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 底
胡正銀
一
長江瀟瀟灑灑奔跑三千多公里后,來到了一個拐點,與因紅軍長征四渡而聞名的赤水河相合。拐點上建起來的小城。當(dāng)然,小城很有歷史,據(jù)考,距今已有2100多年。
大河在小城邊上溜個彎,接納赤水后,直奔三峽。早年,大河可是黃金水道,宜賓瀘州有直下重慶上海的客船。甚至,北京西安入蜀的人,要去下游,也得從岷江沱江轉(zhuǎn)道大河,再乘船而下。所以才有古時的蘇東坡黃庭堅在小城上岸吟詩作賦。現(xiàn)而今,空域陸路交通大發(fā)展,飛機(jī)火車汽車速度太快,大河的水道客運徹底衰落。依舊穿梭在水面上的,是一艘艘滿載貨船。
小城緊貼大河,背靠海拔800多米高的筆架山,西面赤水河環(huán)繞。無論春夏秋冬,小城大多時間都在霧中。或濃或稠的霧,總在早早晚晚把小城籠罩得隱隱約約。河中清水拍岸,城里深巷霧鎖。小城宛若一道謎題,神秘而婉約。初來的人,總會爬上高高的筆架山,站在山巔往縣城看,總想看出點不一樣的稀罕來。不過,直到下山來,小城還是和筆架山的天符樹一樣,(傳說,筆架山上有一種樹的葉子像天師畫的符,很神秘。蘇東坡曾兩度上山尋找,都空手而歸。)依然是個謎。
小城最繁忙最熱鬧的日子當(dāng)數(shù)七月八月。那個時候內(nèi)陸唯一的晚熟荔枝在這兒成熟,穿梭的人流如采花的蜜蜂,嘴里吃著手里拎著。等了三百六十多個日子,好不容易等來的這一季,誰想白白放過?
吃荔枝的地點在荔枝林。七月露過頭,到了中旬,小城的旮旮旯旯、城外的坡坡坎坎就熱鬧起來。雜色的鮮亮的,都暴露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不停用手擦汗扇涼,算是證明他們還知道天氣炎熱。人當(dāng)然是來自四面八方,一家子一家子的,抖擻精神直撲過去。那是啥荔枝?兒子問年紀(jì)輕輕的老子或是老娘。就是荔枝!老子老娘說不出所以然,只能含混作答。為啥只這兒有荔枝呢?兒子再問,老子老娘搖頭:“問種荔枝的。”于他們來說,這個問題如同這座小城,謎一樣。
我穿梭于小城的街道,手提紅彤彤的荔枝,快速去來。
一座陌生的城市
喧囂的暮空
我攀上高樓
望川流人群
燈火闌珊處
我知道總有你——
就是沖著這幾句詩來的。自己寫的,我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慨。吃荔枝季節(jié)來到小城的我,倒不是因為這里的荔枝。確切點說,來之前,根本不知道這里產(chǎn)荔枝,更不知道有這么好的荔枝。我不是這座小城的人,也完全有理由不來小城。躊躇半天還是來了。我瞧不上那些活在今天忘了昨天的匹夫。自己才二十出頭,哪能去做忘恩負(fù)義的人。更重要的,是要給自己一個交代。
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我做過艱難的選擇。本來,當(dāng)?shù)匾患液懿诲e的單位已經(jīng)下了聘書,但是,想找到那個一直幫助自己的人,揭開藏在心中的謎底,了卻心愿,我還是決然來了。快遞公司,一份腳走四方的工作。選擇這份辛苦而收入并不高的工作,是為了方便,尋找出那個謎。我堅持相信,既然謎底在這座城市里,就一定能揭開。
推出電動車停在院子里,拉出塑料筐,我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出門之前,先要清理物品。都是各地寄來的,都想在第一時間到達(dá)手中,我知道每一位收貨人的心理。得先理清楚,新華北路、少岷北路、荔枝廣場,這些一條線的寄品可以放一起,一趟送完。反之,南關(guān)上、北門口、廣場,這些地段的寄品得拿出來另外放。方向相反,東西多,不分頭送,就會欲速則不達(dá),事倍功半。
物品清理完,要逐一登記。這個過程看似繁瑣,其實必要得很。跑快遞的,不止一人。物品多,地點分散,不登記就怕遺漏。遺漏一件寄品,賠錢是小事,重要的是損壞公司信譽,失去顧客。登記物品是個細(xì)心活兒,粗心不得,大意不得,更不能慌。一件一件登記完畢,核對無誤,這才開始裝筐。
物品多是包裹,大大小小,無法裝碼整齊,只能凌亂地裝到筐里。也有快件,A4紙般大小的信封,內(nèi)裝都是比較貴重的要件。但是絕無一般信件。信息時代,哪怕遠(yuǎn)隔千里萬里,有話在QQ、微信里直接就交代了,用不著費時費神寫信。
大小搭配,撿順路的裝好,鑰匙一扭,輕輕的一聲轟鳴,電動車沖出院子。“小城是我家,也是你的家······”遠(yuǎn)處,飄蕩著的小城歌聲,高高矮矮地傳過來,在太陽下打著旋。這歌聲,作為電話鈴聲,天天放,聽熟了。我嘴里跟著那聲音跑,不過,聲音在心頭。
二
早上的小城空氣很好,人流還不集中。電動車在少岷大道上飛跑。眼角的余光,時不時掃描過往的人。這樣的眼神,常常使被看的人不舒服。不過我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每天外出,邁出門檻,一雙眼睛就極不老實地東瞄一下,西窺一眼。雖然那目光停留的時間不長,大約也就0·001秒,還是引來一片警惕的目光。
“干嘛,賊一樣。”
高跟鞋在水泥地板上,敲打出清新的脆響。那天,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年輕姑娘。我眼睛瞄過去,正好與人家對了眼。姑娘很尷尬,立馬覺得我的眼神不對,似乎有一種暗示的成分,或許馬上覺得是多想了,腦子里立刻出現(xiàn)“壞人”兩字。很小的時候,媽媽就這樣教導(dǎo)過的。憑直覺,姑娘報了警,說是碰上了壞人。
我卻一無所知,往前直走,該干啥還干啥。我沒有把眼睛閉起來的習(xí)慣。走路嘛,怎么能不睜著眼睛呢。再有,尋人,不看怎能找到要找的人?不過有一點很苦惱,所碰見的人,怎么個個都像是要找的人呢?想起很小時書本上讀過的一個故事:一個人家里丟了東西,懷疑是鄰居偷去了。于是觀察鄰居,發(fā)現(xiàn)一言一行都像偷東西的人。后來丟的東西找到了,再觀察鄰居,一言一行都不像偷東西的人了。自己是不是犯了故事中那人的毛病呢?想著,車輪跑著,眼睛依舊不老實,目光射向身邊經(jīng)過的所有人。
太陽升起來了,明晃晃的,迎著的方向,一片亮光,眼睛睜不開,看什么也不清楚。我不得不放慢速度。還是不行,前面的人影,恍恍惚惚的,時有時無,虛虛實實,奮力睜大眼睛,虛實才能疊合在一塊。街上的人多起來,稍一松懈,晃動的人影就隱沒了,這樣很危險。干脆,把電動車靠了邊,推著走。
兩個人并排立在前面,擋住了去路。“干嘛?”我正要大聲說擋路了,一抬頭,是警察。攔住干嘛,我又沒犯事,警察再牛也不能擋道吧!心里這么嘀咕,嘴上就發(fā)話了:“警察同志,請讓一讓。”
沒用。兩個人盯著我,并不想挪動半步。其中一個掏出本本來,“警察。有人舉報你流氓,跟我們走一趟吧。”那話說得斬釘切鐵,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那樣子,我不配合,就會上手銬。
我操。流氓,好好的,什么也沒干,我怎么成流氓了?想要掙扎,可是被警察盯上了,怎么能逃得過呢。沒辦法,只能跟著警察走。好幾次,我都想問問,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誰報的警,又怕唐突,加之心里賭著氣,一直沒張嘴。
真金不怕火煉。沒做犯法的事,怕你啥。這樣一想,反而放松了,腳步變得踏實。跟著警察來到派出所。
“姓名?”
“王長青。”
“年齡?”
“24歲。”
“哪兒人?”
“巴東。”
“職業(yè)?”
“迅捷公司投遞員。”
“來多久了?”
