至于會跌倒，要是自己一生一世就這樣無憂無慮地走下去該多好啊，她這樣想著，不由把張章的胳膊抱得更緊了。華燈初上時，兩人來到了城北的山上，高聳入云的電視轉播塔就在身邊，兩個人都有點累，停下來相互擦著對方臉上的汗水。一天的燥熱被晚間的山風吹散殆盡，高大茂密的樹林在晚風的吹拂下沙沙作響，不知名的鳥兒都在趕著回家。張章和王玫相擁坐在柔軟的草地上，幾根堅挺的草莖扎著皮膚的感覺十分明顯。
張章說天晚了我們回去吧。王玫說不，再坐會兒，王玫說張章你吻我。張章說好就連續親吻王玫，張章親吻王玫的次數越來越多時間越來越長。張章的手漸漸伸向王玫的胸前，王玫半推半就，隨著他的力量向草地上躺倒……
完事后，王玫一動不動地躺在原處，在慢慢恢復的意識中淌下兩行無言的清淚，突然王玫又像暴怒的獅子一樣，衣衫不整地翻身撲在張章身上，在張章身上亂抓亂咬，嘴里啊啊嗚嗚地說張章你以后要敢對不起我，我一定殺了你……
后來張章真的對不起王玫了，王玫卻早把自己獻出初貞時的毒誓忘得一干二凈，或者說有意去忘掉那傷痛的一幕。那是一枚自己精心培育的苦果，再苦也得自己獨自品嘗。她喜歡過張章，可現在更恨張章，恨那個法院的小寡婦，恨得想抓住她狠狠咬兩口。王玫失眠的原因都是在亂七八糟地想張章和小寡婦的事情。
行里大小不斷的改革會議讓王玫心驚肉跳，行長每說一句話她都疑神疑鬼。林子輝在分理處每次吭哧出來的什么領導印象、同志關系之類的不著邊際的話語，她聽起來也十分刺耳，要是平常她肯定會回敬他兩句，可現在她不敢，怕他主任加權的5分被扣掉。平常話語不多的王玫現在更顯得沉默寡言，這給分理處全體人員的印象是她根本不關心這次改革，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
王玫真的不知道該怎樣應對這樣的局面，自己最親近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想跟父親說說吧，可念頭一閃就又被自己否定了。思來想去，她決定去找趙重陽談談，恰當地說是想探探趙重陽的口風。可趙重陽會給自己什么明確的說法呢？想想那次偷偷摸摸地去找謝良，不也只聽了一肚子不咸不淡的套話，最后是自己被謝良那火辣辣的眼神嚇得心驚肉跳地逃開了。唉，去他奶奶的吧，死就死，餓死了事小，萬一失節可就事大了，誰知道天上哪塊云彩下雨呢？
六
李文彬窩了一肚子火，倒不是因為改革組合的事。他金融專科畢業，業務優秀，考核經常前幾名，橫豎也輪不到他下崗。是他的女朋友蘇小穎與他吹燈了，原因很簡單，用蘇小穎的話說，李文彬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地抱過她，從沒有動過她，不吸煙不喝酒，沒激情，不是真正的男人。
張嫣感覺李文彬失戀了。一段時間以來，李文彬精神分散，老是錯賬。林子輝曾因錯賬多次找他吭哧過幾次，攪得李文彬心里更加不耐煩。張嫣一直對李文彬那種文質彬彬的樣子有好感，她天生愛動，和李文彬的性格形成鮮明反差。在別人看來，性格差別大的人不容易交流，可往往性格反差大的人卻容易相互欣賞。李文彬也有同感，他對張嫣的風風火火說不上欣賞，但起碼并不討厭，甚至有時他覺得張嫣有點像蘇小穎，都那么豐滿，都那么唧喳，都那么充滿著青春的活力。
“李文彬，發什么呆啊？”張嫣盯住李文彬看了好一陣子后說。
張嫣的突然發問把正在胡思亂想的李文彬嚇了一跳，回過神來臉不自覺地紅了紅：“沒有啊，哪那么多廢話啊你！”
“嘻，臉都紅了，還不承認，在想某些人了吧？”
“去，看你能的。”
