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的母親走了,是在一個月明風清的夜晚走的。那時茴香母親還坐在地上鍘豬草,鍘著鍘著,母親頭一歪,像似睡著了一樣,從此就再沒醒過來。
從那一天起,茴香看見父親像似被霜打了的茄子,本來紅光滿面的老臉頓時起了許多皺褶。茴香很理解父親。在這個家里父親其實把母親看著是一片天。父親是鄉黨委書記,常年都在跑田坎,一年有一多半的時間不在家里,父親背著斗笠,蹬著草鞋,奔波在山道上,落座在鄉民的院壩里,村民哪家生頭豬崽,哪家喂的狗不聲不響的最咬人,父親都最清楚。父親當了二十多年的鄉書記,父親說他在任上就干成了兩件像樣的大事:一件是將三十里外的龍溪河引到村里讓全村人都飲上了自來水,另一件是帶領村民投工投勞沿赤水河修了一條進山公路。父親眼圈紅紅的哽咽著說這些年光顧干工作,卻從沒想到過關心茴香母親,父親感到愧疚,感到對不起茴香的母親,想想一個身材瘦小,長得單薄的民辦教師常年每天上兩節課,還養家糊口操持四個小孩的吃喝拉撒,把屎把尿將娃兒們養大成人真不容易,剛想到自己退休后能讓茴香母親享點清福,沒想到這樣快茴香母親就走了。送母親上山的那天,茴香的父親號啕大哭,那哭聲引得村里的婆婆大娘們都流了眼淚。
母親去世后,茴香和她的三個在城里工作的弟弟都爭著把父親接到城里生活,父親在大弟弟那里住那段時間,成天貓在家里看電視,到幼兒園接送小孫子。城里環境條件雖說優裕,但父親生活得不開心,父親私下對茴香說:這叫過的啥日子喲,像坐牢一樣。也難怪,如今城里的生活節奏快,年輕人上班忙工作,下班也顧不上陪老人擺擺龍門陣,再說現在的年輕人觀念已給過去有了很大的差別,一家子說話,父親根本插不上嘴,在城里生活了不到仨月,父親執拗地提出要回鄉下老屋,兒女們勸了半天,父親吧噠著旱煙桿就是不開腔,末了抬抬眼皮對茴香說:**在世時丟下過一句話,叫我不能把老屋的家散了,我總該回去看看吧……
父親回到了鄉下老屋。
茴香家的老屋座落在村邊上,老屋是歷年壘就的一溜三間土巴墻瓦房,老屋后傍著一片森森的竹林,屋前是一條清石板大路,這條山路曲里拐彎的直通到山下赤水河邊的鄉場上,四鄉八村的鄉民們逢場天從鄉場上趕完場汗流浹背地走到這里,總要喝一碗茴香家擺在門口泡好的苦丁茶。那時茴香家門口常充盈著一片歡樂的笑聲……,可自從茴香母親辭世后,老屋的門緊閉,門前的石階沿竟長起了苔蘚。茴香父親回到老家后,老屋的大門打開了,階沿上的苔蘚掃凈了,鄉民們又走攏來喝茶了,場院里重新有了生氣。可每當夜深人凈,擺龍門陣的鄉民們散盡,茴香父親抽著旱煙,那不熄的孤燈卻仍然亮得好久好久……
也不知是茴香父親回到老家后多久的某一天,村民們發現茴香家老屋里出現了一位中年俊俏的女人,那女人索腰圍裙系著,紅撲撲的臉上鼻尖沁著細汗,在老屋里忙前忙后,院壩里晾滿了漿洗漂白的床單蚊帳……,眼尖的村民細一瞧原來是茴香父親當書記時的鄉食堂炊事員寡婦柳嫂,于是村里有了各種各樣的傳言。茴香父親和柳嫂在老屋里舉行簡單婚禮的那天,茴香姐弟沉默了,姐弟們都推脫工作忙脫不開身,都沒前往祝福。自從柳嫂走進茴香父親的生活后,這種尷尬的境況一直延續了兩年,每到逢年過節姐弟們帶上家眷趕回老屋陪父親過節,雖說老小一大家子十幾口,但都從未親親熱熱地按輩分稱呼過柳嫂。全家人都在沉默,席間茴香父親不住地給城里來的孫兒孫女夾菜,那眼神卻像做錯了事盡力討好的小孩子……。這年春節舊歷三十的下午,茴香幺弟媳婦琳琳忽然向茴香眨眨眼,倆人好奇地走進父親與柳嫂的臥室,茴香邁進父親的臥室,眼圈忽然紅了,這間臥室茴香仍是那樣的熟悉:白灰粉墻,羅紋帳縵,靠窗一張舊式土漆三屜桌,瞧著瞧著,茴香的眼睛睜大了:玻璃板下赫然壓著茴香母親的一張遺照,照片上母親的眼瞇著,嘴角漾著笑意,茴香掀起玻璃板將照片取出來在臉上摩挲,正自淚眼婆娑,忽然琳琳奪過照片指著背面讓茴香瞧,茴香認出照片背面是母親那熟悉而歪歪扭扭的字體,那是一句母親寫給父親的絕筆語:老孫,忘記我,娶柳嫂,好好活。
讀到此,茴香和琳琳的眼淚都下來了……
從那一天的年夜飯起,茴香姐弟們都叫柳嫂為柳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