“半個月。”
這一段是筆錄固定模式。接下來進(jìn)入正題。警察問我,今天都做了什么,對什么人無理了。莫名其妙,對誰無理了?除了對自己無理,對誰也不敢無理啊!想想,仔細(xì)想想,實在沒有做過啥子出格的事。沒有?別人怎么會告你流氓呢?警察提示。好像有點印象,出來的時候,碰到一位年輕的姑娘,多看了一眼。
“看人一眼也犯法?”我口氣硬了。
警察在電腦里搜素,調(diào)出了我的檔案,沒有不良記錄。沒有證據(jù),只得把我放了。畢竟,我那目光再壞,也只是看了別人一眼,并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派出所抓人是要講證據(jù)的,看人一眼有啥證據(jù)呢,那目光就一道光線而已,看過就沒了,不可能成為指控證據(jù)。
重新走在少岷大道上,我曉得了,惹禍的是自己這雙眼睛。但是,眼睛還得睜著。走路要看,尋人更要看。總不能閉著眼睛走路吧。
我從小就好奇,喜歡東看西瞧。據(jù)說從遺傳學(xué)角度講,世間任何事都可以從上輩那兒遺傳給下輩。據(jù)說一詞實用于人世間的許多事情。據(jù)說一是圖方便,省了調(diào)查研究的麻煩;二是既然據(jù)說,就不必負(fù)任何政治的或經(jīng)濟(jì)的責(zé)任;三是顧名思義,據(jù)說就是有人說過,至于有多少人說過是誰說過,不必細(xì)細(xì)推究。反正既有人說,事出有因,即合查無實據(jù),也自然眾口鑠金大有可信。我確實不能確定這一習(xí)性是不是出于遺傳。但是,倒查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以及他們的上輩上上輩再上上輩,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一生都沒有走出過大山,成天打交道的除了泥土還是泥土,哪有閑心更沒有機(jī)會東瞧西看,因此,并沒有發(fā)現(xiàn)一人有此“陋習(xí)”。
城市病,還是學(xué)壞了?可是我并不認(rèn)同。讀小學(xué)起老師就教導(dǎo)要多看多想,對事物的不同層面要多分析。社會就像一個萬花筒,多看深看是必須的,更何況找人乎。因而,吃過一次虧后,依然沒有半點改變,出門依然東瞄西窺。這也怪不得我,來這座小城,要找到要找的人,就是要充分利用一雙眼睛。必須的。
少岷路的盡頭,是一個十字路口。過紅綠燈直走,是直通高速路的荔城大道,
電動車往右一拐,來到新區(qū)。丟完筐里的快件,我特意在音樂噴泉廣場繞了一圈。今天是星期五,晚上七點半噴泉開放,到時人山人海。晚上再來看看。手上加勁,電動車一溜煙跑走了。
來到這座城市的半個月中,我接觸了很多人,目光掃描過很多人,但是,心中渴望解開的謎底依然還是謎面。
我也知道,這種尋找方法很類似于捉迷藏,尋找的人一門心思要找到隱藏者,目標(biāo)卻千方百計地躲藏嚴(yán)實,要達(dá)到目的很不容易,得用智慧。
太陽早已高懸天空,街道變得空曠。看看樹蔭下行色匆匆的人,我加快了速度。前面,熱浪陣陣,貼著水泥地面,四下流淌。
三
已是華燈初上,沒有了灼人的陽光,地表溫度慢慢下降,不過依然熱。人這個怪物,精神稍一松懈,困意就見縫插針。我感覺眼皮在打架。停好電動車,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出租屋,這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黒了。
又累又餓。我打算燒一壺開水,泡一盒方便面湊合一頓。去廚房打水回來,剛把水壺電源插上,門便被輕輕的“磕磕”聲敲響。誰呢,這個時候來干嘛?滿腹疑問去開門。一看是房東老頭,心里不免有些不悅。還沒等我開口,老頭先說話了:“小伙子,注意隨手關(guān)燈。”我這才想起廚房的燈忘記關(guān)了,臉微微一紅,說聲“不好意思,忘記關(guān)了,下次注意。”目送老頭離開。
房東老頭姓張,叫張文華,60多歲,看上去很精神,只是……我隱約覺得自己在心底里有些討厭這老頭。租住這房子完全是因為房租便宜,能承受得起。更關(guān)鍵的是去看房的時候,封閉的陽臺上鋪滿菩薩、門神畫像,一問,說是啥匠筆畫,老頭畫的。頭一回聽說這畫叫匠筆畫。門神畫老家很普遍,年頭歲尾,家家都會買,貼到門上說是辟邪。父親在的時候,過年沒少買過。菩薩像倒是少,死人做道場道士用時才見得著。打小喜歡涂涂畫畫,用筆用墨在紙上涂鴉。畫房子樹子,瓶子罐子,畫貓畫狗。長大了,
住了幾日,才感覺有一點事先沒有想到的煩惱。張老頭有點像機(jī)器貓,早上6點準(zhǔn)起床。然后就在陽臺上鼓搗,悉悉索索弄出不小的動靜。這個時候瞌睡正好睡,哪個受得了一早就被吵醒?還有,老頭看上去和和氣氣,骨子里卻是事事計較,很多時候讓人不爽心。比方用水吧,我吃完飯洗碗喜歡開大水龍頭,用水沖著洗。這是在學(xué)校讀書期間養(yǎng)成的習(xí)慣,認(rèn)為那樣洗碗干凈。可是老頭看見了,不吭聲走過來,伸手就把水龍頭關(guān)小了。嘴里還說,小伙子,節(jié)約用水。弄得我很是尷尬。再比如用電,臨睡前,我喜歡開著燈看一會兒電視。老頭發(fā)現(xiàn)了,便提醒說“看電視可以把燈關(guān)了”。還有更打臉的事,老頭也做得出來。那天活兒特別多,下班回來晚了,正碰上老頭在吃晚飯。“來來來,一塊吃吧。”老頭熱情招呼。肚子餓著,正懶得做飯,我就老實不客氣,嘴里說聲謝謝,坐下吃了。打小家里窮,養(yǎng)成吃飯快捷。凡事都這樣,十快九毛。吃飯快了,不僅嚼得不爛,還容易拋撒。這不,一不小心,掉了兩粒飯在桌子上。當(dāng)時也沒在意。一兩粒飯,在鄉(xiāng)壩頭,再窮也沒當(dāng)回事。可老頭先是看了飯粒一眼,再看看我。沒有理會,也不知道是人家在提醒,依然埋頭吃飯。見我沒反應(yīng),老頭再盯著飯粒看了那么幾秒鐘,竟然當(dāng)著我的面把飯粒撿來吃了。我當(dāng)時就一張臉緋紅。那回過后,我再沒吃過老頭一次飯。僅僅十多天,雙耳就灌滿了關(guān)于老頭的更讓人吐槽的故事。據(jù)說(又是據(jù)說,當(dāng)然沒經(jīng)過考證),有一回在川劇院門口,看見一賣衣服的地攤上,有一種仿牛仔褲面料做的褲子,厚實耐穿,5元錢一條,他一下就買了8條。若干年了,至今還穿。小區(qū)門口有個理發(fā)店。早先,理一次發(fā)收5元錢,他每月理一次發(fā)。后來物價上漲,理發(fā)漲到了10元、15元一次,他就兩個月,甚至三四個月,半年理一次。頭發(fā)胡子長得老長。故事,或許有夸張的成分,但是,老頭頭發(fā)長,胡子拉渣是事實。
有這些做鋪墊,再被當(dāng)面教育,你說,誰心里會好受?
餓著肚子的心情原本就糟,老頭勾起的不快加重了糟糕的情緒。算了,忍忍吧,誰讓在別人屋檐下過日子呢,這樣告訴自己。突地一下,我坐到了床上,好半天不想動。腦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復(fù)放映電影:來這兒是不是有點莽撞,弄得現(xiàn)在不尷不尬很是滑稽。半天沉默,一抬頭,看到了書桌上那張揉得已經(jīng)皺巴巴的匯款單。那字,仿佛一劑強心針,我頓時來了精神。
拍拍褲腿站起來,推開窗戶,我發(fā)現(xiàn),小城雖然入夜,但人流熙攘,車水馬龍。街對面的一家花店里,探出店門的幾盆鮮花還立在原處沒動,有年輕人買了一把玫瑰拿在手上,紅得閃亮閃亮的。稍遠(yuǎn)是一個崗?fù)ぃT開著,燈亮著......街燈耀眼閃爍,大街上明晃晃如同白晝。那光,乳色的,將小城浸泡在一團(tuán)柔和里,像產(chǎn)房里初生嬰兒的臉。美!不由自心底贊嘆。
忽然間渾身添了勁。我關(guān)好窗戶,轉(zhuǎn)身走進(jìn)廚房。燒水、擇菜、煮面,先填飽肚子再說。明天,事還多著呢。不能因?qū)σ粋€老頭的不快,影響情緒。三下兩下,風(fēng)卷殘云,簡單的夜餐就結(jié)束。
坐下來,拿出紙筆,開始一天的日記。現(xiàn)在的人,很少再用筆寫東西。寫呀記呀的,都用電腦。我也想用電腦寫,可是目前對我來說,擁有一臺電腦很有點奢侈。掙來的那點工資,要生活,要還欠債。來到小城的時間不長,但是很有些感受。比如今天報警的美女,比如攔路的警察,比如這房東老頭......這些都促使我記下來。