“怎么？懷疑本小姐的能力？”
“不敢，以你的智商搞政治肯定屬于行長級，搞經濟不是巨賈也是富婆！”李文彬沒好氣地挖苦道。
“哈哈，李文彬，”張嫣從椅子上跳起來揪住李文彬的一只耳朵，“敢諷刺我，我讓你嘗嘗厲害，說不說了？”一邊說一邊用勁擰他。
“本人宣布無條件投降！”
“無條件？美的你。那天你還少本小姐一頓飯，今天新賬舊賬一齊算，晚上帕提亞咖啡，怎么樣？”
“好好，好了吧你！”李文彬抓住張嫣軟乎乎的小胖手從耳朵上拽下來。張嫣仍不解恨地在李文彬背上打了兩拳，在胳膊上又不輕不重地擰一下。
帕提亞咖啡廳在人工湖畔清江飯店的十六樓，張嫣是這里的常客。她精心挑選了一間帶窗子的臨水包廂，拉開窗子就能觀賞到千畝人工湖的優美夜景。
妙曼的輕音樂，豪華的裝修，流彩的燈光，四道精美小菜，兩道茶點，一壺冒著香氣的咖啡把包廂氤氳得有滋有味。“彬彬，你和蘇小穎分手了！”張嫣一改往日的調皮，顯得一臉鄭重。
李文彬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神奇地打量著張嫣。
“別這樣看我，女孩子的感覺就這么準確，這也許是天生的吧。”
李文彬重重地點點頭。
“不值當那么沉默寡言的，蘇小穎我知道，一個簡單的小混混，你把她當神敬啊？看來你還是個雛兒！”張嫣恢復了平常神態，“你堂堂大學生，男子漢，怎么就看上眼了？”
李文彬的內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擊了一下。張嫣不經意的一句男子漢換回了李文彬的自信，他頓覺豪氣四溢，找回了自己認為已經失落的感覺，豪爽地說：“張嫣，我們是不是喝點酒？”
“哈，好啊，本小姐奉陪到底。紅的白的？”
“白的，高度！”
精美的酒瓶像是一件藝術品，張嫣在手里熟練地擺弄著。李文彬為了顯示紳士風度，從張嫣手里搶過酒瓶，可他笨手笨腳，杯子里不是只倒一點點就是倒得溢出了杯子，把酒水弄得到處都是。
“得了吧你，還是我來吧，像個毛腳女婿！”張嫣熟練地把杯子斟得不滿不淺，很風度地端起一杯伸向李文彬。李文彬慌忙端起另一杯，哆哆嗦嗦地與張嫣碰杯，然后笨拙地仰頭喝掉，動作生硬得像個學徒。張嫣把酒杯在嘴上象征性地抿了一下，看著李文彬齜牙咧嘴的樣子，心里忽然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甚至是一種沖動，他喜歡李文彬這種真實的沒有任何攙假的動作和神態，不像自己接觸的那些男人，頭發梢都是空的。張嫣出道比較早，在大學里是夜生活場所的常客，偶爾也陪人喝酒、跳舞，甚至上床。見過官員、老板、小混混，還有像李文彬這樣失戀以后偶爾放縱自己的小男生。花紅柳綠的世界對她來說太熟悉了。
“彬彬，怎么樣？慢一點，吃點東西。”張嫣忽然溫柔得像個小母親。
“張嫣，說實在的，我是第一次和女孩子喝酒，很不老到，別見笑啊。”李文彬不知是酒的作用還是靦腆，臉色有點發紅，“以后多多指點。”
“指點你個大頭鬼！我說，優化組合行里都炸鍋了，你怎么想呢？聽說老羅他們正在拉同盟，牛強已經入伙，王玫找了謝良，林子輝肯定又去行長那里飛短流長了。我現在也挺擔心的，林子輝這人很不地道，別到時候讓這狗咬一口。”
李文彬木然不語，在他心目中林子輝還沒有卑鄙到那種地步。
“聽說孟舉的考核組內訌了，趙老板親自出面調停。”張嫣湊近李文彬，“還聽說王玫已經為組合的事情獻身了。”
李文彬使勁地揉著眼睛，腦袋漲得很大。他怎么也不會相信這是真的，都是些什么事啊！