擱下筆,深吸一口氣,我聽到了隔空傳來一陣悠悠琴聲。曲子既熟悉又很陌生。想起來了,前天從濱江路過的時候,一群跳廣場舞的大媽就在放這個曲子,叫什么“不唱山歌不開懷”。當(dāng)?shù)卦瓌?chuàng)民歌。感覺不錯,當(dāng)時還跟著哼了幾句:“啰喂,不唱山歌才不開懷喲嗬嗼佛唉嘿喬唉。”然后是幫腔“唉喔佛哎嘿菩薩唉”。接著又是領(lǐng)唱“啰喂,磨兒不推才不轉(zhuǎn)來喲嗬啰喂”。又是幫腔“觀音唉嘿菩薩唉踏揚州么峨眉佛唉嘿,菩薩唉”。領(lǐng)唱“喇喲嗬嗬菩喲嗬薩”。最后幫腔結(jié)尾“薩里喇里薩喇里唉嘿嘿”。聽過一遍,不熟悉,好像是兩段。是房東老頭在拉。反反復(fù)復(fù),琴聲悠揚,穿透夜空,飄飄蕩蕩的,很動聽。心里雖然很煩老頭,但是琴聲誘人。真想過去蹲在老頭的琴旁,靜心聽個夠。
拉開門,琴聲變大,迎面而來。立在門邊,如癡如醉。我很喜歡二胡,喜歡二胡的悠揚,琴聲所獨具的那種穿透力。正在興頭上,琴聲嘎然停止了,有腳步聲向這邊走來。這時才突然想起,白天不是說要去音樂噴泉廣場的么,怎么忘記了呢。趕忙關(guān)門,奔出去趕往音樂廣場。
我剛下完樓梯,立馬想到另外一個問題。晚上去音樂噴泉廣場有什么用呢,滿眼都是陌生的人,能問誰去?腦子一亂,腳便停下了。立定片刻,另一個聲音提醒:可以搭訕上一兩個同齡人,或許可以打開缺口呢?遲疑個鬼!自個兒點點頭,表示認(rèn)同,于是,才又重邁步子,往音樂噴泉廣場而去。
四
我騎著電動車滿城市瘋跑。
來到少岷路盡頭的紅綠燈下,望了一下亮著的綠燈,我拐進(jìn)了左轉(zhuǎn)車道,快速進(jìn)了符節(jié)路。從這里出去,再右拐,便進(jìn)了去大石包的路。
大石包是不是真的有坨大石頭,已經(jīng)不得而知。現(xiàn)在的大石包只是一個地名,就像一個人的名字一樣,只是便于喊叫,便于稱呼。大石包在二級水泥路旁。早年這條路是小城上瀘州的必經(jīng)之道。直到通了高速,車流才有所萎縮。大石包屬于合江鎮(zhèn)的橋凼村。這里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幾年前離城還老遠(yuǎn),現(xiàn)在城市擴(kuò)展,把整個橋凼村都占了。大石包稍遠(yuǎn),屬最后被占的部分。但是征地補償已經(jīng)完成,坼遷已是早晚的事。眼前破敗的墻上,就寫著大大的坼字。我來的這戶人家是個熟客戶,已經(jīng)接過兩次郵件。主人是一個老人,70多歲年紀(jì),清瘦,常咳帶喘,走路顫巍巍的,很讓人擔(dān)心會被風(fēng)吹倒。寄件都是上門來拿,再寄出去的。衣服褲子匯款單。收件人雜亂無章,沒有一回是同一個人。
這個時候的大石包,一位老人坐在自家屋檐下,身上套著一件洗得發(fā)白了的汗衫,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小城方向。身邊的凳子上放著一個包裹,那是要要寄出去的東西。孤單的身影,像等待孩子遠(yuǎn)歸的老父親。雖然在我離家遠(yuǎn)行時父親早已離去,但每每歸家的日子,母親站在屋檐下手遮額頭,枯樹莊般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路的盡頭的樣子,我永遠(yuǎn)無法忘記。老人間隔不久,就“咳,咳......咳......”幾聲咳嗽。腰彎得很低,每咳一聲,頭就蜻蜓點水般栽一下。那種咳,像是喉嚨破了。痰,很少。咳嗽停了,抬眼慢慢的掃描,似乎要把眼前的景物全收進(jìn)記憶里。幾十年了,還沒看夠,變化太快。門口那條馬路,已經(jīng)由灰白變成了黑色,路面也平坦了。兩旁的房舍,和房舍四周一攤一攤的莊稼地,甚至連陽光照落下來印在樹下那些斑塊,都被撕破得七零八落。過不了幾天,這里又將是一片高樓。哎,哪能看夠呢。
縣城的來路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黑點。很快,黑點變大,直沖沖到了跟前。我跳下電動車。站在老人面前。
起身,提過包裹,老人顫巍巍雙手送出,像托貴重的禮物。包裹厚厚的,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低頭,細(xì)細(xì)檢查。物件欄填寫的是衣物,寄往貴州習(xí)水的三元鎮(zhèn),收件欄是一個孩子的名字。看樣子,應(yīng)該是給孩子過冬用的衣物。這樣的包裹我太熟悉不過。小學(xué)到初中,我收到過很多。是這樣的包裹,幫我度過了最寒冷的冬季,最困難的歲月,溫暖了我。又跟前兩回一樣?抬頭,我盯著老人好半天。
“麻煩你啦。”聲音不高,禮貌而客氣。老人轉(zhuǎn)身。身子,晃了幾晃,立定停留片刻,才慢慢進(jìn)屋。
放好包裹,回頭看到老人的樣子,我搖搖頭,仿佛看到了一個行走久了的旅人,到了該停下來歇一歇的時候了。兒女該回了吧?按照這方的風(fēng)俗,這房子的堂屋正中,應(yīng)該有一口棺材。生漆刷成的黑色。老人端端正正躺在棺材里,身著青色新衣,面目平和,雙手放身體兩邊,雙腳尖朝上,并攏,滿意地歸去。這個想法是突然冒出來的。怎么會突然有這樣的想法,自己也搞不懂。我自嘲地笑笑,啟動電動車,“嗚”的一聲跑走。
離開老頭,心里微微泛起一絲失落。第一次來這里收快件的時候,曾經(jīng)暗暗有過喜悅。我覺得是不是找到了要找的那個秘密,揭開了謎底。我一直注意老人的一切信息,所以,老人有需求,我跑得特別快。老人的每一個寄件,我看得特別仔細(xì)。可是,每一次看到那個寄件欄“吳明”的署名,我又很失望。
要解開的謎底其實就是一個人。我要找一個叫鐘華的人。這個吳明是不是就是“鐘華”呢,我反復(fù)問自己。
心里犯著嘀咕,吃不準(zhǔn)這位老人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第一回接件,下班后,我專門來了一趟大石包。晚飯時刻,緊挨著老人房子一箭之地的隔壁,正在辦酒。一位腰栓圍裙的人,樣子應(yīng)該是廚師,對著壩子里臨時壘砌的爐灶,嘴里滔滔:恭喜恭喜,說起就從灶上起。灶公本性陳,灶母本性李,新人參見你。左手點香燭,右手燒紙錢。自
人多,正好問問。停下電動車,我趨步上前。“大叔,隔壁那房子的老人叫啥名,曉得不?”我問一個中年人。
“嚴(yán)龍高啊,怎么啦,想做人家女婿?”
“年輕人,別想啦,沒女得。”旁邊一男人斜著眼補了一句。
這方人就這樣,熱情中帶著詼諧,雖然回了話,卻夾帶玩笑。把個我鬧得一臉尷尬。
老人的名字是假的,不叫吳明。吳明——無名,我突然明白老人用這個名字的含義。既然不是真名實姓,就有可能是要找的人。可是,幾次的郵件署名都沒有變過,從沒用過鐘華這個名。
第二次拿包裹的時候,我拉條凳子坐下,說是累了。老人起身倒水,我趕忙立起阻攔,拿過杯子,自個兒倒水喝一口,咂咂嘴。“認(rèn)得鐘華不?”冷不丁地,我突然問。
先是一愣,奇怪地看看我,然后笑笑。“找他干嘛?”老人不冷不熱,話帶著明顯不信任。
“想認(rèn)識一下。”沒有說出原因。我聽出,老人的話藏著另外的東西。是不是就是眼前這個人呢?藏著的另外含義,我揣測。
不再說話,老人只拿眼睛盯著我,眼神復(fù)雜。良久,起身欲進(jìn)屋。
“你就是鐘華!”終于忍不住,我又一個突然襲擊。
立定,回身,目光忽然明亮。“好人吶。我也在找呢,可惜沒找著。”老人話語肯定,沒有半點閃爍。
看老人神態(tài),不像說謊。我無法確定。
腦子里過濾著,腳下電動車飛跑。一時間,無法理出個頭緒來。我只好載著希望,沖進(jìn)熾熱的陽光里。
五
正是荔枝上市的時候。每到這個時節(jié),老天總?cè)鰵g,天天艷陽高照。小城這地兒氣溫歷來比周邊高,太陽光顧日子就火熱,到正午地面曬得燙腳。干活的人都搶早。摘荔枝更是頂著月光進(jìn)林子。荔枝果子嬌貴,好吃不耐儲存,素稱“一日色變,二日味變,三日不可食唉”。下樹的果子必須在一天之內(nèi)出手,否則只能壞在自家籃子里。清晨或是傍晚,太陽躲在山后,摘荔枝的隊伍卯足了勁,肩挎大框,手提小籃,涌進(jìn)荔枝林,不等太陽爬高,一擔(dān)擔(dān)鮮果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城里市場上。
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dá),早上摘的荔枝,晚上就能到北京上海。不少的人,買了荔枝,快發(fā)。這樣,我也就得趕早。照例,又是一個遲眠之夜。只有在天光破曉前睡去片刻。我知道,如果照現(xiàn)在這個增加的速度,這難得的片刻其實也算奢侈。
苦倒是不怕,從小苦慣了。巴東的山,又高又陡,山上沒有樹木的地方就是石頭。我就出生在那樣一個窮山溝——黑石崗。
黑石崗這個名字直白地透露,很久很久以前,這里就是滿山石頭的山崗了。這里地處大巴山深處,山峰疊嶂溝壑縱橫。即便是現(xiàn)在,山下修通了公路,開發(fā)一詞被冠到了山間,山上除了黑色的石頭,多了些綠色植被。居住山上的人,生活狀況最貼切的一個字,依然是窮!
記事的時候,常去小學(xué)校玩。父親是學(xué)校代課老師,靠每月一點微薄的收入,支撐著整個家。我感覺生活很愜意,快樂得像一只小鳥,整天無憂無慮。如果日子就這樣繼續(xù),或許,我不會來到這座小城。可是,生活就是生活,實實在在,沒有假設(shè)。
災(zāi)難是從一個冬季的雨天開始的。山里孩子,上學(xué)要走很遠(yuǎn)的路,放學(xué)了,大多數(shù)時候,老師要送一段路。那天剛落過雨,路特別濕滑。一個年紀(jì)小的學(xué)生,回家的路要經(jīng)過一個兩邊懸空的山崖,父親不放心,多送了一段。就是多送的那一段路,父親再也沒走回來。
后來得到復(fù)原,父親的擔(dān)心是對的。小小年紀(jì)的學(xué)生,走到山崖,腳下一滑,身子一歪,直往崖下。父親搶上一步,伸手去拉。本來已經(jīng)拉住了。一個小孩,有多重呢,力道應(yīng)該綽綽有余。誰知父親腳下也打滑了,身子直栽崖下。千鈞一發(fā)之際,奮力一拉,迅速放開,小小孩躺倒在了路中,父親卻下了山崖。
那年,我8歲。在我的下邊,還有一個妹妹。此后,母親拖著我們兩兄妹過活。苦難似乎特別眷顧于我。原本生活就窘迫,母親卻在上山勞作時摔斷了腿。治療得不及時,落下了殘疾,連種地都要請人幫忙。我是靠鄉(xiāng)親們接濟(jì)長大的。
該是上中學(xué)的時候了。考完試,心就一直忐忑,還能不能繼續(xù)上學(xué)呢?知道家里的狀況,我沒底。母親的意思,再苦再累,也要讓我們讀書。可是實際是境況太差,母親一個人根本承擔(dān)不了兄妹兩個人的生活。讀初一的孩子,還是個細(xì)娃,不上學(xué)了能做啥?可是......離開學(xué)日子越來越近了,究竟上不上學(xué)還沒定下來。那天,正打算上山割草,老師來了。拿著一張匯款單,說是一位好心人資助的。我欣喜若狂,這下好了,可以放心上學(xué),安心讀書了。
從那時起,這個人寄來的錢就再沒有中斷過。每期開學(xué)前,匯款單總會按時寄到,直到大學(xué)畢業(yè)。每一次匯款單上,署名都是鐘華,郵戳上的地址,都出自這座小城。這個叫鐘華的人,讓我有機(jī)會讀書,讀完大學(xué)。我追問過老師,想去認(rèn)認(rèn)鐘華,當(dāng)面致謝。老師說學(xué)校也聯(lián)系過,聯(lián)系不上。最后一次寄錢,我已經(jīng)勤工儉學(xué),有能力養(yǎng)活自己了,于是,把匯款單留下了,沒去取款。
一大早太陽就明晃晃的,照在對面墻上,反射過來,耀得人眼睛睜不開。我草草煮碗面條,風(fēng)卷殘云般下肚,推出電動車,嗚的一聲沖進(jìn)艷陽里。
今天的活兒比昨天更多,送出的,上門取貨的,一一梳理好,裝進(jìn)電動車盒子里。跨出門,腦子里一閃,又出現(xiàn)了昨天那位老人。會不會有啥事?
昨天,離開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人有些不對,我把包裹拿回公司,趕時間發(fā)出去,然后又折回了大石包。我想去看看老人。拿包裹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老人面色有些不正常,說話的聲音也小了許多,有氣無力的,看樣子病得不輕。為什么不上醫(yī)院呢,家里還有別的人么?我不放心,所以要回去看看。
“磕磕”,輕輕敲門,好一陣,沒有動靜。難道這么快就出去了?我加重了些,再敲。這回有了動靜,聽見了遲緩的腳步聲。又等了一會兒,門才開了。開門的還是那位老人。看見是我,老人有些意外。“我忘了給郵資了嗎?”老人閃著不確定的眼神問。“不不,你給郵資了。我看你老氣色不太好,回來看看。家里還有人嗎,要不要去醫(yī)院,我陪你去吧。”怕老人誤會,我趕忙一口氣說完。
老人扶著門框,端詳我好一會,用力迸出一句“好后生”,強顏笑笑,說“沒事,老了,就這個樣子,謝謝你。”
或許,是不愿人在門前久立,老人輕輕關(guān)上門。我心底悵然,默默離開。老人為啥要這么固執(zhí)呢,難道是小城人的天性?我搞不懂。
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我丟下考卷就來過這座城市。整整6年,那個人一直寄來錢,卻連面也沒見過。我不是一個忘恩負(fù)義的人。我決心要找到恩人當(dāng)面致謝。我要謝謝恩人,謝謝他的幫助。按照記下來的匯款地址,我找呀找呀,找到那個地方,我沒想到,少岷廣場那地方,根本沒有那個門牌號。我傻了眼。原本以為很順利的事,卻一下變得樸樹迷離,到哪兒去找這么個人呢?根據(jù)筆跡,我推定是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而且應(yīng)該是男性,但又吃不準(zhǔn),原因是女人男性化的筆跡也不少。于是,我開始觀察接觸的每一個人, 50歲上下的男的女的,重點觀察。我發(fā)現(xiàn)每一個人都很和藹,每一個人都帶著笑,每一個人的笑容都十分燦爛溫暖。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誰都像是要找的人。
我在郵局蹲守三天,沒有看見叫鐘華的人出現(xiàn),于是去茶館,去濱江廣場,去跳廣場舞的地方……早出晚歸,逢人便打聽,問了所有能問的人。在這座城市里整整找了半個月,連鐘華的影子也沒見著。我從來沒有那樣沮喪過。我一直是比較自信的人,不相信會有這樣的窘境。一連幾天我很焦躁,真有點度日如年的感覺,每一個日子似乎都特別長,長得看不到頭。萬般無奈,我想到了派出所。
我亮出身份證說明來意,請求幫忙查找名字叫鐘華的人。派出所的人倒是很熱情,丟下手頭的活兒就拿起鼠標(biāo)。他們說也想會會這個人。可是沒想到的是,叫鐘華的人倒是有七八個,除了3個成年以外,余下的都還是孩子。成年的3個人也都很年輕,兩個在外讀大學(xué),常年不在這座城市。一個雖然常駐這座小城里,卻收入很低。連養(yǎng)活自己都困難,根本不可能寄出錢資助別人。
我懵了。這些都不是要找的人!難道真的找不到?
夏天的大河,水流洶涌。我在江邊徘徊,在去與留,在繼續(xù)尋找還是離開這座城市之間徘徊。江風(fēng)輕輕地吹著,江水一刻不停地流走。我走到水邊,看日照耀亮的江上,一艘艘貨輪近嘯遠(yuǎn)影,駛向天際。澎湃江水,滾滾而下。行走在江堤上,我不禁在心里贊嘆:美麗的城市!恩人吶,你在哪兒呢?為什么不讓晚輩見見,知道晚輩在尋找你嗎?我鼻子一酸,幾乎流下眼淚。我不知道我怎么會心中突然涌起委屈,也許是想這么多天辛苦的尋找,也許是付出了努力沒有得到回報。我能要回報么?突然又為這一想法羞恥。能就這樣放棄嗎?我對自己說不能,一定得找到!我定下了決心。
太陽火一般烤著大地,汗水順著脊背往下流。回到江堤上,依然沒有想出好辦法。我順堤往下游走。迎面高樓上,一塊矩形廣告牌正在播放好太太廚房廣告。花花綠綠的圖案一晃而過,魔幻的聲音充斥耳膜。為什么不找電視臺幫幫忙呢。我忽然得到啟示。于是,我走進(jìn)電視臺,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
“好人,你在哪里!”電視臺播出了尋人節(jié)目。
信心滿滿,底氣十足。我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見到要找的人。“真笨,怎么早先沒想到用這個方法呢。”心里,生出對自己大大不滿。我有確信的理由。試想,人世間有誰不想看看自己幫助過的人長得怎么樣?有誰付出了不想得到回報,得點好處?哪怕是一點點。至少,“好人”這樣的名譽應(yīng)該想要吧,人的本性啊!于是,我等著。一天,兩天,三天……沒有動靜。電視臺反復(fù)播放著。整整二十天過去,沒有人站出來,我的期望落空了!