“信不信由你，反正都是傳聞，來，喝酒！”張嫣很后悔自己的莽撞。
李文彬已經開始上晃，端酒杯的手哆嗦得酒灑的到處都是，但喝得很干凈豪氣。他心里漸漸被一種以往沒有的感覺沖擊著，隱隱期待著張嫣還和他碰酒，讓那種酒入豪腸醉今宵的意境隨之而來。
“哥們，來，干！我、我們也抱成一團，我、你還有……”李文彬說著，已經斜靠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嘴里嗚嗚啦啦不知道都說些什么。
一瓶酒被他們干掉八兩，張嫣喝的雖然沒有李文彬多，但也覺著頭昏腦脹，看著李文彬靠在沙發上的難受樣子，自己不由自主地把頭靠在了李文彬的前胸。輕音樂泉水一樣在室內流淌，李文彬睜開眼，朦朧感覺到懷里的張嫣，很實在，那是和蘇小穎分手后第一次與女孩子靠得這么近，酒精把他壓抑在內心深處的東西逼了出來，他想抱一抱張嫣，甚至想親一親張嫣。他忽然感覺張嫣很可愛，一只胳膊不言聲地摟緊了她的肩膀。張嫣被李文彬抱著的感覺十分舒服，把靠在李文彬前胸的臉微微抬高，閉著眼睛，好像在等待李文彬什么。李文彬連意識都沒有就重重地咬住張嫣的嘴唇。李文彬掙扎了一下，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讓他放棄了掙扎，死吧！死吧！死吧！喳喳哇呀呀呀……
朦朧中，李文彬昏然享受著張嫣嫻熟的動作，似乎隨著動作還伴有張嫣壓抑的叫聲：“李文彬！李文彬！李文彬！”
事后李文彬驚魂未定，怯生生地問張嫣你想干什么？張嫣則像一個完成了一項偉大工程的工程師，說李文彬瞧你那熊樣兒，姑奶奶還能訛你不成。
七
一場扯天蓋地的綿綿秋雨像是下在人們心里。山川大地都籠罩在隱隱的青氣之中，一切都濕漉漉的。趙重陽的海馬轎車隨著車流流淌在市區的迎賓大道上。
市行的改革會議一個接著一個，主抓人事工作的副行長在人事會議上多次強調這次改革的重大意義，要求各縣支行要在穩定的基礎上快速推進，絕不能拖省行后腿，工作滯后的地市行薪酬改革會受到極大影響。
趙重陽的壓力很大，因為其它縣行有夠年齡內退的員工，市行部門有跳槽買斷工齡的員工，惟獨清江什么也沒有，必須從現有人員中裁減一名。趙重陽知道這將是一項復雜的工程，其間的社會關系、工作難度都將是他任行長以來最棘手的。他已經陸續接到十幾個必接的電話，雖然并沒有誰明確為哪位員工說話，但他心知肚明，哪一個都不能得罪。
孟舉設計了一套方案，從工齡、行齡、文憑、職稱、業績、能力、品質、歷年來的考評結果、獲獎證書、紀律處分到最終的考試，都要考慮進去，論資排輩，誰最后是誰！最終被趙重陽否決了，那太復雜，復雜的東西細節多，細節多的東西容易被摳住，扯起麻繩亂動彈，按下葫蘆浮起瓢，最終局面不好控制。趙重陽有心里打算，自己即使把改革方案設計得天衣無縫，輪到誰的時候也都能找出一大堆毛病，何況絕對公平是相對的，不公平才是絕對的。他決定就按行里的績效考評辦法進行。一是市行歷年來都是這樣搞的，有政策基礎，容易做解釋工作；二是簡單，簡單得一個人的命運好像掌握在大伙手里，你下崗了，不是領導的手段，而是群眾一致意見，減少矛盾；三是容易操作，自己的照顧分數能夠自由運用，對結果可以快刀斬亂麻，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牛強在一次押運中脫崗被保衛人員反饋到考核組，不出十分鐘便通報到趙重陽那里。趙重陽隨即指示孟舉從績效考核中重重地扣掉1分。并且在會議上點名重點批評，還上綱上線下了通報批評文件，給了許多想看怎么處理牛強的人一個明白的結果。牛強實際身體并不是像牛一樣強壯，文文弱弱像一個黃花大閨女。大哥牛勇是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偵察員，在一次飛車追逃行動中光榮犧牲。那時牛強還在讀初中，大哥犧牲后他便被父母和二姐視若牛家珍寶，萬千寵愛在一身。