該上學(xué)了,我懷揣失落,很不情愿地離開了這座城市。
回到學(xué)校繼續(xù)完成學(xué)業(yè)。大學(xué)開學(xué)那人的匯款如期而至。我心里一直不甘,沒有揭開的謎底,需要繼續(xù)。這回來,是抱著一定要有水落石出的信念,一定要找到這個人。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到現(xiàn)在為止,我并不知道誰是我要找的那個人,但是我得向那個人學(xué)習(xí),盡力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要不要再過去看看呢?”盡管電動車飛快地跑著,我的腦子里,還想著昨天大石包那位老人。
六
接老城區(qū)的快件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一個新客戶,女的。打電話聯(lián)系的時候,說在家等著,叫快點過去。
上午10點過,正是上班時間,除了全職家庭主婦,退休后的老年人,誰有空閑在家呆著呢。寄件人應(yīng)該是兩類人中的人。我猜想著,問明地址門牌號碼,騎上電瓶車就往老城區(qū)跑。
夏日的艷陽高照。小城的大街小巷,高高矮矮的建筑,在陽光下提升著溫度。盡管偶有江風(fēng)一閃,還是抵擋不了不斷上涌的熱浪。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流進(jìn)眼里,熱辣辣的生痛,弄得張不開眼睛。我放慢速度,左手握住車把,騰出右掌,將兩個指頭彎成弓狀,在額頭一刮,往外一甩,一串雨滴就順手而出。街邊的水泥地面上,“哧哧”幾聲,隨著一道細(xì)微到幾乎看不見的煙塵消失,地面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似的恢復(fù)到原有的樣子。
我坐在電瓶車上心急火燎,為速度緩慢而著急,為越往后溫度越高煩躁。收回手,雙手握住車把,加速。我顧不得熱,繼續(xù)往前。要搶在正午前把上午的活兒做完,否則,大街曬冒煙了,還得出來。從出發(fā)點到老城區(qū),彎彎繞繞
跑跑停停,10分鐘后,終于到了。我一看,寄東西的人站在門口,穿一件旗袍裙,果真是個女的,但年輕著呢,看樣子不到四十歲。寄出的快件是兩件包裹。收件人是兩個學(xué)生,地址是云南魯?shù)榭h龍頭山鎮(zhèn)小學(xué)。這不是剛剛地震過的地方么!我不免多看了女人幾眼,再仔細(xì)看看寄件人署名——陽光。真名么?目光里,再次透出懷疑。
干嘛這樣看我?年輕女子感覺到了我目光的異樣,有些不悅。
“沒有沒有,對不起,我是在找一個人。”害怕再次被當(dāng)著壞人,我趕快收斂,忙作解釋。
“找啥人呢,跟我有關(guān)系嗎?”女人緩和很多,不過語氣還是不太中聽。這也怪不得她,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沒有沒有。”有些慌亂,不敢再多說。我其實滿可以問問她陽光是不是她的真名,可是猶豫半天還是沒敢開口。沒敢問的原因是怕女的多想,我再次被當(dāng)成壞人。我知道這是由我性格決定的。我認(rèn)為這是來自遺傳,我父親就是一個害怕惹事墨守成規(guī)的人,不到迫不得已不對任何事發(fā)表看法,更別指望遇事挺身而出。母親更是膽小怕事任何事都謹(jǐn)小的人。他們兩個的基因組合,造就了我慎為的性格。我將快件放妥,跳上電動車,一溜煙跑開。
匆匆趕回單位,把包裹交辦好,取上要送的快件趕快往外走……
午飯在外邊吃的。很簡單,快餐,番茄蓋飯。飯食的香味在空氣中流淌,引誘食欲大開。一位美眉進(jìn)來,身后跟著一條小狗,常見的那種吉娃娃。美眉要了一份炒菜,一份蒸肉。看樣子,蒸肉是專門給小狗的。“乖乖,來,吃尜尜(肉)。”果不其然。小狗不領(lǐng)情,嗅嗅,搖動尾巴跑開了。現(xiàn)在的狗,嬌慣得不像樣子。無聲嘆息,我低下頭,專注刨碗里的飯。頃刻,美美地吃下一大碗。
下午6點過鐘,送完了最后一件快遞。我長出一口氣。今天早一點,心里裝著事,腳下跑得快,所以比平時提前了一點。下班后,沒有直接回家,也沒來得及吃晚飯,我再次去了老城區(qū),去了上午接包裹的那個地方。仔細(xì)看過,包裹寄件人署名陽光。得去問問,年輕女子到底叫不叫陽光。
“誰啊?我們這兒好像沒有聽說誰姓陽。”到了,前面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我上前問。老人仔細(xì)打量我好一陣,才回答說。哪點又不對了么?他問自己,以為又是被懷疑了。
道過一聲謝謝,我回頭去門衛(wèi)室,報上單元門牌號碼,請保安幫忙查查戶主姓名,說是有快件要送。第一次扯謊,我不禁臉紅,引起了保安懷疑。“打電話啊。有規(guī)定,業(yè)主的信息不能隨便泄漏。”保安瞪著大眼睛,一臉狐疑。或許心里在想,這娃兒一定不是好鳥。
知道這一招不管用還用,我對自己真有些無語。不過一開始還是抱著僥幸。現(xiàn)在的人,警惕性只針對不熟悉的人,要是熟識的,早就口無遮攔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兒告訴了。我想碰碰運氣,不出所料碰了釘子。查不到,不死心,我就在樓下守著。看見樓上有人出來,便去打聽。終于,問到了實情。一個年輕女人聽了我的問話,有些驚訝。“二樓那家呀,女的姓劉噻,好像叫劉什么芳,對,叫劉婷芳,沒聽說有姓陽的。”
又一個假名。懵了,這里到底有多少人在用假名,做了多少謎面呢!我苦笑笑。
大概是長時間蹲守,看我行跡可疑,保安過來了。“小伙子有事嗎?”那話,是要我離開。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不追我也要離開了。
往回走的時候有些泄氣。正如所猜疑的,我不知道在這座小城里,有多少人在用不同的名字做著同樣的事。本來以為,通過努力,應(yīng)該不難揭開的謎底,找到要找的人,沒想到的是,一連串的打探都碰了壁。看來,要找到恩人,的確不是件易事。
日子像快放的鏡頭,一晃就過去了。一個星期后。晨曦剛剛駕臨,小城的天空顯得格外高遠(yuǎn)。我踏著晨露來到公司。快遞郵件增加的很快。剛來時一天兩趟輕松跑完投遞,現(xiàn)在要跑三四趟,才能把郵件送完,所以很忙。
分發(fā)登記花了好長時間。整理好要的送郵件,放到電瓶車的后座上。推著電瓶車往外走的時候,兩個警察擋住了去路。“你叫王長青是吧,有件事需要你協(xié)助調(diào)查。”兩名警察亮明身份。我腦子立刻轟的一聲。不會吧,又是什么事被警察盯上了?人倒霉,啥事都會找上你,我感覺這話好像專門對我說的。
上次被警察捉進(jìn)過派出所,雖然立即就被放了出來,但是在我心里留下了陰影。那地方可不是什么好去處,特別是對被報告流氓嫌疑的人,警察個個冷臉相向,不怒自威。即使啥事沒有,從那里出來,外邊的人也會給你一個鄙視的眼神。
“什么事啊?這么大堆快件等著送呢,我可沒空時間哈。”
“要耽擱一會,快件嘛,等會兒再送吧。”
很無奈。不知道自己什么事被要求協(xié)助調(diào)查。我知道協(xié)助調(diào)查是什么意思,說白了就是嫌疑人,自己被當(dāng)成嫌疑人了!
“怎么拉,到底什么案子要協(xié)助調(diào)查?我沒有做啥違法的事呀!”
“去派出所還是在你這兒找個地方?”
警察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質(zhì)問,而是向我征詢意見,找詢問的地點。
聽警察這樣說,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氣。可以找地方而不是非要去派出所,說明事情沒有想象的那么嚴(yán)重。警察并沒有什么真憑實據(jù),等問明到底是什么事,三句兩句說清楚,還得去送快件呢。
“這幾天都去過哪兒?”坐下來,警察第一句話就問。
廢話,送快件的人,整天到處跑,要一點一點記清楚?“城里到處都跑過。”我沒好氣,話硬邦邦的。
“去過橋凼村大石包沒有?”
大石包?這下我明白了,肯定是那老頭出了啥問題。
“大石包,去過呀,接送過快件。”
“最后一次見到姓嚴(yán)的老人是什么時候?”
“一個星期前,上午10點過吧。老人怎么啦?”
“死了!說說當(dāng)時的情況吧。”
那是接包裹的第二天,我又去了趟大石包。老人拿出伍元拾元疊在一起捏得皺巴巴的500元錢,讓我?guī)兔某觥N夷贸鰠R單,遞上筆,讓老人填寫。老人接過筆只寫了兩個字,便停下了,手顫抖得厲害。在老人的要求下,我?guī)兔μ詈脜R單,讓老人簽了字。老人停頓好久,才用顫抖的手在署名欄再次寫下了吳明兩個字。當(dāng)時我沒在意,可回來去郵局把錢寄走后,感覺老人氣色很不對……送完快件后抽空返回了一趟,想再次看看老人,確定一下有沒有需要幫助的。可是,敲了半天門沒人應(yīng)。門沒上鎖,我輕輕推開,進(jìn)去看看,屋子里靜靜的沒有人。我喊了幾聲嚴(yán)大爺,沒有人答應(yīng)。我又把幾間屋子都看了看,只有幾件破舊的家具,依然沒有人。我只得退出來,帶上門,回來了。
“就這些?”
“是啊,老人好久死的,在哪兒呢?”
“有一個星期吧。就在家里。”
“我第二次去怎么沒見著?”
“那屋是雙排的,你可能只看了前邊的屋子,他死在后排的屋子里。”
“多好的老人,可憐,可惜!”
“你確定自己說的全是實話?”
“你們不是在調(diào)查么!”
我臉色灰暗,再不說話。
看看沒啥疑點,合上筆錄,讓我在詢問筆錄上簽字,兩警察說聲“這幾天別走遠(yuǎn),有事再找你”,走了。
泥塑樣呆立片刻,我像突然醒悟似的,嘟噥一聲“走得真快,兒女們都干嘛了!”重新啟動電動車,一溜煙沖進(jìn)熾熱里。
七
夜深了,遠(yuǎn)處街燈閃閃爍爍的余光,透過窗幔,爬上床頭。輾轉(zhuǎn)無數(shù)次,我還是沒能睡過去。本來是一個平常的夜晚,大石包姓嚴(yán)的老人卻神靈般飄落在屋子里。飄落就飄落吧,怎么就給了自己一悶錘。慈眉善目的好好人,臨了卻設(shè)道陷井,差點被套住。唉,嘆口氣,我轉(zhuǎn)了個身,腦門子正對著窗戶,光爬上臉來,灰撲撲的。
當(dāng)然怪不得老人。責(zé)任在兒女們,居然放心一個老人獨自在家,也不回家看看,至少,三天兩頭打個電話問問。我跟自己說。
在我看來,做兒女的,應(yīng)該時刻照顧老人。特別不應(yīng)該讓老人一個人孤獨地獨處。就是再忙,也要常回家看看。
拖拖拉拉跟自己說了很多,像是為老人開脫,又像是安慰自己。好不容易,睡意上來,迷迷糊糊的睡過去。身子,似乎回到了巴東。
無邊的安靜讓人有些不安。記憶中的黑石崗總是人來人往。樹木、花草、石頭、遠(yuǎn)處的枯山和近處的瘦溪,最近幾年成為了記憶的主體。剛離開的那些年,閑暇時想起黑石崗,全是熟悉的臉。如今,都成了過去,只有現(xiàn)在這種時候才會活過來。
走啊走啊,腳下成了奔跑。我徑直往自家而去。妹妹在吧,母親呢,怎么沒見母親?媽,我一聲大喊。
醒了。心潮起伏,我趕緊抓過手機(jī),給母親打了個電話。直到那頭傳來平安的聲音,緊繃的心才稍安。一番折騰,更睡不著。索性坐起來,想出去走走,可是偏偏又困得慌。重新躺下,雙手放平,一口一口做深呼吸。我強迫自己睡過去。
早晨,我起來漱口的時候,房東老人正在陽臺上忙活。伸頭看了看,一地的干柳條。弄那么多柳枝干啥,做匠筆畫?我自個兒在心里說。這種匠筆畫,第一次知道了稱謂,卻并不知道繪制技巧。這種上不了大臺面的畫,在鄉(xiāng)下卻盛行。特別是過新年,差不多家家都能看到。已經(jīng)存在了上千年,很古老。
匠筆畫制作很費事。別的不說,材料的準(zhǔn)備就很費神。有兩樣?xùn)|西必不可少,一是柳枝燒的碳條,二是礦物質(zhì)顏料。這樣的知識,也是在跟老人閑聊中知道的。那是一個下午。午飯后,我沒有午睡的習(xí)慣,坐在客廳里看書。房東老人抱一捆柳枝去陽臺。我很奇怪,弄那么多柳枝干啥,做燒柴?有天然氣有電,不應(yīng)該呀。再說,也沒有看見燒柴用的灶。于是,我跟過去。老人抽出一根柳枝,用草紙一點一點纏好,再用谷草扎緊。
“這是做啥?”看不明白,我蹲下身問。
“燒碳條。”抬頭沖我一笑,老人繼續(xù)手里的活兒。
“做啥用呢?”
“作畫。”
“就是那種匠筆畫?”
“對呀。”
用碳條畫畫,這可是件新聞,我第一回聽說。出于好奇,破天荒跟房東老人聊起來。
老人告訴我,匠筆畫不光要用碳條,還只能用柳枝燒的碳條。原因么,一是柳枝粗細(xì)合適,二是木質(zhì)好。只是燒制麻煩,要掌握好火候。燒過了,成灰,不能用。沒燒完全,柳枝沒變成碳,畫不出線條。方法是把柳枝折來陰干,燒制前外層纏上草紙,再用谷草扎緊,放進(jìn)火堆里溫火燒。為什么用碳條而不用筆畫?在科學(xué)飛速進(jìn)步的今天,還在用古老的方法作畫,是不是有點迂腐呢。我覺得不可思議。
用碳條畫,一是方便涂擦修改,二來呢,可以一畫兩得。老人解釋說。
這就不懂了,怎么一畫兩得呢。
早先的匠筆畫,為了耐用,大多是用皮紙做畫紙的。作畫用的皮紙很小張,作一張大畫要用若干張皮紙拼貼在一起才成。不管我的新問題,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思路解釋。房東老人接著講了一件事,證明皮紙作畫的不容易。
老人說他家做匠筆畫已經(jīng)幾代人了。爺爺做畫特別好,方圓百里的人家,差不多都用爺爺做的畫。因此,留下了很多畫作,家里也有收藏。他從小就對爺爺?shù)漠嫼芎闷妗?/span>12歲那年,一天,在家玩得百無聊奈,突然心血來潮,把爺爺留下的畫一張張打開,一個人靜靜地欣賞。那畫,越看越覺得美,于是就動手去揭。不料想,還真的能揭下來。攤開第一塊,皮紙做的,繼續(xù)揭第二塊、第三塊......花了好大功夫,居然把一幅畫的皮紙都揭下來了。半天,玩夠了,把畫拼回,這才知道了難度。如同積木,要一塊塊復(fù)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知道闖了禍,趕緊悄悄包起來。后來,偷著一次拼一點,花了一個冬天才把原圖拼好。不過,現(xiàn)在大多都用宣紙,很少用皮紙了。
至于一畫兩得嘛,是一個訣竅。現(xiàn)在畫畫搞創(chuàng)作的人,想都想不到。匠筆畫作大多是門神之類,一般都是一對。為了使兩幅畫高矮大小對稱,最好就是一畫得兩。其實方法很簡單。先用柳枝碳條把線條勾畫出來,填抹成熟成型,用另一張宣紙覆蓋上去,攤平,手掌用力在紙上反復(fù)碾壓。揭開,碳條畫出的黑色線條便留在了另一張紙上,方向正好相反。原理有點似拓片。然后根據(jù)需要,對兩張畫稿修正、再用礦物質(zhì)顏料作色,就得到兩張需要的畫作了。
“懂了吧?為啥要用柳枝碳條。”說完,老人望著我,害怕我還不懂。又補充說,碳黑易脫落,容易粘在另一張紙上,用墨就不行。
算是長了見識。我最關(guān)心的,還有另外一個問題。“能賣錢?”我問。
“幾塊錢一張,賺不了多少錢。”房東老人回答很直率,像是完成了解說,繼續(xù)裹扎柳枝。
心情矛盾、復(fù)雜。我對老頭既欽佩,又有點......
這一大早的,又鼓搗那玩意。嘴上嘀咕,縮回頭,我繼續(xù)完成必修課——漱口洗臉。打心眼里,疙疙瘩瘩。都一把年紀(jì)了,還那么拼命,掙恁多錢又舍不得花,真難理解。
洗完臉,老人進(jìn)來了,手里抱著捆扎好的柳條。“大爺,恁早的忙啥呢?”假裝不知道對方在干啥,禮貌性的打個招呼。
“碳條用完了,弄點,接著要用。”老人客氣地回說。
各自回屋。我草草收拾,在樓下的粑粑鋪吃了兩個饅頭,一碗米粥,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單位趕。
街上,各種小車疾馳,地面微微震動。電動車在汽車流中穿行,不能太快。時間還早,我稍稍放慢了速度。風(fēng)里有荔枝果的清香。這香讓我感到愉悅,好像不會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到了單位,整理好包裹,照例跑線路分送。
街道兩旁的行道樹葉在夏陽的光芒下閃閃發(fā)亮。我沿著新華北路,貼著行道樹騎行。頭頂樹葉濃密,只能看到碎片般鋪開的蔚藍(lán)天際。來到自來水廠吸水的深井泵房旁,嘎的一聲,電動車停下了。眼前,一個上年紀(jì)的老人,斜躺在人行道上,我不得不停下。
伸手欲扶,半途,停住了。早前聽說過,摔倒的老年人不能隨便動。不知道情況,不敢扶。老人動了一下。掙扎,想起來,手撐地努力向上。離地一點點,又跌下。“別動別動。大爺怎么啦,什么病,要叫家人么?”伸手扶住老人,一連串問題從口中飛出。
先是,老人嘴唇動了動,好像說了什么,但是聽不清。或許根本就什么也沒說出來。停頓片刻,嘴唇再動,有了些微的聲音。俯下身,耳朵貼近,這回聽到了。老人說自己小腦萎縮,走到這兒摔倒了。
“打120吧。”心急,掏出電話欲撥號。老人伸出兩個指頭,艱難地擺動。“家里的電話呢?”再問,老人歇了口氣,低聲說了個號碼。照著號碼撥過去,通了。是個女的,問摔倒在哪兒,爬得起來不?口氣,并不著急。照實說了,掛斷。我嘆口氣,蹲下身扶老人坐起來,靜靜地等。
半個小時,似乎好久。我急,電動車上還馱著別人的期盼。終于,老人的家人來了,扶老人上車,看著離開,這才啟動電動車,向新華北路匆匆而去。
八
南門橋地勢奇特,兩端高中間低。低的地方是全城之最。早年,長江每發(fā)大洪水,這里就會被淹。數(shù)年前,江邊修起了防洪堤,擋住了洪水,又在街上建了一座橋,從一端到另一端,將街拉平。最低的地方,變成了橋下建筑。橋下,通河邊的出口,有一個小爐灶,供人們焚燒紙錢。每回,張文華的柳枝就拿到這兒燒。
燒柳枝碳條是個技術(shù)活兒,主要是火候。張文華拿來一個土陶罐子,一塊封口布。先把封口布用水浸濕,擰干,放在一邊。再將小爐灶里的炭火點燃,燒旺。看看火勢差不多了,才放入柳枝。等到燃燒透,立刻取出,放入陶罐中,罐口蓋上濕布,隔絕空氣,半小時后取出,一支燒制好的碳條就成了。
熄滅爐火,張文華用紙把碳條小心包好,輕輕攥在手里,往橋上走去。
橋上,是一色二層高的建筑。從橋下到橋上,橋的左端有一條石板路。路的左側(cè)一排鋪子,第一間銷售筆墨字畫。緊挨著就是張文華的匠筆畫鋪子,兼做花圈寫對聯(lián)。
七月八月,賣畫的淡季,鋪子里冷冷清清。張文華撿條凳子坐下。端起帶來的茶杯喝上一口,張眼街上望望,突然心血來潮,踅到隔壁鋪子。“沒開張?”謝榮慶不在,守店的是畫家謝榮慶徒弟趙胡子。張文華看看,明知故問。
“恁早的,遲點會有生意。”趙胡子很自信。
四周墻上,掛滿字畫。溫度37,鋪子里悶熱。趙胡子手拿一把蒲扇,搖了幾下。微微的風(fēng),從掛在墻壁上的字畫間溜走。
謝榮慶搞創(chuàng)作,中國畫、雕塑,最拿手。兼做書裱。在這座小城里,算是頂級畫家。他的畫,市場不錯。案頭,是幾幅山水,剛創(chuàng)作完成。最近,小城新交了幾個大樓盤,遷新居的多,客廳裝點,需求大。加上謝榮慶的名氣,市場給的趙胡子自信。
趙胡子泡杯茶過來,張文華端起茶杯,輕輕呷上一口。吹出口氣,正想和趙胡子閑扯幾句,鋪子里來顧客了。一個中年人。
“搬新家?山水吧,這一幅就很不錯。你來的正是時候,謝榮慶老師剛剛畫的。”趙胡子上前,熱情推薦。
“好畫,好畫。”中年人上前仔細(xì)看過,連聲稱贊。
“那是當(dāng)然。曉得不,謝榮慶老師,最頂級的畫家,國家級的,畫的畫,有不好的?”聽得稱贊,趙胡子更來勁,嘴巴像沒有把門的出風(fēng)口,一個勁的吹。
“曉得曉得。賣啥價?”