牛強有個綽號人稱牛段公子。緣于《天龍八部》中的風流王子段譽。最推崇的話是“花心不是我的錯”；最欣賞的詩是“人生在世能幾何，煙花院里做常客，美酒佳人不言歸，得快樂時須快樂”；最羨慕的人是《鹿鼎記》中擁有八個老婆的韋小寶；最明顯的特征是別人大腦指揮“槍”，而他是“槍”指揮大腦；最大的好處是從不壞任何人的好事。他對女人有一種天生的喜好，不論美丑胖瘦，只要是女人，他就看著賞心悅目。建筑工地上做大鍋飯的農家媳婦一個不經意的甩發動作，他能看得怦然心動，早點攤老板娘與熟人的俏皮話，他也能眩暈半天，小媳婦若隱若現的內衣、夏天女孩子腳丫子上隱隱的青筋，都能使他血脈噴張。
牛強同時和四個女人保持著經常性關系，按照常人理解，就牛強那體質，別說同時和四個女人經常來往，連自己的老婆能吃飽都排場到天上去了。四個女人中，第一個是生氣氣死男人的小寡婦，那女人是真心喜歡牛強，自己兩萬多元私房錢都被牛強揮霍一空，把自己家的鑰匙給了牛強一套，牛強去她那里如同回家一樣方便。只要牛強進門，小寡婦就扭糖葫蘆似地纏著牛強，不擇時間不擇地點地做愛，哪怕中午正在做飯，哪怕在冰涼的地板上，他們都能如魚得水。小娘們好像永遠吃不飽，一直都是要要要！第二個是良宵娛樂中心的小娼婦，藝名叫做東東，因長得頗像一個紅透了的女明星，身價驟起，一些款爺甚至部門的小頭目整天蒼蠅一樣亂哄哄，而牛強卻不花一分錢將其攬到胯下。第三個是郊區菜農的老婆，咪咪出奇的大，按牛強的話說她的兩只咪咪別說養小孩子，就是成年人放開肚皮吃也能吃飽。自從和牛強上床后仿佛是被喚醒了的沉睡火山，那滋味比去一趟上海不知要妙出多少倍。還有一個是本行的代辦員王楊，因為屬于窩邊草，牛強謹慎得多，除了僅有的幾個人知道外，其它人聽了也不大相信。
牛強的愛人是縣醫院婦產科的護士長，人長得又黑又瘦，言語不多，工作出色。牛強的所作所為她早有耳聞，但她并沒有像絕大多數女人那樣一哭二鬧三上吊，一來她是婦產科醫生，對那玩藝見的多了，無所謂；二來作為女人，作為醫生，她知道牛強，她需要牛強，她離不開他。
牛強被扣掉1分績效分數的前夜就是在郊區的大咪咪家里。
陳家男緊鑼密鼓，他同羅振奇、劉軍波共同營建的同盟戰線已經基本形成，正背著劉軍波商量給誰低分的事情。在這件事上，陳家男的意見比羅振奇明確得多也堅定得多，他認定必須按王玫，只有她才是行里最容易拿下的人選。羅振奇心里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設計并參與這項行動并不是害怕自己，更多的是為了陳家男。他考慮過，如果自己不出面，陳家男那剛愎的性格肯定不會去拉同盟，他常常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沒問題。羅振奇冷眼看事態，比陳家男冷靜得多，按他的分析，牛強雖然表現極差，但有趙重陽做后盾會有驚無險，陳家男在領導眼里早就該辭退了，這次組合十有八九會修理陳家男。他不想看到這個結果，那樣他會在以后的時光中缺少一個看似幫主實際上是玩弄于自己手里的一名得力干將。他與孟舉爭辦公室主任失敗后，漸漸站在行里的對立面，尤其和孟舉勢如水火，他想按孟舉，但陳家男不同意，羅振奇權衡之后勉強同意了陳家男的意見。