“今天你第一個,優(yōu)惠你,800塊吧。謝老師的畫,曉得的,500一平。這是四尺宣,你算賺足了。”
再次仔細(xì)看了看那幅畫,中年人做出很不舍的樣子,嘴上卻問:“有門神么?”
頓時一愣,趙胡子不免大跌眼鏡。滿以為來人是買畫,沒想到是買門神的。“買門神干嘛?沒過年噻。”好一陣,才吐出這么一句來。
“你不曉得,我剛搬進(jìn)新家,老婆就天天做噩夢。請人看了,說是沒有把門的,遇上鬼竄門,貼上門神就能免除。”中年人回說。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心里有事吧。”聽中年人這樣說,一直沒說話的張文華,突然接過話來。
話有所指,不很中聽。
甩過頭,中年人盯著張文華看。半天,才憋出一句,“啥意思?”
“我是說,你老婆肯定心里有啥事。人世間哪有啥子鬼嘛。”喝口茶,張文華不緊不慢地回應(yīng)。
“說個逑,看你恁多歲數(shù)了,會是不信鬼神的?”中年人的話,除了不相信,還帶著刺。
其實,中年人說得不錯。張文華并不是不相信鬼神。你想啊,匠筆畫的核心作品就是門神、菩薩畫像等,都與鬼神有關(guān)。一個專門畫鬼神的人,心里會干干凈凈,對鬼神沒有一點敬畏?恐怕連張文華自己也不會相信。張文華是據(jù)實推測的。他是個直筒子,心中藏不住一點點事,有舍想法看法直說。
“買門神是吧,這位張老師那里有,就在隔壁。”趙胡子見中年人口氣不對,立刻打圓場,把話題岔開。
張文華也不做解釋,放下茶杯,先回到自己的門市。中年人先是顯出幾分尷尬,后見張文華一臉慈祥,并無半點惡意,隨后跟過去,買兩張門神走了。
“你老師幾時成了國家級頂級畫家了?吹牛不要本錢是吧!”張文華再次踅過來,開始教育趙胡子。
真是頑固不化的老東西,我吹牛關(guān)你錘子個事,要逑你多管閑事。趙胡子心里很不爽,張口就罵人。不過嘴里沒有罵出聲,只在心里一閃而過。臉上卻堆上笑,回張文華。“哎呀,
趙胡子怕得罪張文華,一是曉得張文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格,二來老師謝榮慶是張文華好友,怕被老師訓(xùn)斥,以后不好做人。
“亂打招牌,你就不怕傳出去你老師被人恥笑?還是本分點,少給你老師惹點事好。”張文華揪住不放,繼續(xù)教育。
趙胡子無語,假裝做事,低頭不理張文華。
自從老婆去世后,張文華性格變了許多,出來走動少了,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家的鋪子、畫室里。畫室里有他祖父、曾祖父的畫作,他像珍寶一樣藏著。上百年的匠筆畫,保存到現(xiàn)在,十分不易。
老婆活著的時候常抱怨他,把一間屋子弄得凌亂不堪。畫的畫除了鬼神,還是鬼神,陰森森怪嚇人。屋子本來就不夠住,白白浪費一間。要命的是,那間屋子,他誰也不讓進(jìn)。
老婆是不是這個原因而促命,張文華不知道。常人需要陽氣,他需要陰氣。每天關(guān)起門,攤開紙筆,拿碳條在紙上勾勾畫畫。不多時,紙上便有了鬼或神的身形。或張牙舞爪,或慈眉善目,房間里似乎頓時活躍。這樣的世界安心極了。他不僅心愉神往,還仿佛看到那種依附了上千年的精氣,從畫圖上升,緩降,游蕩在房間的每個角落。堆積起來,像冬日溫暖的絨被,讓他安然恬淡。
老婆一念叨,張文華就想躲,閉眼塞耳。安靜!他需要安靜。像那些緘默的畫稿,帶著神秘的氣韻,悄無聲息。不像老婆,滿腹牢騷。最好是困意連綿,不,是老婆的困意連綿,他才溜上床。
因為偏愛匠筆畫,他沒少打過孩子。
兒子八歲那年,弄壞了一張曾祖父的畫。那是他費力從外淘回收藏的,很珍貴。張文華的巴掌就如暴雨沖亂石,嘩啦啦落了下來。老婆聽到哭聲,跑進(jìn)來護(hù)犢子,兩口子因此大干了一架。
兒子被送到外婆家了。
張文華放狠話,兒子懂事前,不準(zhǔn)回家。兒子念小學(xué),中學(xué),讀大學(xué),就真再沒回來過。老婆離世,兒子回來,父子倆總算坐到了一起。暗夜靜得像潭死水,電燈光下印著兩個影子。張文華一口一口地抽著煙。好一陣過后,兒子開口了,“爸,跟我一道走吧。你一個人在家,年紀(jì)大了,我不放心。”他不。說熟人熟地的,過慣了。再說了,身體硬朗著呢,有舍不放心的。其實,他是要過屬于自己的生活,丟不下手中的畫。只是,沒說出來。
平日里,除了畫畫,也不時出來走走。最多的地方,當(dāng)然是自己的鋪子。
早年,每到年關(guān),張文華的畫總能熱銷。隨著激光印刷業(yè)的興起,印刷品既美觀又廉價,手工繪制的匠筆畫遠(yuǎn)遠(yuǎn)無法與之競爭,銷量日漸萎縮。現(xiàn)在,即便年關(guān),銷量也不大。張文華舍不得丟下這門手藝。在他看來,祖上傳下的東西,不能隨便丟棄。所以,一直堅持。當(dāng)然,也有另一層考量:多少掙一點,補貼手中不時之需。
拍拍褲腿站起來,也不管趙胡子心里怎么想,張文華準(zhǔn)備離開。
“是這兒要寄快件?”隨聲音,我立在了鋪子前。四目相對,“老伯也在這兒?”看是張文華,我趕忙打招呼。
“是。”
趙胡子拿出早已包裝好包裹。張文華看了一眼,知道那是謝榮慶往外寄畫,閃過一絲復(fù)雜感情,邁腿回自己的鋪子。
太陽火辣辣地直射在南門橋街上。收好包裹, “嗚”的一聲,我扭動把手,電動車往前直沖而去,丟給張文華一個背影。
九
終于又有了線索。
早上起來,我就給王浩打電話,約定好時間。草草吃點東西,急急忙忙往單位趕。得抓緊把事做完,去揭開那個謎底。
今天的太陽特別毒,不到中午,地就曬得燙腳。我雙手緊握車把,悶著頭只管往前沖。興奮、著急,逼著我加快速度。
經(jīng)過郵局的時候,習(xí)慣地側(cè)頭窺一眼,看見了房東老人熟悉的身影從郵局走出來。很奇怪他去郵局做什么。想掉轉(zhuǎn)車頭追上去問問,感覺有點唐突,只好揣著疑問繼續(xù)往前。
有事,時間過得就特別快。我看時間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5點。送完最后一個包裹,長長呼出一口氣,終于可以自由安排時間了。就要去見百般尋找的人了,腦子里,忽然想起第一次收到錢的畫面。老師專程到家里來,送那張匯款單。拿到手里的時候,淚水在眼里直打轉(zhuǎn),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直到老師重復(fù)了兩遍“拿著吧”,才如夢中醒來一般,激動得雙手顫抖。以后,每次收到這位好心的善款,心里就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找到恩人,當(dāng)面道謝。現(xiàn)在,或許這個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
“可以去了嗎?”掏出手機(jī),我急迫聯(lián)系王浩。
王浩是另一個快遞公司的,昨天才認(rèn)識。事有湊巧,我們同時送一客戶的快件。在小區(qū)門口,同時打了客戶的電話。簽字交了快件,對望一眼,互通了姓名。更巧的是,我們兩人都姓王,哈哈一笑,便認(rèn)了兄弟。談到來這座小城,我說了要找的人。
“我認(rèn)識一個人,肯定是他。”王浩很熱情。
“真的?!”突然的消息,讓連日來的辛苦變得蒼白。很是激動,我猛地抓住王浩的手,連搖幾搖。
錯不了。王浩說。十多年了,這個人悄悄做善事,從不張揚。直到最近,一次偶然的事件,才讓媒體爆了光。新聞上說,十多年里,這個人相繼資助了上百名學(xué)生,幾十萬元錢。有縣內(nèi)的,也有外縣的。
一夜沒睡好,滿腦子都是那個人的影子。一會是個老頭,一會是個中年人。怎么就忘了問是什么樣的一個呢。有些后悔,想打電話問問,深更半夜的,怕打擾王浩睡覺。算了,反正明天就能見到。這樣自我安慰后,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本來,昨天就要連夜去的,因為王浩還有快件沒送完,晚上另外有事,才約定了今天下班后去。
“在一轉(zhuǎn)盤建設(shè)銀行門前匯合吧。”王浩回話說。
收起電話,激射而出的電動車,像極我此刻的心情。
不到三分鐘,我站在了王浩跟前。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要訪的人家在南關(guān)上。這家人姓陳,兩口子,男的50多歲,頗有經(jīng)濟(jì)實力。我覺得,無論從年齡結(jié)構(gòu),還是富有程度看,確實像是要找的人。
兩輛電動車沿著建設(shè)路往下走。王浩前面帶路,我在后面跟著。來到新華路十字口,王浩的車沒有右拐,直插濱江路而去。
“不是南關(guān)上么?”疑惑、著急,我在后面大喊。
“跟著來就是。”頭也不回,王浩拐進(jìn)濱江路急馳。
不大功夫,王浩將車停在了望江樓。等我停下車,這才說:“現(xiàn)在哪個還在家里會客喲,人家陳老板已經(jīng)在樓上等了。”
釋疑后,我不再多說話,跟著王浩上樓。這是一家飯館兼茶樓。一二層是飯?zhí)茫龢遣攀呛炔璧牡胤健N腋鹾浦鄙先龢恰?/span>
長發(fā),滿臉大胡子,我第一印象是見到了藝術(shù)家。跟臆想的差距較大。眼前的這個人,王浩稱陳老板,干什么職業(yè)呢?心里打鼓,我壓制住激動的心,決定先問問,看情況再說。
這是一座立在江邊的樓房。陳老板背對江面而坐。我坐到了對面。我不習(xí)慣這樣的場合,卻又必須面對,這么長時間來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樣的見面么?目光從窗外看出去,能夠到長江對岸的白塔,那是小城的標(biāo)志性建筑,已經(jīng)存在了幾百年。正是洪水季節(jié),三江咀的石灘沉沒在了水下。江水滔滔,一瀉千里。太美了。贊嘆從心底一閃而過。同時收緊,不就如同已經(jīng)用去的時間么,一去不復(fù)返。目光再次落在了陳老板的臉上。
“陳老是本地人?”話語真實、虔誠,像溪流般叮咚。我把“板”字去掉,變成了陳老,聽著親切。
“土生土長的。”喝一口茶,杯子輕輕放下,陳老板聲音也輕輕的。
“做的啥生意呢?”
“撿磚頭的,談不上做生意。”陳老板淡淡一笑。
“經(jīng)常幫助人,真善良!”心里有了底,我把話往想要的方向引。
“人么,誰也有困難的時候,總得要互相幫助。如果都只顧自己,人間便失去了溫暖,社會便會異常可怕。”話說得很平靜,不像經(jīng)過深思熟慮,很隨意。
沒想到,說出來的話,有這等深度。“認(rèn)識一個叫鐘華的人嗎?”我試探,想看看是不是要找的人。
沒有驚詫。沉默片刻,大胡子才緩緩一聲“好人吶。”然后說道:實話給你說了吧,我做這事,也是受其感染。
“你不是鐘華?”不死心,我重復(fù)問。
“不是!”回答很干脆。大胡子說這些年來,我也想認(rèn)識這個人。也曾找過,不過沒能找到。
本來以為,今天就能揭開的謎底,沒想到又是一場空。我有些失望。但是,結(jié)識了大胡子陳老板這樣的愛心人士,又甚欣慰。
喝過茶,大胡子陳老板叫了晚飯,要吃了再走。喝著啤酒吃著燒烤,聽陳老板說自己的過去。吃完飯一個人轉(zhuǎn)出來,天已經(jīng)麻黑麻黑的了。抬眼,看看天邊翻滾擁擠的雜亂。低頭,電動車跑上濱江路,回家。濱江路上很是熱鬧,流行音樂此起彼伏。不遠(yuǎn),便有一撥壩壩舞,全是大娘大嬸。新添一份失落,我悶著頭,電動車加快速度。
二十分鐘后,到了。鎖上電動車,走到樓梯口,我發(fā)現(xiàn)梯間扶手斜靠著一個人。我拍亮感光燈,一看是房東老頭張文華,上前看了一眼,繼續(xù)上樓。今天心情不佳,張文華留給的感覺又不是太好,覺得無大礙,或許在那兒休息,所以自顧走了。租住的屋子在4樓,小高層的屋子沒有電梯,我得繼續(xù)往上爬。走了兩步,又趕忙停住,感覺不對勁,張老頭既沒有抬頭看他,也沒有出聲招呼,這不符合習(xí)慣。退回一步,但馬上又停下,遲疑著。看還是不看呢……正在他停頓猶豫的時候,身后傳來突的一聲,是東西與樓梯碰撞的聲音。響聲雖不大,但驚人。我急忙回頭,老頭已經(jīng)倒在了樓道上!
“怎么啦,老人家?”
來不及多想,急奔上前,我伸手扶起老人。伸手一探,老人氣息微弱。趕緊蹲下身子,背上老人沖出小區(qū),招來一輛的士,直奔醫(yī)院。來不及掛號,我把老人直接背進(jìn)了急救室,說明危急,看到醫(yī)生開始搶救,才去掛號繳費。
兩個小時過去,老人呼吸趨于平穩(wěn),但仍然昏迷著。我當(dāng)著醫(yī)生的面,掏出老人的手機(jī),給老人的兒子撥了電話······
十
這個星期下了一場雨,下雨前整座城市如被鍋蓋籠罩,空氣悶熱得像要爆炸。這個星期我一直忙碌,因為忙碌之后總也得不到那個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我的心情也是煩悶的,如同悶熱得空氣一樣。
忙完一天回到小屋,躺在床上,我反芻一般回憶著和房東老人相處的情形,包括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說心里話,盡管有些討厭他的行事風(fēng)格,但是對他直爽和為人厚道還是很尊崇一的。屋子里突然之間少了他的身影,一下陷入寂寥清冷,我平添了一份煩躁。
幸而在星期三,房東老人就出院回來了。雖然并沒完全恢復(fù),但能行走自如。屋子又有了生機(jī)。
我依然忙碌。雖然,我自己也感覺出在茫茫人海中尋找一個未知的人如同大海撈針,而且接下來的努力也未必能有結(jié)果。我在百般糾結(jié)之后仍決定堅持。
星期五的上午,也就是雨后的第二天。我整理好快件,一溜煙跑上少岷路。經(jīng)過郵局,習(xí)慣性地抬眼往門口窺探,突然看見一個像極房東老人的身影正往里走。上一次的疑問還沒有得到解釋,我決定這回?zé)o論如何不放過機(jī)會。停下電動車,急匆匆奔進(jìn)去,老人已經(jīng)離去丟給我一個背影!
回到出租屋,盯著房東老人看半天。像是早有心理準(zhǔn)備,任由我怪怪的眼神在他身上忙活,老人依然一副慈祥而又認(rèn)真的神態(tài)。“常給兒子寄錢?”我突然襲擊,想套出點什么來。
“那小子才不要我的錢呢。哦······你問這個干啥?”警惕,疑惑。很顯然,老人不希望我談這樣的話題。
“看你常去郵局。”我說得很肯定。
“沒事走走。”不肯定也不否定,回答出乎意料。
上了年紀(jì)的人,多走走似乎也說得過去。可是張文清并不是喜歡走走的人。疑問依舊在心底打著漩。但我不能否定,也無法否定。
一晃夏秋過去。初冬的一天,去郵局給母親寄錢,剛拿上匯款單,玻璃門內(nèi)影影綽綽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推門進(jìn)來,徑直來拿匯款單。我決定不讓他認(rèn)出我,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于是用背對著他。我屏氣凝神,等著他走近。但是,那個人一走進(jìn)我就發(fā)現(xiàn)看錯了,并不是房東老人!
看著那人填寫完三張不同地方的小額匯款單,我突然冷熱交替。為那三個收款的小朋友心熱,為匯款人不是期許的人而心冷。想起來這座小城的點點滴滴,心里竟然涌過溫?zé)岬拇撼薄N业难劬锿蝗桓‖F(xiàn)起了淚花,伸手揉揉眼睛,匆匆從門里走出來。
〖胡正銀,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合江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多部〗