林子輝近期也忙活起來，先是和幾個中層領導套近乎，見人總是笑瞇瞇的，總想吭哧些什么讓人聽了舒服的話，可他越是有這種想法就越把握不住表情，往往跟人吭哧過后給人的印象是這老家伙是不是有什么事！
張嫣把自己的活動一點不漏地說給了李文彬，她已聯合機關財務室的小張，包括王玫等五六個人，但她的目的是讓別人給自己高分，不存在給誰低分的問題，行動就顯得正常得多。行里大部分人都在聯系，誰也沒有在意她。
趙重陽對下邊的串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十分清楚這些事情，說不如不說，管不如不管，謝良曾向他反映過，但趙重陽不置可否。
又是暖冬，陰歷十一月的天氣還沒有變冷的跡象，冷暖空氣幾次交鋒后，強硬的暖濕氣流把冷空氣抵擋在清江上空，一場罕見的冬天雷雨把整個清江縣淋得透濕。
清江支行的人事改革在亂哄哄的爭吵中緩慢推進。辦公室主任孟舉開始加班加點，各項考核文件表格陸續出爐，班子會幾乎是一天一開，有時甚至一開一天。經過行務會議決定，孟舉、林子輝和辦公室文秘小李被任命為記分組成員。
十二月二十日，民主測評開始了。陳家男當天通知劉軍波的時候，劉軍波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來就結巴的他連一句囫圇話也沒有說出來。只是心里恨恨地說：“壞良心啊真他媽的黑！”
晚上六點，全行員工一個不少準時聚集在支行會議室里，四十多人沒有一點聲響，靜得讓人心里發慌。投票箱放在會議室的主席臺上，趙重陽、謝良、上官神色凝重，如臨大敵。神色嚴肅的趙重陽莊重地掃視著下屬，一字一板地說道：“同志們，今天我行按照上級的要求進行民主測評，別的我不多說，強調一點，就是同志們一定要公字當頭，公正地評價全行員工。民主測評結束后全部中層干部和辦公室的小李留下。孟主任，小李，你們發測評表吧。”
民主評議表上共分四大項，德、能、勤、績，每項25分，最后一欄是總分。全體員工態度莊重，沒有一個人去看別人打多少分，只是遮遮掩掩地在自己的表格上寫寫畫畫，正規得如同高考。五分鐘后，普通職工把填好一組數字的表格不聲不響地投入投票箱后悄然離去，那投票的神態好像是向公德箱放入一張能給自己帶來福氣的百元大鈔。
接著，上官組織中層干部分別就自己單位的人員進行評議，神態照樣嚴肅得如同出恭。記分組忙得不可開交。孟舉鄭重地向林子輝和小李宣布了紀律：“在行領導沒有指示前，這里的情況一個字也不能泄露出去，手機關掉，電話線拔掉，從統計分數開始，就地戒嚴！”
孟舉對牛強的分數特別關注，但看到王玫有5張0分的考核表、還有幾張雖然不是0分但都是50分以下時，他暗中替王玫捏了一把汗。林子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的分數居然和王玫不相上下。小李看到自己是前五名時，臉上一陣興奮。羅振奇、牛強、劉軍波、陳家男、李文彬、張嫣的分數都中等偏上。中層的評議分數由謝良主持統計，幾個主任除了林子輝給自己的部下清一色扣掉0.5分外，結果如同在一起商量一樣，都是滿分。
一小時后，兩項分數之和送到了趙重陽手里。趙重陽仔細看了一遍，牛強的總分在中等左右，于是把心放在了肚子里。之前他曾想通過自己的權力硬救牛強，現在看來不需要了。
趙重陽主持進行班子對員工的評議前，簡單地透露了自己的想法：“我現在的感情很復雜，測評結果我仔細看了，但我不能發表什么意見，我們三個人的評價將是最終結果的決定因素，我希望我們能夠真正地體現公平、公正，不帶一點個人感情地去評價每一個職工。不過我有一個建議，就是我們給職工的評價基礎分定為90分，中層95分，凡是平時考核被扣掉分數的，按扣分多少在基礎分上酌情扣減，原則上不超過10分，星級柜員在合計總分的基礎上加1分，技術能手加0.5分，市級先進加1分，本行先進加0.5分。謝書記，上官行長，我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謝良、上官沒有任何意見。考評分數最后由謝良、上官統計出來，倒數前三名是王玫77.621分，林子輝78.66分，牛強78.94分。
在市行人力資源部，部主任高營仔細地看著清江支行的考評結果。清江是最后把結果上報的，別的地方的減員指標由于有自然內退和跳槽的，上報都很及時。
“趙行長，就按這個結果吧？”
“就按這個結果！”
“為確保這次改革的平穩過度，經過和省行協調，省行同意給予解除勞動合同人員一定的經濟補償，按工齡行齡計算，一個行齡10年的員工大致可以得到六七萬元的補償。不過不簽解除勞動合同的職工必須待崗，待崗培訓三個月仍然不能上崗的，市行將限期調離或不再續簽勞動合同，換句話說就是辭退，不再給予任何經濟補償。老趙啊，你的擔子相對重一些，要切實做好思想工作，做好穩定工作，我把結果以市行的名義轉發給你，減少你的壓力。”
然后高營又像自言自語：“不知道這個王玫是不是個聰明人！”
趙重陽的神態若有所思。
八
牛強第一個被叫到趙重陽辦公室。當牛強聽到通知他去行長辦的時候，頭都大了。完了，怎么向家里交代啊。他并不怕失去銀行這份工作，他怕父母的表情，怕孩子那一臉童稚的疑問，怕姐姐的眼神！其他像朋友、情人的反應他根本沒有顧上去想。
趙重陽辦公室里，三大員正襟危坐，表情嚴肅。趙重陽鄭重地向牛強宣布考評結果的時候，牛強竟高興得差點昏厥，而林子輝的第一感覺就是去他母那逼了。
對于林子輝，趙重陽沒有批評，沒有直接通報結果，只是淡淡地說道：“林主任，你本次考核情況我代表班子向你反饋，結果是中等偏下。雖然結果不盡人意，但你的工作我們班子是肯定的，不要有太多的思想顧慮，以后工作要一如既往，注意團結同志，多與職工進行交流，工作的開展要有群眾基礎嘛！”趙重陽嘴上雖然這樣說，但拿掉林子輝的主任職務是他心里內定了的，只是時間問題。
林子輝自己也不知道在行長面前吭哧了些什么，就灰溜溜地回到了分理處。
當叫到王玫的時候，王玫心里雖然不是很塌實，但也并不很緊張。趙重陽先沒有給王玫反饋考評結果，而是不咸不淡地把市行人力資源部高營的政策給王玫進行了一番宣講。當王玫聽到說如果不簽解除勞動合同三個月后就要被辭退時，頭皮開始發麻，呼吸多少有點不自然，一種不祥之兆無形中向她襲來，腦海里空得什么也沒有了，甚至連趙重陽最后說的什么也沒有聽見。
“王玫，”謝良清了清嗓子，把早已準備好的市行人力資源部轉發的《關于清江支行王玫同志待崗培訓的決定》拿了出來，“根據這次考評結果，市行已經下發有關文件，我代表支行黨支部向你正式宣布，按照市行決定：王玫同志自12月31日起交接所有現任工作，到市行人力資源部待崗培訓中心報到，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待崗培訓，其間每月只發600元生活費……”
王玫腦袋嗡的一聲，就如同雕塑一樣愣在那里。
王玫怎樣回到家里，她根本記不起來了，清醒的一點是她沒有落淚。她不想讓那一幫子王八蛋看到她的脆弱，看到她的可憐。她有自己的人格和尊嚴。
回到家里，他想起被別人霸占了的兒子，想起了死去的母親，想起了不爭氣的父親，想起了自己的種種不幸，為什么這么多不幸偏偏都落在她一個人頭上？一路想下去，她想得好傷心，想得好凄慘，不由抱著被子放聲大哭。
趙重陽對王玫那種斷然離行的決心打心眼里佩服。第二天，王玫很正常地到了趙重陽辦公室，簡單地說了自己解除勞動合同的想法。趙重陽想安慰王玫，就說在她待崗期間自己會給她想辦法，并且信誓旦旦地說一定不會讓她離行，工作崗位由清江支行負責。趙重陌挽留的話語被王玫果決地打斷：“趙行長不必了，我決定走人，經濟補償上我有一點要求。”趙重陽說你說，王玫說除了市行的補償外，清江支行全員看在一個弱女子下崗的份上，能不能獻點同情心，也給一點補償。趙重陽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當場表態說好！
市行在這次事情上辦事效率高得出奇，上午遞上去報告，下午王玫的解除勞動合同經濟補償就通過電子信箱劃回來了，一共63414．5元，加上清江支行財務墊支的按每人1000元標準的補償共44000元，總計補償金額107414.5元。王玫辦理完各種手續，拿起自己的107414.5元，連看也沒看一眼清江支行的辦公樓就飄然而去。
九
市行、清江支行、趙重陽都如釋重負。
趙重陽的家在市區的銀都花園。幾個月來的忙碌使趙重陽顯得疲憊不堪，妻子王華是市新型耐火材料公司的會計，人長得嬌小玲瓏，星期六晚上早早地為丈夫燉好了烏雞甲魚湯。她知道趙重陽有著特殊的飲食習慣，對綠豆湯和臭豆腐情有獨鐘，其次就是甲魚面片。趙重陽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看完新聞聯播就舒舒服服躺在寬大柔軟的席夢思床上了。妻子收拾完家務安頓好孩子，清清爽爽地洗完澡，光溜溜地鉆進趙重陽的熱被窩。
王華喜歡光著身子睡覺，那種皮膚接觸棉被的感覺十分舒服，心情也像自己的身子一樣十分開放。趙重陽則不然，睡覺喜歡穿著寬大疏松的睡衣，像一個貴族。王華上床就麻利地脫掉趙重陽的睡衣，把一條腿習慣地搭在趙重陽的小腹上，枕著趙重陽的胳膊，像個依人小鳥。趙重陽輕輕抱著她，感覺十分美好，王華搭在趙重陽身上的腿開始上下摩挲，喘氣漸漸重了起來。
趙重陽理解妻子，雖然他很疲憊，但他還是十分溫柔地溫存著妻子……事后，趙重陽很疲倦地昏昏欲睡，王華則在黑暗中眼睛睜得大大的，在黑暗中聆聽丈夫均勻而粗重的呼吸。
九點二十分，趙重陽放在靠床窗臺上的手機使勁地震動著窗臺，有節奏地發出“嗚嗚”的響聲。趙重陽和王華都聽見了，但開始誰也沒動。三次之后，趙重陽翻身把腿翹在王華光滑的身上，想伸出手去拿手機。王華溫柔而堅定地把趙重陽封鎖在自己身上，她想主動應戰，可趙重陽并沒有積極配合，只是在她前額吻了一下，堅定地打開手機。
“趙行長嗎？謝天謝地，您手機開著，”電話里孟舉的聲音已經走調，“牛、牛強出事了。”
“不要慌，怎么回事？”趙重陽聲音沉穩。
“牛強出了車禍，現在人在縣醫院，估計不行了。”
趙重陽呼地光著上身坐了起來：“什么？”他頓了一下，“先組織搶救，我馬上就過去！”
縣醫院重癥監護室里，醫生們無奈地搖了搖頭，宣布牛強已經死亡。
趙重陽趕到縣醫院時，牛強已經被送到太平間，一幫紅男綠女齊哭亂叫。
牛強出車禍在濱河路青松路的交叉口，他剛剛從小寡婦家出來。考核的事情結束后，牛強暗自高興了幾天，然后心里一直像塞著什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堵。他前后與小妓女和大咪咪輪番轟炸，過后仍然百無聊賴，就與一幫酒肉朋友山吃海喝。去小寡婦家是中午喝醉酒之后，那時天上下著小雨，并有逐漸變大的趨勢，遠處似乎還有若隱若現的雷聲。他一直與小寡婦纏綿到晚上八點多，讓小寡婦過足癮癱在床上起不了身。當一道冬天罕見的強閃電過后，一聲撕天裂地的雷聲在空中炸響。牛強被雷聲從朦朧中震醒，昏頭昏腦地從四樓下來，剛出青松路口便被一輛從濱河路飛馳而來的摩托車撞倒在地，頭重重磕在路邊冰涼的道沿上。
周一上午十點，追悼會在縣殯儀館舉行。靈堂后墻正中的“沉痛悼念 同志”的空格處，被工作人員用毛筆很工整地寫上牛強的名字，兩邊“多少悲戚斯人難再見，萬千痛傷此世不重來”的巨幅挽聯，平添了不少肅殺之氣。參加追悼會的有牛強的家屬、同學、朋友和清江支行除了正常值班的全體員工，孟舉主持儀式。一小時不到人們就匆匆散場，只有孟舉一人留下幫助牛強家屬料理后事。
更令趙重陽始料不及的是，就在牛強的事情還沒處理停當的時候，張嫣和李文彬雙雙被縣公安局拘留。
張嫣因在娛樂場所給人聯系搖頭丸被公安盯了一個多月的稍，張嫣一直都沒發覺。在清江飯店與李文彬開房的當夜，被三名公安和兩名武警破門而入，把兩個人赤條條地按在床上。
本來與毒品有關系的案子，因為兩個人發生這種關系，當場按嫖娼違反治安管理被帶走。不管張嫣和李文彬怎樣解釋是朋友關系，公安都置若罔聞，按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書面通知到了清江支行。清江支行當天就把有關情況上報了市行，末了還遮遮掩掩地把牛強的事情簡單做了說明。
在市行行長辦公擴大會議上，趙重陽臉色鐵青，被黨委點名批評，要求趙重陽在不耽誤工作、保持全員穩定的基礎上，盡快處理好清江支行的所有事項，以書面形式報告市行黨委，市行黨委將按照事態結果給予一定的處罰。
謝良、上官都被臨時調配到網點頂班，這是趙重陽回到清江支行做出的第一個決定。第二個決定是讓孟舉牽頭協調與公安局的關系，盡可能保住李文彬。張嫣要真與毒品案件有關，那也只能聽天由命，因為只要涉及黃、賭、毒，按照有關規定必須雙開。第三，他自己親自出面與牛蕊繼續協調牛強善后的有關事宜。第四，指示辦公室小李立即給市行人力資源部打報告，增加編制人員，以確保業務正常開展。幾個命令連續發出去之后，趙重陽一屁股癱坐在舒適豪華的老板椅上，看著對面墻上“天道酬勤”四個蒼勁的大字發呆。
小李不敢有一絲懈怠，在電腦鍵盤上兩手翻飛——
“《關于增加人員編制的請示》
“市行人力資源部：
“由于不可抗力因素，我行現在嚴重缺編。為確保業務正常開展，現緊急申請增加人員編制3人……”
十
春花爛漫的季節。在一個陣雨飄零的日子，趙重陽帶著對清江春日美景的無限眷戀，離開了他苦心經營五年的清江支行，被宣布任市行黨委宣傳部辦公室的副主任。
又一年考評開始的時候，清江支行的員工好像才突然想起來以前的老同志牛強、王玫、李文彬、張嫣，據說張嫣后來和李文彬結婚了，至于現在在哪里，沒有一個人知道；王玫去了南方，可究竟干什么，版本很多，有的說做生意發財了，有的說你知道個屁，她保命錢都被人騙了，現在在洗頭城賣呢！對牛強關心的人極少，只有一點人們談論的最多，就是據給他尸體整容的醫生透漏，牛強下身那玩藝不是一般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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